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慧眼如炬,我近来确实是有一桩大麻烦事,但招待你们的功夫还是有的。”白云缎说。
“我此行来宁州,只为闲逛作画,没什么需要麻烦公子的地方,公子的情,我们领了。我们要在宁州停留一段时日,公子是思繁的表弟,若有我们能帮助一二的,不妨说来。”裴溪亭不紧不慢地说。
白云缎心中早有念头,只是犹豫该不该开口,怎么开口,此时裴溪亭主动说了,他稍微一踌躇就下了决断,说:“公子这样说,那我也就直说了,近来,我家里出了一桩祸事。”
白云缎把白三姑娘的事情迅速道出,看向元方,说:“恩公武艺高强,能不能帮我找找三妹?放心,钱一定不会少你的!”
元方撞了撞裴溪亭的胳膊,说:“你来发言。”
“好的。”裴溪亭顺从地放下水杯,看向白云缎,“他武艺再高强,也不一定就能帮你找到人,毕竟歹徒是谁、白三姑娘现在何处,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的确。此事我家上报了官衙,请何知州帮忙寻人,但这么大地方,一处处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等把人找到,黄花菜都凉了!”白云缎握拳锤桌,“我这个三妹性子不柔,但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女孩子,落在那穷凶极恶的歹人手中,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房门被敲响,裴溪亭说了句“进来”,堂倌推门,鱼贯而入,将菜摆上桌,又退了出去。
裴溪亭把面前的灌浆包换到元芳面前,说:“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找着人,歹徒既然有所谋求,还提出了时间,不如就坐等他来交易。”
“可是我们家哪里能给歹徒要的东西?他说是要传家宝,其实要的是山河卷,还不许我们泄露出去,否则就立刻杀我三妹!”白云缎说,“说来也奇怪,这歹徒不知是不是开了天眼,仿佛对我们家的反应了如指掌,昨夜我大伯偷偷去衙门报官,走到半路就被翻了马车,被下人搀扶起来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上头写的是:‘若敢暴露山河卷之事,就立刻杀你女儿’。因此我大伯只是报官,未曾向衙门提及山河卷。”
游踪竟是猜对了,歹徒要的是山河卷。
裴溪亭摩挲着筷子,说:“这倒是有意思,歹徒竟允许你们报官,是笃定官府找不到自己,有恃无恐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山河卷早八辈子就献给无上皇了。”白云缎气愤不已,“难道要我们去皇宫里偷、抢吗!”
歹徒肯定不会想着让白家人去皇宫偷抢,因为白家人不会不敢也干不了这门狠活,可却仍然来白家索要,为什么?山河卷放在皇宫这么多年都没人觊觎,白家也没有因此遭致祸患,今年四宝的流言一传,就有人点名要山河卷,这让裴溪亭不得不怀疑歹徒的目的。
他吃了一块糯米糖藕,点头表示味道不错,而后说:“你们家的长辈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
白云缎无心饮食,正欣赏着一口一只灌浆包的恩公,闻言说:“大家都很惊惧,特别是祖父,他本就身子不好,因着这件事彻底病倒了,大夫都直接住在院子里了。”
裴溪亭抢下最后那只灌浆包,“那你们家有没有商议出个对策?”
元方略表遗憾地顿住筷尖,一个小转弯,夹了小块烤鸭。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参与,每次有大事,长辈们都只会和大哥商议。”白云缎叹了口气,“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出了这档子事,大哥让我少出门玩,在家里待着安全,可虽说我爹和大伯有仇,我也讨厌大伯,但我和大哥、三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她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坐得住?只能出来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裴溪亭想了想,说:“这样,这件事,元芳不应承你,但我们会关注这件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你找回妹妹。”
“公子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来!”白云缎给他们满上一杯荷花露,举杯说,“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
碰了杯,裴溪亭说:“对了,友情提示,最近要小心行事,那歹徒对你们家的动向了如指掌,不是他开了天眼,而是在暗中盯着你们家,或者,你们家有内奸。”
白云缎一惊,忙说:“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谁都没再说话,裴溪亭和元方吃饱喝足,留下一口没吃的白云缎结账,三人就此分开。
天色侵昏,雨幕灰朦,元方撑伞罩着自己和裴溪亭,慢悠悠地逛到了淮水岸,找到了那棵弯垂的杨柳。
道旁的客栈粉墙黛瓦,一方黑色木匾,“杨柳岸”三个字风骨峭拔。
“好眼熟的字体,”裴溪亭微微眯眼,“好像和百幽山烤兔状元门前的那面酒旗出自一人之手。”
元方说:“瞧门口竹椅上的那个汉子,还有拖地的那个伙计,都是习武之人。”
“哟,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呐?”老板从竹椅上起来,晃着斗大的竹篾扇子走到檐下,把两人一瞧,又把裴溪亭着重看了两眼,随后问,“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说:“正是。”
“后院请吧,”老板说,“游公子选好地方了,您挨着住就成。”
裴溪亭跟着进去,随口道:“阁下怎么识得我?”
老板前头带路,“游公子说的啊,皎月面柳翠眉,‘一双瞳人剪秋水’,风姿挺秀,一眼摄目的年轻公子就是了。”
元方闻言看一眼裴溪亭,说:“看不出来,游公子平日寡言少语,还挺会夸的。”
裴溪亭淡淡地笑了,说:“说个大实话而已,怎么就是夸了?”
元方不再搭他。
从廊下穿到后院,清秀的一座小院,院中种着紫薇,纤俏绮丽,犹如在雨幕上勾勒的一卷烂漫紫霞。
游踪不在,老板将两人引到旁边的两间屋子前,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前头的伙计。”
裴溪亭道谢,吩咐元芳把行李腾出来,说:“你不必守着我,想出去玩就自己出去。”
笼鹤司的衙门在邺京,可按照它的职权,怎么可能只在京城办事,必得是要遍布各地。那汉子以及伙计个个儿猿腰蜂臂,精神干练,和邺京的笼鹤卫一样一样的,再者说游踪直接报了“杨柳岸”的名,说明这客栈有说法,必得是游大人信任熟悉的地方。
综上,这里多半是笼鹤司的地盘。
元方把衣服抖落开,一一挂进衣柜,出门散步去了。
裴溪亭靠在竹椅上休息,外头雨声催眠,他很快就昏昏欲睡,直至一道曼妙的歌声穿透雨幕,悠悠地打在耳畔。他偏了下头,蒙蒙地睁眼一瞧,外头的天俨然全暗了下去。
曲是《越人歌》,那嗓子似让桂花蜜浸过了似的,甜进了心头。
突然一声琴音,又似是流水潺潺而下,涌入山泉,与点滴雨水合为一体。
竟是《荷塘清露》。
裴溪亭当即起身出了屋子,穿廊循声而去,路上的“伙计”并没有拦他。
后门门前是一条青石径,一条静静流淌的寒月河,青幽幽的单层画舫从雨中荡来,在岸边稍稍停了停。
裴溪亭毫不犹豫地上去了,他踩着木板,从男伶拂来的香纱中穿过,径直走到那方柏木琴桌前,抚琴的人眉平眼垂,眉眼如画。
裴溪亭在琴桌前坐下,看着抚琴的那双手,恨不得把它们绑起来,任自己一寸寸的看个清楚,瞧个明白,形状长短,肤色肌,血管指节……他浅浅地呼了口气,和男伶的唱叹融为一体,眼神却比男伶直接胆大了千万倍。
抚琴的手停下了,独留琴弦余震。
太子抬眼看着裴溪亭,“你到底在馋什么?”
裴溪亭撑着下巴,说:“您的手啊。”
“并不好吃。”太子说。
“但是好看。”裴溪亭伸出右手,隔着一层空气放在太子的左手上,比了比,“您的手比我宽大,都有茧子。”
太子没有责怪裴溪亭的胆大冒犯,却是手掌一翻,从那只纤长白皙的手下翻上来,食指轻轻点在裴溪亭的手背上,说:“翻过来。”
裴溪亭言听计从,手背轻轻枕上琴面。
那掌心的小红痣裸/露在昏黄的花灯下,太子眉眼未动,食指向下,覆住了它。
“嘶……”裴溪亭手腕一抖,不慎蹭过琴弦,古琴嗡鸣,惹得太子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说,“抖什么?”
“痒。”裴溪亭直勾勾地瞧着太子的眼睛,语气里有些委屈,“我只是抖了一下,这歌声可是有好几处都走调了,您怎么不说?”
那男伶闻言心里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情绪,继续认真唱曲。
春声是淮水岸的名伶,平日见惯了达官贵人、富家公子,今日却才见识到何谓矜贵出尘。他虽然被人捧出了心气,但也能猜出客人大有来头,不是自己能攀附上的,本打算来个春风一度,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千年狐狸的模样!
这两人你来我往,莫不是趁夜幽会,他倒成了个摆设幌子?!
背后的眼神幽怨又不甘,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裴溪亭眉梢微挑,突然笑了一声。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见裴溪亭反手抚摸琴弦,看似漂亮实则全无章法地抚了几下。
到底是极好的琴,出不了呕哑嘲哳的声,但太子还是拿起折扇,用扇头摁住裴溪亭的手背,说:“糟蹋琴。”
“它是问水,我是问涓,好比同名弟兄,我哪里舍得糟蹋它?我呀,是笑公子,您说您在家的时候好一派生人勿近、不好美色的派头,来了外面竟然还点上男伶小唱了。”裴溪亭轻轻翻手,用手心垫着扇头,食指顺着扇柄摸上去,又滑了下来,轻轻一点,笑着说,“了不得。”
太子没有阻拦裴溪亭的小动作,说:“听个曲罢了,只要合意,谁唱不是唱,在哪里听不是听,有什么雅俗之分,清秽之别?”
裴溪亭怔了怔,而后笑着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太子一顿,却见裴溪亭笑眼弯弯,毫无勾/引暧/昧之色,仿佛那句话只是赞叹和感慨,别无他意。
“倒是你,这样会给人扣帽子,好在不是御史,也非刑狱官吏,否则朝廷不知要多多少冤案。”说罢,太子轻轻抬起扇头,不轻不重地打在裴溪亭掌心,似是惩罚。
裴溪亭指尖蜷缩,被这一下打得心都痒了一阵,他不禁坐得直了些,说:“朝堂有太子殿下那样明察秋毫的储君,就好比铁板一块,我哪怕做了那样的官儿,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掀不起什么风浪。”
太子说:“看来你对太子颇为敬爱。”
“不仅敬爱,还仰慕,”裴溪亭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我若是能得见玉颜,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那船外的雨水、花灯的芯子似乎都点在了他的瞳仁里,水润璀璨,有种惊人的神采。
太子指尖微紧,下意识地放下折扇,垂手时念珠滑落,被他按住。
“再近一步,我若是能和殿下一同乘船,”裴溪亭抚弄琴弦,“‘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念的和男伶唱的撞在了一起,同样的词,一低一高,太子却只听清了他和缓的低声陈说。
念珠被摩挲得温热,太子脑子里出现了《越人歌》最后那两句,觉得裴溪亭这样不懂分寸、胆大妄为、胡言乱语的人应该得到一些惩罚。
“过来。”太子说。
裴溪亭起身走到太子跟前。
太子说:“背身。”
裴溪亭老实地转身。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膝盖,没有让他跪下,只说:“趴下。”
往哪儿趴?裴溪亭想了想,拿了一只坐垫过来坐了下去,不明所以地说:“这样可以吗?”
太子没有回答,侧身用笔蘸墨,用笔头挑开裴溪亭的头发,露出瘦削的肩背。他说:“给你两个字,答得不对,就换成二十鞭,记住了?”
好嘛,生气了,裴溪亭乖觉地说:“记住了。”
“继续唱。”太子没有看男伶一眼,目光专注在裴溪亭的背上,落下第一笔。
那背颤了颤,导致这一笔没有写好,太子收回手,淡声说:“我从不写不好的字,你带了多少件衣裳来换?”
那股酥痒劲儿还在心里钻着,裴溪亭抿唇扼制,笑着说:“那就换个地方写。”
太子用扇子打在裴溪亭肩上,让他背挺直,而后重新落下第一笔。
裴溪亭这次有准备,并没有再哆嗦,却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柔软又坚硬的笔尖蹭过他的背,横竖撇……隔着两层薄衣服,仿佛隔靴搔/痒的抚/弄。
太子搁笔,问话的时候,裴溪亭没有立刻答,也挺不直脊背,像是在遮掩什么。
太子从后面看见裴溪亭通红的耳朵、绷紧的下颌,他用折扇挑着那漂亮的下巴,迫使裴溪亭后仰,抬头仰视自己。
“答话。”他说。
裴溪亭的脸也是红的,比点缀画舫的扶桑花还要艳,外头的雨似是下在了他的眼睛里。
“静口,”裴溪亭哑声说,“是静口二字。”
太子看着那双凝水的眼睛,问:“可明其意?”
裴溪亭点头,卖乖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乱说话了。”
折扇放在裴溪亭的下颌,警告似的点了一下,太子说:“这么喜欢《越人歌》,回去抄一百遍,在我回京前呈上来。”
“一百遍,手都废了,还怎么作画?”裴溪亭侧身面向太子,仰头把他瞧着,“回去再抄,行吗?”
太子说:“两百遍。”
“……”裴溪亭说,“那您赔我一身衣裳,我这件是今儿在百锦行新买的,所谓‘梅天雨气入帘栊,衣润频添柏火烘’,这个时候的衣裳很难晒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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