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谁也没搭,独自吃了两屉灌汤包,便兀自回了祠堂。
正如她跟意尘梦说的那样,她来这里不是为了通关,所以没必要找寻线索。
“四哥,我想在后院里转转,你呢?”意尘梦问道。
“去大门,找管家聊两句。”君不犯拿包子就粥,气定神闲,“单独行动的时候当心一点,不要卡点回祠堂,以你的身手,起码提前二十分钟。”
意尘梦轻笑:“好像被你嘲讽了。”
“说实话不算嘲讽。”吃掉最后一口早饭,君不犯抽了两张纸巾擦嘴,“走了。”
“好。”
花厅中的人散尽,被留下的老十搁下还剩小半豆浆的碗,身形如风轻巧掠出木架,沿着族长夫妻离开的路行去。
后院只有花厅附近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其他地方不是独木成林的老榕树,就是长得又高又密的竹丛。
这些植被撑起了晦暗而幽深的荫蔽,越靠近老夫人住的偏院,树荫就浓重。
老十一度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深山老林,所幸转过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折角后,眼前倏然一亮,柳暗花明。
日光泼洒在拐角后方的短巷内,落满爬山虎的两面墙夹着一扇高高的红木窄门,门扉半开,光线越过及膝的门槛,在门后的小院里拖曳出狭长光影,延伸到台阶侧方放着的荷花缸前。
台阶上有一架摇椅,一名老妇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躺在上方,椅子缓慢地摇晃。旁边趴着一只金瞳小黑猫,长着一簇白毛的尾巴尖搭在台阶边沿,不时拍打一下。
老妇人有一头银白色的短发,发尾微卷,打得十分齐整。面庞光洁,只有深深凹陷的眼窝与薄窄的嘴唇显露出几分年龄感。
此时,她转动老年人特有的灰蓝色眼珠,看向身前站立的人。
“你们不用日日过来请安,等我死了,记得逢年过节为我上柱香就好。”
“母亲,请不要在祭祖的日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大伯父弯下腰,虽然是劝阻,语气却有些生疏和冷硬,“您会长命百岁的。”
听到这话,原本安安稳稳躺着的老妇人猛地坐起身,摇椅发出滞塞的摩擦音,如同她苍老的骨架发出的的悲鸣。
“长命百岁?我为什么要长命百岁?”
她冲大伯父怒目而视,话语铿锵沉郁,掷地有声。
“我的孩子,我的媳妇、姑爷们都快死绝了,很快我的孙子们也要步上他们的后尘!而你们……你们甚至不肯让我跟他们见一面,热热闹闹地再吃一顿饭!这个家以后要是只剩我一个人,我就算活到一千岁,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让我随你们父亲而去!”
老妇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小黑猫抬起了头,它看看前者,又看看前面的夫妻二人,眼神里满是人性化的冰冷。
大伯父的腰压得更低:“母亲,您别这么说,我和折珠会一直陪着您的。”
老妇人冷笑着觑他:“你早就不是我儿子了,我的大儿媳也早已不在人世,一个衣冠禽兽,一个孤魂野鬼,到底是陪我,还是要折我的寿?”
老十眯了眯眼,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大伯父下颌收紧、咬住后槽牙的反应,除此之外,他就像戴了一张冷淡威严的面具,没有更多表情。
大伯母就更怪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凑到老妇人身旁,温柔地笑着为她拍背顺气。
“母亲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嘛。您要是想跟孙子孙女们一起吃饭,等这三日祭祖结束,我们替您安排就是。”
“祭祖结束……祭祖结束……”老妇人抬头看着她惨然一笑,“等祭祖结束,一切也就结束了。”
小黑猫闻言,轻轻“喵”了一声,而后跳上她的膝盖盘卧下来,脑袋轻蹭她的手,像是在安慰她。
几分钟后,老十闪身躲进旁边的阴影,目送族长夫妇走出院子,锁上门离开。
不多时,院内忽然传来高低起伏的乐声,那是一支南方小调,用方言唱的,哀哀戚戚,婉转而又诡异。
老十硬生生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大伯父与大伯母回房之时,老大终于摸清宅子里弯弯绕绕的道路,找到了他们居住的院落。
院子不大,光秃秃的什么都没种,只挖了一口水池,用鹅卵石砌边,养了几条青色的鲤鱼。
现在距离九点只剩一个小时十分钟,老大不敢耽搁,快速推门入屋,一股异香陡然扑面而来,让他莫名打了个寒噤。
屋子里空旷得很,房梁上垂下九十九根手掌宽的红色丝带,无风自动,遮蔽着安放在遍及整面西墙的木格窗下的拔步床,以及正对床头的那座黑红色神龛。
香味的源头便是神龛,老大忍着没来由的心悸感走上前去,只见一旁的床放下了帘子,什么都看不见,而神龛上的推拉式小木门也紧紧闭合,只有一圈烟灰落在供台的位置,仿佛不久前这里放着一个圆形的小巧香炉。
老大深吸一口气,先给自己各套一个防御物伤害、精神污染的道具,然后小心翼翼伸手,将神龛木门向两侧拉开。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是空的。
没有扭曲怪异的神像,或是其他不可名状的东西,神龛内空空如也,唯有尚未散尽的香气证明其中曾有物品存在过。
老大喉结滑动,猛然转身看向旁边的拔步床。
青色的帘子静静垂在床沿,没有随房梁上的绸带飘荡,静得像是固体。
老大又给自己叠了两层甲,也不敢直接拿手掀,而是选择从系统仓库里掏出一根棍状的一次性道具,撩开了帘账。
宽大的床铺内侧光线暗沉,一位身着红色长裙的年轻女子躺于玉枕上,头梳繁复高髻,脚穿精致绣鞋,双手交叠于腹部,脸上化了细腻浓艳的妆。
但在白润的、混了桃色胭脂的厚重面脂下,还依稀可见女子的真实肤色,苍白中略带一点青乌,手背的皮肤也是惨白泛青,被大红色的指甲油衬得尤为骇人。
那是怪谈里枉死之人的肤色。
老大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抿着嘴唇死死盯住女子的面庞——那张脸再年长个十几二十岁,就与大伯母别无二致!
“小七。”
意尘梦正蹲在一丛枸杞丛边上,仔细打量那些挂在霜白与黄叶间的红果串,头顶冷不丁响起大伯父的声音,把他惊了一跳。
“大伯父,大伯母。”他站起身,微笑着打招呼,“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刚从你们奶奶院里出来,恰好经过这里,这就要回屋去了。”大伯母温声细语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意尘梦拢了拢大衣,细细鼻子,伸出冻红的手指环绕四周指了一圈:“只是觉得后院里的花草有意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意思?”大伯母眉尾微扬,嘴角的弧度却是半点未变。
“是啊。”
意尘梦把右手揣进兜里,换了左手抚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株月季:“明明是冬天,可园子里不管是哪个时令的花朵都开了,开得姹紫嫣红,生命力旺盛,连不太起眼的枸杞都开了花结了果,不有趣吗?”
“以前读诗,只知道满园春色关不住,原来在老家,冬色亦嫣然。”
大伯母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只有一动不动的唇角兀自强撑着所谓的笑脸。
大伯父扫视着那些或花开繁盛,或枝条茂密的花草,脸色愈发冷冽。
这时,意尘梦折了一枝带果的枸杞递给大伯母,笑吟吟道:“冬日插花常用红色的天竺果点缀,可惜园中没有种天竺果,用这个代替也不错……啊,我忘了问,大伯母现在还喜欢插花吗?”
“嗯……”
大伯母被问住了,就见他收回枸杞枝,有些懊恼地敲敲自己脑袋:“抱歉呀大伯母,我记得以前你很喜欢插花的,不过那都是好多年的事了,现在的消遣方式这么多,您应该已经不喜欢了吧?”
“你记得没错,我确实喜欢插花,现在也还是喜欢。”大伯母从他手中抽走枝条,眼睛弯了弯,“园子里的花开得不错,我这就再折一些别的回去插瓶。”
“要我帮您吗?”
“不用。这里风大,你回花厅里坐着吧。”
大伯母弯腰摘了意尘梦碰过的那朵月季,慢悠悠往前庭走,一路走一路摘花,大伯父沉默着跟上。
“她不喜欢插花。”
“不,她喜欢,只是你从未了解过她。”
意尘梦捂住右耳,只比耳孔略大一点的微型耳机中传出族长夫妇简短的交谈,之后就只剩下花枝摩挲的轻响。
他扬起嘴角:“不枉我昨天把大伯母‘看’了个透彻分明……希望这枚一次性道具能存活得久一点。”
另一边,君不犯坐在门后一株高大的冬枣树上,长腿垂在半空,伸手去摘头顶最饱满的两颗枣子,上衣褶皱抻平,勾勒出窄瘦利落的腰线。
摘下的枣子一颗被他抛给不远处的管家老吴,一颗擦干净塞进嘴里。
“咔嚓咔嚓”的脆响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散,君不犯将墨镜挂在毛衣领口,形状飞扬的凤眼微眯,望着来路,色泽深邃的瞳仁映出两手空空的大伯父与怀抱鲜花的大伯母,他们正度过寒潭上的桥。
老吴用仅剩的几颗牙把冬枣嚼得嘎嘣作响,一会儿看看君不犯一会儿看看君不犯,欲言又止半晌,在族长夫妇转到正厅后方,再也看不见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四哥儿,你来我这儿到底想问什么——咱能主动张一下你那张金贵的嘴吗?”
第29章 家祠(7)
君不犯吐掉枣核,转身倚靠在主干上,右手搭着屈起的膝盖,自然下垂的指节白得晃眼。
“老吴,你在江家老宅待了多少年了?”
老吴咧开没几颗牙的嘴:“没多久,也就八十年整吧。”
“祭祖仪式你也参与了八十次?”
“八十次?”老吴咀嚼枣肉的动作一顿,语调不自觉冷了下去,“再来一次江家人就要死绝了,还八十次,你当族谱是打印批发的吗?”
君不犯循着他的挖苦回忆自己昨夜在祠堂的见闻,记忆触角延伸至祖宗牌位的部分时一顿,无数之前并未深思的细节如潮水般涌出。
牌位放在二十层的阶梯木桌上,每层大约十五个牌位,总计约莫三百个。
这个数量乍一看很多,但对于江家这种拥有百年老宅的大家族可以说少得可怜。
之前被密集摆放的牌位唬住,几乎所有人都未察觉这一点,君不犯注意到了,也仅仅只是针对其打了个问号,直到此刻认真回想,才深切感受到其中的古怪。
而与之对应的,还有一个连他自己都险些忽略过去的细节。
“祠堂古旧,从门窗到梁柱,再到地砖,都留下了岁月流逝的痕迹,但……”
君不犯停顿几秒,用余光观察老吴的表情,见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才接着说:“但牌位与放置它们的供桌却很新。”
制作牌位的木头年份很新,描字的金漆也很新,二者甚至带着风格迥异的湿润感,触摸上去会让人产生一瞬间的冰凉微软的错觉。
很多刚制造不久的木制品都会有这种奇异的手感。
“祠堂是旧的,牌位是新的,就会出现一个反直觉的结论。”
君不犯抬手摘下一颗表皮泛黄的冬枣,咬一口,发面。
“新牌位替换掉了旧牌位,而且这些新来的并不是按照辈分分层摆放,因为它们的数量不足以分为二十辈,但若是在两到三辈之内,就合多了。”
江家老宅的面积快赶上影视剧中的王府了,这么大的宅子不会只有一两房的人居住,鼎盛时期族人数量可能远超三百,即使没落了,也不会低于百人之数。
考虑到女子不得进家祠的陈规陋俗,祠堂内的牌位大约是家族一半的人,三代人分三百个牌位,只有少,不会多。
老吴静静听着,似乎想知道他还有什么高论。
君不犯唇角微勾:“那三百个牌位上的名字我都看过,什么辈分的都有,可见布置‘假祠堂’的人用了心,可惜他百密一疏,让我们发现了两个水字辈的‘外来′牌位。”
“我抻着这根线头顺势一拔,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推断出了这么多东西。除此之外,我还得出了一个推论,你想听吗?”
老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皱,隐于昏暗处的面庞阴郁而漠然。
“你说,我想听。”
君不犯垂眸微笑道:“祭祖必须在祠堂内进行,在一堆虚假的牌位、一个虚假的祠堂里,祭祖不可能成功。”
“虽然族长没说,可在这个时候的江家,祭祖失败就等于死亡——你猜我们这批小辈,江家仅剩的年轻人,最后能活下来几个?”
老吴的脸皮狠狠一抖,像是被抽了脊骨似的,腰背深深地佝偻下去。
如同被挑开旧伤疼得锥心,他哑着嗓子问:“四哥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明知故问吗?”君不犯眼底的温度瞬间冷却:“真正的祠堂在哪儿?”
“……”
君不犯跳下树去,扬起的大衣下摆带落枝头的霜雪,洋洋洒洒地模糊了老管家的视线。
雪地靴的厚底碾过地上的碎冰,他弯腰将手按在老吴肩上:“你在江家侍了八十年,这八十年的感情,不足以让你出手救一救江家最后的人丁吗?”
老吴一把扣住君不犯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环般嵌进他的皮肉,几乎勒断他的腕骨。
他痛苦地闭眼:“告诉你们,你们也活不了,反而会死得更痛苦。你们的爸妈……”
“江水映、江水影,这两个名字你记得吗?”君不犯打断他,“昨晚,他们的牌位出现在了祠堂里,带走了老二、老九之后,被我打碎了。”
老吴猛然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嘴唇剧烈颤抖,带得他仅存的几颗牙齿也跟着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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