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降至冰点的温度似乎在眨眼间忽然升高,所有没出口的矛盾与挣扎像是尘封在心底的陈年旧冰,在这场意料之外的升温中,完全消失融化。
融解的冰层汇成细流,轻轻浅浅地汇入心底,在那片早已积蓄成潭的水平面上,落下一圈圈醒目的涟漪。
宁钰没注意到李鸮目光中细微的变化,简单在脑中作了番定夺,又再次往回暖的气氛中加了把火:“而且,就算是怪物又怎么样?”
李鸮望着他轻轻眯起眼,对这个词语已经不再有潜意识的反应,他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宁钰话里的后文。
“如果你是怪物,那我也是怪物。”宁钰落下手,顺势搭在了自己的腿上,“你觉得一个普通人能操控异化体吗?”
低沉的嗓音接了话:“不能。”
李鸮恰如其分的捧场让宁钰相当受用,那双已经柔和的双眼勾起一道弯弯的弧线,他继续道:“所以,我们才是同类。”
“我觉得,我可能也是嵌合体。”
那沉重的猜测并不是能随便开的玩笑,李鸮刚舒展不久的眉心又再次收紧。
“这话不是在安慰你,我是认真的。”知道自己的意思会被误解,宁钰在解释前率先说明了事实情况,“之前我们在我家休整的那一次,我找到了我妈的日记。”
“2171年的4月5号,是她对嵌合体APHRODITE 0001的第一次分析记录,但是那一天,”宁钰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也是我的生日。”
他将日记中记载的内容简要地概括说明,提及了与自己儿时记忆几乎完全吻合的控制实验,以及在记录中断前,林雪雁笔下从未出现过的那条“显性表现”。
眼看李鸮眼中多了几道直白的情绪波动,宁钰倒是倾下身,宽慰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用担心我,我的接受能力好着呢。”
“所以是怪物又怎么样,外面的世界都这样了,当个怪物好歹还能比别人多活几天。”他撑着膝盖直起腰,丝毫没在意出口的话语会不会有让人误会的歧义,“你要是李鸮,我就是宁钰;你如果想做3934,那我就做0001。”
垂下的眼尾弯弯,他那一番话说得无比坦荡,不等李鸮回应,就直接落下了定论,自顾自地将不久前的别扭和冲突翻了篇。
“我们两个就是全蓝星最强的搭档,闭着眼睛横扫所有沃土区。”
李鸮望着他,半晌,像是彻底释怀般笑了一声。
轻微的震颤从紧绷的腹肌上传来,宁钰支稳双膝,终于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李鸮问道:“你们快递员都这么能说?”
宁钰不明所以,还有些飘飘然:“怎么,把你说服了?”
李鸮的眼底终于融冰,他嘴角的笑意纯粹,沉声笑道:“何止是说服了。”
窗外正好响起一阵婴孩嘹亮的哭闹,完全盖过了他这声低喃,宁钰皱着眉从窗口移回视线,看着李鸮疑惑道:“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李鸮应对自如,顺口道,“说我的搭档没好好吃饭,太轻了。”
“怎么话题就绕到这儿……”宁钰迷惑地眯起眼,脑内被他自己关停的警钟再次嚎叫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好像又和之前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后知后觉的迟钝神经总算反应过来现状,一下子引爆了脑中安静许久的雷。
砰!
巨大的蘑菇云在脑海中升腾,一并消失的,还有他最后的颜面和智。
草!他又干了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近乎于哀嚎的道歉和心声重叠,宁钰的大脑热得几乎要过载,他狼狈地侧过身,收了腿立刻往床的另一头翻了过去。
床垫回弹的轻响像是奏起的丧钟,宁钰的两腿终于摆直,搭在床沿落了地,他背对人倾下身,支手撑住前额,脑子里飘过的全是密密麻麻的——
怎么办。
“没事。”
话音刚落,那道克制的笑声还是流出了唇缝,床垫在强忍的笑意中轻轻抖动,却还是被宁钰敏锐地抓了个现行。
“有这么好笑吗?”他脑门发烫地回过头,看着已经坐起身的人也背对着自己,但那背影显然一看就知道在憋笑。
“没。”床单发出簌簌的摩擦声,李鸮一脸正经地回过头,末了又觉得不够准确,还补充了一句,“但是很有意思。”
果然。
宁钰默默攥紧了拳头,腹诽着这人的爱好绝对就是喜欢看人尴尬!太恶趣味了!
氛围中那道奇怪的温度并没有持续太久,二人的距离并不近,可关系却好像比之前又近了几分,或许是真正地了解了李鸮的过去,宁钰现在才觉得,他们彼此之间终于才算是知根知底。
“你刚刚说的,Aphrodite。”李鸮转来视线,把那串有些陌生的音节又在嗓子里过了一遍,“这是什么生物?”
“其实我也不知道。”宁钰一耸肩,在记忆里搜索着自己展现过的种种异常,“除了这个能力,我好像和普通人也没两样,真硬要说,感觉也想不到有什么类似的生物。”
“而且不是说失败品会被销毁吗,我这样完全没有显性表现的情况,应该会直接被判定失败了吧?”宁钰越想越觉得蹊跷,总觉得这些情报之间缺少了一些关键信息,“但为什么我活下来了,甚至还过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童年……”
“你很特殊。”李鸮侧过眼,定定地注视着他,“不管是能力还是经历,你和我,和其他的嵌合体都不一样。”
“林博士会记录你,估计也是因为你身上的特殊性。”他的声音一顿,似乎是回想起了那通斩断他们二人行程的噩耗,一时间不免又沉默了下来。
宁钰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出口的话语平静而有力:“我觉得我妈没有死。”
李鸮再次看向他:“你不信他?”
宁钰自然知道李鸮指的是谁,他轻轻点了点头,斟酌再三还是袒露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纠结思绪:“他……已经跟我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不在场的那段时间,他一定还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要替他向你道个歉。”他轻轻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当时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留下的,对不起。”
李鸮却只是勾了勾嘴角,完全不在意:“没事。”
“你别把他那些话当回事,我没想到他会对外面的人和嵌合体有那么大的偏见……”宁钰皱起眉,还是低声道,“连对我妈的态度都变得很奇怪,他们之前明明那么恩爱,他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他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宁钰盘起腿转过身,还是翻出了自己心底的推测:“而且既然我妈能在天灾那天联系白叔,还给了那么精确的坐标安排,说明其实她早就做好了应对措施。”
“如果我妈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他和李鸮对视一眼,又继续把话向后推进森*晚*整*,“坐标范围里肯定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我们还是得再去找找线索才行。”
李鸮回过头,看着他扬起眉:“所以你不想留下?”
“早跟你说了,我们一起走。”宁钰咧开嘴,迎着月光笑得明媚,“这回你可不能反悔了。”
李鸮望着他盈盈的眉眼,不自觉地跟着弯起嘴角:“雕鸮不会食言。”
像是知道宁钰会问什么,不等人开口,他就自然地给自己接上了下一句话。
“李鸮也是。”
第62章 宁钰会留下,但你必须走。……
“好了, 就这样吧。”
宁钰搁下笔,把留下的字条压在了那只装着蓝紫色花卉的陶瓷瓶下方。
虽然宁文斌的一些言行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和气恼,但归根结底, 他也是自己找了那么久的亲生父亲。
至少在第一基地期间, 宁文斌确实也没有亏待过他们, 甚至在抽不开身的情况下,还特意派了余铮来给他们做向导。
顾及到各种复杂的人情世故, 宁钰也不想把局面闹得太僵, 与其要当面和宁文斌撕破脸, 倒不如留一线, 维持着这样并不疏远也不亲近的亲情纽带。
他思来想去, 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先斩后奏。
考虑到前一天的冲突, 不管是为了确认他们的情况, 还是仅仅作为一个观察的视点, 余铮作为宁文斌的心腹, 很大概率会在这个节骨眼上, 选一个普遍的起床时间登门拜访。
到那时候, 他们离开的消息和字条就都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宁文斌的耳朵里。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必须要赶在余铮抵达前离开第一基地。
眼看着城市一点点被唤醒, 二人草草收拾着几乎等同于没有的行李,即刻准备出发。
想到马上又会回到外面那片危险的浪潮之中,宁钰却不觉得畏惧和抵触, 心情在平静之余,竟然还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喜形于色, 身旁的李鸮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开口道:“你很兴奋?”
“啊?”被点名的宁钰一懵,他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 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角,“也算吧,感觉事情都在开始好转,有了盼头和期望,咱们又能一起上路了。”
“而且,既然已经知道我爸现在在基地里过得还不错,这第一基地也跑不了,之后就算真没我妈的下落,我再抽空回来看他也不迟。”
他话里话外都没有要留在基地的意思,像是早就笃定了自己会在外面生活,可能只是在送货之余,会抽时间回来看看宁文斌。
李鸮没有戳破他这层刻意的小心思,轻轻带起嘴角,一如既往地回应了一声:“嗯。”
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沉睡的基地远处传来了几声早起的喧闹,与外面世界的不同,基地里的闹嚷平和而干净,没有枪响,没有惨叫,多的只是孩童的轻声欢笑和纯粹的温和打闹。
那些声音像是在催促着他们快点动身,宁钰毫不犹豫地压下门把,迈出了他们离城路途的第一步。
清晨的街道带着股惺忪的倦意,日光轻飘飘地洒在路面上,映照着过往的三两行人。
道路尽头的红绿灯还在倒数着漫长的数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两个实在太显眼,二人只是停在护栏的后方,周围那几道零星的视线就都汇聚到了他们身上。
宁钰只暗道不妙,这情况算不上什么好事,越多人留意他们的行踪,反而代表着宁文斌就有越大的概率会提前得知他们离开的消息。
他掏出终端瞄了眼时间,看着马路对侧毫不着急、仍在慢悠悠跳动的数字,干脆偏过头,朝身旁的李鸮示意了一个眼神。
无声的默契早已心领神会,在几辆电车交错驶过的瞬间,二人同时动身,迅速腾起的劲风翻越护栏,落下的脚步踩着身后的声声惊呼,立即将那些打量的目光遥遥切断在身后。
车站的站牌上显示着下一班车的抵达时间,宁钰再次掏出终端,确保这段空等的耗时还在他们预计的可控范围内。
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充裕的放量也在一次次等待中逐渐缩减。
好在前往西广场的电车踩着点姗姗来迟,二人没有片刻耽搁,立即动身上车,这才有惊无险地将第一段行程的计划告一段落。
第一基地的庆典活动应该是进入了尾声,街道上的节日氛围已经减少了许多,电车车站和附近绿化带上的装饰物也撤了大半,宁钰看习惯了那些晃眼的灯带,再看见一片光秃秃的草地时,竟觉得有股莫名的冷清。
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有些怀念起自己开着车兜风的场景:“明明也就两三天的功夫,怎么感觉好久没摸方向盘了。”
李鸮闻声侧过眼,调侃了他一句:“快递员的职业病。”
清晨的西广场已经逐渐开始有了人气,二人走在广场的边缘,毫不停顿地朝着记忆中小巷的方向快步迈进。
巷口的地面还是那层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地砖,宁钰刚落下脚,就察觉到了鞋底滑腻的粘连感。
就是这里。
地面上的油脂与汤汤水水如同指向标,无比清晰地将通往出口的方向朝巷内引去。
拐角后方,几只巨大的垃圾箱横拦在狭窄的窄道缝隙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发酵的腐败气味。
虽然那味道实在让人有些反胃,但也代表着他们距离出口仅仅只剩一步之遥。
可不知怎的,宁钰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不安。
明明计划中的每一个阶段都在平稳而顺利地推进完成,距离离开基地也只差那最后的临门一脚,但他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幽深的窄道吹来了发凉的穿堂风,道路上空依然是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穹顶,西广场上的嘈杂声已经传进了巷底,估计再过不了多久,整个第一基地就会彻底苏醒。
考虑到眼下的境况,二人便立即钻入窄道,一前一后地向着底部那道落着锈锁的小门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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