这是李鸮的记忆,他跑到商业区来了?
视野之中满是粉碎的眩晕,恶心的濒死感中,人群里那些细碎如蚊音的交谈声像倒灌般注入了宁钰的脑海。
“妈妈他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他是动画片里演的怪物!”
“吓死人了……谁知道是不是被他家里人丢了不要的,别看了,快走!”
“我草,你看那边那个小鬼,吓我一跳,那什么眼神啊。”
“服了,大过年的晦气死了。”
过路的人不约而同地投来了鄙夷的目光,那些装作不经意回头的扫视中,充斥着对异类的奇怪打量。
小李鸮却只是站在广场的角落,面对眼前和耳边如出一辙的眼神话语,无措地愣在原地。
——哪里都一样,他们都一样,所有人都一样。
——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没有地方能留下。
过度呼吸的身体开始麻木,宁钰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身影,像是在和他经历同样的体感。
小李鸮的视线在那些直白的目光中左右移动,他像是再也难抵重负,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去,宁钰的身体被连带着拖动,只觉得脚下一阵踉跄,就在有些狼狈地挣扎中,跟着人一起重新冲回了来路的方向。
这种程度的不适,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不喜欢”能概括的了,比起心概念的抵触,反倒更像是一种惊恐发作。
自己明明注意到了他在基地里的异常,为什么从来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
他竟然还拉着他去人堆里玩项目。
心脏在挤压间变得无比酸涩,宁钰咬紧了牙关,脑海中已经将那些几乎是明示一般的细枝末节,串连成线。
发酸的鼻腔在奔跑中险些喘不过气,耳边那道已经有些变低的嗓音又再一次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为什么只有我不能适应,我真的是怪物吗?
——毁掉……规则、道、假惺惺的世界。
——只要毁掉,是不是就不用再为了生存忍受了。
无形的压迫感从头顶降落,宁钰的呼吸错拍,发软的脚踝没踩实,一个倾斜,他奔跑的惯性就把失衡的身体直直摔进了远处大开的房门之中。
穿过房门,他像是又重新回到了那座福利院,眼前的闪烁调频还在持续,而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宁钰看到了一辆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车,他看见郝老师对警察和善地笑,又看见他抓着小李鸮,用更凶狠的殴打狠狠给这次出逃画上了鲜红的句号。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
赤色的火光引爆了视野中频闪的画面,扑簌的烟尘落下,耳畔的耳鸣渐弱,宁钰听见了那有些熟悉的隆隆巨响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他艰难地甩了甩还在发胀的头,抬起有些生疼的手试图挥散眼前的烟尘,下意识地寻找着那道身影:“李鸮?”
呼喊淹没在了惨叫之中,宁钰站起身,环顾的视线在聚焦的瞬间完全凝固,目光所及,已经是一片地狱般的水深火热。
无尽的陨石裹挟着天火划破了黄昏,在本就炙热的橙红中再次放出一把灼烫的野火。
坍塌的废墟底下渗出了血腥的哭号,孩童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更远处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异化体的吼叫。
地震的余波没有消散,仍在掉落混凝土块的建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露出了内部一段段弯折变形的黑色钢筋。
“三四!三四!救命!”
不远处的矮墙下,一道微弱的童声竭力呼喊着外面的身影。
那块坍塌的矮墙正好抵在另一座废墟的顶端,形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崩塌的临时三角,卡在三角缝隙里的孩童戴着一副碎裂的眼镜,一条腿被夹在夹缝里,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呼救。
“三四!你、你能救我的!”他扒拉着身前森*晚*整*的土块,向废墟中央的人伸出手,“我没欺负过你,之前你枕头里的针是罗子威逼我放的,我不干他就会告老师打我,你救救我!”
“放屁,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招数,谁逼你了!”另一头的血泊里,那个小胖子面色苍白地捂着自己被砸破的脑袋,一转头又换了副语气,“三四对不起,你、你别把之前那些当回事,以前是我不懂事,现在你拉我一把,我们以后做好朋友!”
“我没主动动过手,救我啊!”“救我,我、我没骂过你!”
“先救老师啊,是老师把你带大的!”
“三四!……”
一声声带着哀嚎和祈求的呼喊,忏悔着过往的种种恶行,簇拥向了废墟的中心,将那个曾被所有人嗤之以鼻、可以随意释放恶意的“怪物”,推到了汇聚希望的拯救者的位置。
宁钰一步步走到了小李鸮的身旁,听着那些嗡嗡不停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回不上气。
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他们明明清楚那些事都是错误的。
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甚至好意思在死到临头的时候,祈求别人迅速原谅并且救自己一命?
哪儿来这么荒唐的事?
小李鸮的穿着又变回了那件单薄的T恤,初春的天气其实并不炎热,只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多能换洗的衣服。
“是吗。”
这是宁钰第一次通过耳朵听见他说话,那道开始变得熟悉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在听旁人聊着一些自己不感兴趣的琐事,草草敷衍了一句。
“我不叫三四。”
他拧着肩膀转了转手臂,简单活动了一番筋骨,便头也不回地翻过废墟,径直朝福利院外走去。
那些祈求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却丝毫无法撼动他离开的脚步。
建筑完全倒塌的巨响在身后爆发,巨大的尘浪像海啸般淹过了整片废墟,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小李鸮抬起头,眼中满是那片被血光铺满的天地。
——终于,来了。
异色的眸底燃起了沸腾的雀跃,像是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加速奔涌。
宁钰看着他一步步踩过碎砖和血泊,落下的脚步残忍而缓慢,仿佛在细细品味欣赏着整个世界的陨落。
——现在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而面对眼前的生灵涂炭,那条常年不带任何情绪的唇线,竟然完全脱离掌控地,一点点扬起了兴奋的笑容。
——不用再忍受了。
那些人将他推上道德高地,拿所谓的歉意绑架他去做他们期望的真善美,而他选择纵身跳下高地,径直坠入那条裂开的地狱缝隙。
他要去做他的恶鬼。
“看够了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质问在脑海中炸响,宁钰的目光一顿,眼前的所有画面像是在此刻突然坍塌成了极点,铺天盖地的黑暗再度降临,在眨眼间又将一切声光全部吞没。
漆黑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他和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转过身来的小李鸮。
那团隐约出现的猛禽轮廓温顺地停在他的肩头,而那只亮起辉光的橙金色眼睛,正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身前的宁钰。
宁钰清楚地察觉到了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开始降温,被那团无形的压力一点点捏紧了脖颈。
“满意了?”小李鸮脸上的笑意不减,一步步站定在他的身前,“现在还想做我的跟班吗?”
宁钰的呼吸一滞,不等他回答,那只猛禽再度展开了巨大的翼展,骤然出现的狂暴飓风又再次将他裹挟席卷,彻底切断了最后的连接。
狂风撕开了所有的黑暗,吹得人睁不开眼,而在那最后的匆匆一瞥,他却忽然想通了某些堆积许久的疑问。
或许从一开始,李鸮和那只猛禽就不是两个个体,从头到尾,这就只是一场性与本能的平衡。
而这一次,就是由它,由象征着本能的“雕鸮”,对自己打开了紧锁的封闭过往。
温暖的灯光撒在身边,耳旁的巨响渐渐消散,宁钰的脑袋疼得快要开裂,他身体一歪,鼻间淌落的血液立刻像开闸的龙头般倾泻而出。
他捂住鼻子,深呼吸了许久才渐渐缓过劲,这一趟的消耗实在太大,他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严重的超负荷反应了。
不过比起不适的反噬,眼下更要紧的应该是……
宁钰迅速抬起头,却刚好和不远处那道已经恢复如初的双眸对了个正着。
李鸮的视线透着股寒意,绷紧的下颌线条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那道目光与之前完全不同,宁钰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甚至一下子回想起了他们最开始在车里剑拔弩张的场景。
“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相信我。”李鸮额前的汗被暖光映亮,颈侧肉眼可见地攀上了隆起的青筋,“还是说,你在怕我。”
他冷笑一声,眼底却深深烙着宁钰的身影。
“连你也觉得我是怪物?”
第60章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想法。……
“什、什么?”宁钰的心头一凉, 喉结随着出口的解释匆匆滚动,“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这么做。”李鸮却突然冷声打断,眸光里已经满是陌生的警告, “我说了, 我控制得住。”
他一点点压下头, 从齿缝中挤出了极为压抑的质问:“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
不久前的种种过往历历在目,宁钰的情绪还在那些苦痛中没有完全抽离, 他看着靠在阴影里的人不自觉地放缓语气, 又轻声靠近了几分。
“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我担心你会……”
“担心?”
被复述的词句带着让人心寒的哼笑, 李鸮抬起眼, 眼眸中的冷意无声地制止了宁钰靠近的脚步:“担心什么?”
“担心我会失控, 又变回之前那样的怪物?”他直起身, 藏在月光中的影子随着身形移动, 慢慢将驻足的宁钰吞噬淹没, “担心我会杀了你, 杀了你的家人, 还是担心我给第一基地带来什么恐怖的危险和麻烦?”
望着那对明明熟悉却又变得异常陌生的双眼, 宁钰缓缓抬起头, 在逐步临近的无形压迫下,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攥紧掌心,强行按停自己脑内躁动的警钟, “我担心你出事,也只是在担心你而已, 我不认为你会做出那些事。”
“有意思吗。”李鸮道。
宁钰的声音一哑:“……什么?”
“你想知道的事,”李鸮垂眸,嘴角依然带着毫无温度的弧度, “不是早就亲眼确认过了。”
宁钰第一次见他这模样,想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里完全说不出口:“但是那也不会影响……”
“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没关系的样子?”
眼前人的忍耐像是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一下子将一直以来蓄积的所有压力与情绪全部倾倒而出:“明明和你想象里的天差地别,为了维持之前的关系,强行让自己接受,有意思吗?”
“你觉得跟在我后面很威风?你觉得谁他妈会愿意跟一个被所有人针对的怪物站在一起?”
“恶鬼雕鸮,”他自嘲地哼笑着,落在身侧的小臂上撑起了蜿蜒的血管,像挑衅般带着攻击性又向宁钰逼近一步,“不过是一只在人类社会根本没有存活能力,只能摇尾求食的实验体而已。”
那些自暴自弃的话语劈头盖脸地砸落,宁钰下意识地后撤半步,他看着仍在靠近的李鸮,一咬牙踩稳脚跟,硬是顶着那圈低压的气场,没再挪动半步。
“我说了,你不是怪物,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他重新找回呼吸频率,一字一句地撑起自己的声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谁,我知道你和它们不一样。”
李鸮不为所动,应声反呛:“所以?一群嵌合体,能有什么不一样。”
宁钰被他这话噎得一顿,片刻后又立即反驳:“我们现在能在这里争论,就已经跟它们不一样了!”
“你有候鸟,有朋友,有你的处事原则,有你自己的善恶喜好。”他一一列举着那些浅显的证据,分毫不让,“这些都能证明你和它们不是同类,你只是你自己。”
“你觉得其他的嵌合体会这么做吗,你还认为你们是一样的吗?”
李鸮却只低垂着眼注视他,没有任何回应,等他话落,又毫不犹豫地将早已在沉默中降温的视线移向了不远处的房门。
“而且什么叫做在人类社会没有存活能力?”宁钰皱起眉,像是挥起球棒般将他抛出的矛盾点一个个往回直打,“就算现在没那么高的秩序,但也算是半个人类社会,你明明适应得那么好,怎么就没有存活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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