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逆流,龙蛇竞走,吞天沃日,令星汉为之倒悬,日月为之失色,一派毁天灭地的景象。
江宜目不稍瞬,即将为雷霆的威光所吞没。是时一只手掌横在他面前,五指紧攥,闪电在祂掌心不住挣扎,最终湮灭为无数荧光,散入峡谷中。
风停,依则与狄飞白摔落在地。
丰隆摊开右手,掌心为剑气搅烂,伤口渗出金色血液深可见骨。
“你是不怕死,还是觉得自己死不了?”
江宜作揖见礼,平静说道:“雷公阁下,好久不见了。”
第167章 灵晔
“今日也是你设的不死之局么,为了逼我出手?”丰隆问。
江宜道:“凡人生命只有一次,岂敢以自己的性命一再试探。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本想用夔兽之角请出阁下,平雷墓风波,助我拿到神曜法器,未想兽角大概被狄飞白先用了罢。早先我就在想,雷墓的位置其实很明确,但为何从来没有人到达过?昔有太上治道清微昆仑山,山者在峰为阳,在穴为阴,此处山中洞穴连通阴阳,乃是一处启度场所,凡人在此场所中,唯有质心效信方能达成契约,抵达这处秘境。我曾对突 厥可汗说过,妖川黄泉在人间留有一个入口,位于西南群山之中,本是一个引他出兵的骗局罢了。不过,这其中应当也有几分真实,雷墓之中死气积聚不同凡响,我想,恐怕的确可以凭借某种方法,从此地进入妖川。”
“雷墓并非一个天然的缺口,”丰隆沉默后说,“当年,谢若朴曾在此地服过劳役,也追随神曜皇帝与垫江人小规模交战过。他被点将到白玉京后,从未忘记这片土地,利用其身份之便,暗中操纵子孙后代,领兵攻陷了垫江古国。垫江的覆灭,与雷墓的存在,目的都一样,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这个秘密现在就在你手中。”
江宜看眼掌心的指骨:“李桓岭的断指?”
“李桓岭沙州杀人,被贬越雟,靠着剿匪的功劳才走出大山。是他最早发现了垫江人的族居。谢若朴为了掩藏这件事,将屠杀场变成了雷墓,所有通往峡谷的道路都从世上抹去。六百年来我不断安抚着山中亡魂,然而亦无济于事,它们无法往生。”
“无法往生。”江宜低声重复。
“天地脉失去了净化秽气的能力,数百年里秽气不断累积……”丰隆说话被江宜打断:“一朝冲毁天书台,因此才有了我。对吗?”
丰隆看着江宜。
神是一种什么东西?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是自然化生的一缕意识,人死后能去妖川,神明之死却是化归天地,从无中来亦归无中去。妖川对祂而言是无法涉足之地。人之祸亦从人解,因此才有了江宜。
这是世外天亏欠江宜的吗?
与商恪一谈后丰隆一直在思考,否则今日不一定会出手相救。
“李桓岭肉身留下的只剩这一截指骨,灵晔负责镇守此物,与它之间建有某种联系。你拿走了它,灵晔很快就会赶来,”丰隆道,“若要走,趁现在。”
散去的雷云重新在峡谷上空凝聚成形。
丰隆袒身赤足,负手行走在谷底,口中轻哼古谣,遍地白骨随着祂的歌声重新没入土地。祂黧黑的脊背上,黥纹逐一点亮。
天外一剑破开雷云,裹挟着震天撼地的怒喝:“丰——隆——!!!”
丰隆抬脸无动于衷,手中雷鞭扬起,一白一紫悍然相接,掀起滔天气浪,飓风排开峡谷上空的云层,露出一座青锋似的苍翠山尖。山尖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彩褐红裳,腰上装饰金色羽翎,手中轻摇纨扇;一个道袍衣襟大敞,袒露胸前,看见峡谷中乱象,反而大笑两声,仰头灌酒,清酒顺着嘴角淌落脖颈。
空中一缕微波流过,戏子将扇一展唤道:“商恪,站住!”
波光流注于山尖,现出人形,果然是商恪。他周身剑气罡风未消,眼见是方从酣斗中抽身,神色仍带着戾气。
“不准你去帮灵晔。”戏子霸气说道。正是屏翳与漭滉。
漭滉呵呵笑道:“他怎么会帮灵晔,他才和灵晔打了一架。”
数刻钟前,商恪与灵晔一言不合争斗起来,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本来是难舍难休。却不料雷墓忽然发生了变故,灵晔立即方寸大乱,撇下商恪不顾,直冲着峡谷奔来。商恪紧随其后,欲探个究竟,心中隐隐有点不详的预感。
“这是丰隆和灵晔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别插手,”屏翳徐徐摆弄纨扇,眉宇间有一丝不满,“丽水自古以来就是丰隆的领地,灵晔这个后来的小辈,却要杀祂信徒,夺祂法坛。是可忍孰不可忍?丰隆宽忍他了六百年,今日便将此账一并清算了!”
漭滉但笑不语。
商恪忍不住问:“自古以来是怎么算?”
屏翳道:“那当然,是天地初开,阴阳薄而感生雷,第一道雷霆就诞生在丽水。正如第一缕风诞生在广漠,所以北地的戈壁是我的法坛。”
“霖宫洞天,亦是第一场雨降临之地。”漭滉乐而饮酒,说道。
商恪正思索,屏翳以扇敲他胳膊,说:“你就别想了,你是在李桓岭的玄天大殿里诞生的,可是那殿已经有主了。你流浪人间八百年,还没有圈到自己的地盘?”
商恪道:“这不都被生得早的分完了么。”
他语带嘲讽,与平时迥异,惹得屏翳侧目:“怎么,你还为灵晔抱不平?”
漭滉哈哈大笑,吐出一口酒气。
峡谷中雷鸣电闪,时而光喷星日,时而紫电明瞳,气浪排霄树倒石碎。这两位神通斗法,遭殃的却是谷中生灵。屏翳与漭滉正看戏,只听到灵晔一声怒吼:“商恪!!”
“快去!!”
商恪一怔,须臾间领悟到了什么,蓦地看向屏翳与漭滉。
漭滉摊开双手,示意无辜。
商恪要走,屏翳又伸出纨扇拦他,没拦住,云流刷然乘风而下纵入人间。漭滉道:“他与灵晔毕竟同僚。”
风云色变,有雨欲来,漭滉仰头饮酒,嘴角噙着一丝笑。
同一片天下,谢书玉伸手接住一滴雨水。
他身在望楼之上,一张长几上盛着他的香樽与茶水,烟气升入半空,很快被风吹散,满城乌云翻墨,点点寒星,是弦上待发的锋芒。
垫江坊里外水泄不通,白涯所的官军在浓厚的雨云下像一片沉默泥沼,正在吞噬这里的屋与人。坊门内遗民走出家门,围聚在狭窄的街巷里,面对刀剑一言不发,犹如一种深邃的黑暗。
白涯所千户马昭骑坐马背上,一手掀起铁覆面,看眼远处望楼上的令旗,等待长官给出信号。一旦他的手从额前落下,包围垫江坊的士兵就会万箭齐发,将坊内遗民悉数钉死。
“我再说一遍,交出越狱逃犯,今日暂可放你们一马。”
“……”
马昭再次看一眼望楼,令旗打出。他心中一沉,暗暗想道,难道这就要大开杀戒?
前日总管府地牢里关押的一批罪民集体越狱,谢大人于府中遇刺,危急关头幸得雷公庇佑,得以生还。事后大人下令全城缉拿逃犯,未果,众人于是都将目光投向了垫江坊。这时候还能庇护逃犯的,也只有同族之人了。
“当真是非我族类……”马昭缓缓放下右手,“皇恩浩荡……也不能感化蛮族……”他之右手忽然为人半路截住。
马昭低头,看见是身边一小兵。
此人反应奇快,将马昭的右手攥在半空,继而徐徐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老话说得好,杀人者人恒杀之。”
马昭凛然抽手,却纹丝不动,那人借力飞身上马拔剑二话不说向他刺来。马昭悚然间以铁护指钳住长剑,金石之声尖酸刺耳,犹如一个号令,霎时官兵中有人松弦放箭,只听数声惨叫,倒下的却是同伍。
“有奸细!”
官军自乱阵脚,不知杀戮从何而起,忽然便见鲜血飞洒,惨声连起,同伍之间自相残杀起来。混战中一小兵抽刀上前,劈开坊门,长衢霍然洞现,无数双拥挤的眼睛看着那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消瘦而锋利的脸庞。
依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这样堂皇地出现在她的族人面前。
她手里拿着弯月刀,继而转身,以刀刃划开一名官军的脖颈。鲜血溅落在坊门内安静的青石板上。
安静。
众人仍以寂静的眼睛注视着门外这场杀戮。
马昭一手紧握牙飞剑,阻止它扎进自己喉头,一手拔刀,杀手飞起一脚踹在他手上,回剑,跟着旋身一挑,剑尖自他眼皮底下划过,马昭躲避不及,扑跌下马。杀手欺身而上,一式剑走偏锋,取他肋上三寸,马昭仗着有圆护在身,硬吃了他一招,将刀锋一递。剑尖没入铁甲,刀锋则在那杀手胸前滚了一圈。
二人错身,各自滚地而起,杀手胸前皮革裂开,隐隐沁出殷红色。
这时候先是落了几滴雨水,厮杀中无人察觉,继而地面上开始出现密集的雨点。一记闷雷,大雨犹如一面帷幕,被天孙之手刷然拉开。
轰鸣的雨幕里,马昭大喝一声,正要拖刀上前,胸前圆护忽然在微弱的声响中碎成数块,伤口中剑气猝然爆发,将他的心脏震成一团血肉模糊。
雨水汇聚成一条血河,冲刷过长衢,坊市里的人却仍似无动于衷。
依则数不清有多少士兵倒在她刀下,她只能以不断杀人来点燃族人的斗志,一个不行就杀两个,两个不行就杀三个……
她并没有像狄飞白一样乔装自己的容貌,那张脸上开始显现出疲惫。
人群中一柄弯月刀遥遥与她呼应,杀出一条血路,和她背靠在一起。依则感受到这嶙峋的脊骨,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以至于鸡骨支床,却仍然蕴含着力量,足以支撑她,至少绝不在此刻倒下。
苏慈……
依则跳动的心脏涌现一股热流,直冲颅顶,她口中发出暴雨里听不清的叫喊,再一次举刀杀向敌人。
垫江坊的情形,清晰地呈现在望楼视野中。
这不对劲,必须马上给出命令。然而谢书玉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的传令兵不干了,令旗一卷随手丢了,迤迤然做到长几对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
谢书玉定定盯着他,发现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自己身边待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江宜倒了茶水,自己是不喝的,将杯子推至对面,示意谢书玉:“大人,请坐吧,站着不累么?我们文人,不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该可以好好聊聊天罢?”
第168章 马昭
谢书玉一言不发,盯着那盏茶,线香的余烬掉落在桌面。
“今日请仙,上仙可有应答?”江宜笑问。
谢书玉看着他,隐约明白过来,窒息感再次来袭。那天袭击他的刺客,他也猜到了,跟在江宜身边,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是那个姓狄的游侠。或者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狄少侠就是李世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书玉问。
江宜反问:“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垫江遗族集中起来看管监控,余者下狱,刑罚伺候。当初陛下的敕旨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江先生,江大人,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宜打断他话头,道:“我到了名都后,机缘巧合,遇见了受罚的谢白乾谢千户。千户告诉我一句话,这个国家的政治发生在神庙里。我琢磨一阵,且兰府哪里有座神庙,那日见到总管大人,才想起,呀,原来是在贵府后苑。我曾经听说大人有听雷的习惯,雷声对你而言有什么预示么?”
谢书玉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白。
江宜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神色,笑了一笑道:“八百年前,谢若朴随李桓岭平定越雟山匪之乱。两百年后,出身名都谢家的谢济元,踏破万山围子,居功柱国将军。不久前,谢白乾本也可以借垫江人作乱之机,平乱立功,回到名都。这些垫江人,仿佛天然就是他们谢家人练箭的靶子。谢大人以为如何呢?”
谢书玉也笑:“江大人是阴阳博士,又不是御史,怎么也说些捕风捉影的事?”
“你觉得我是信口雌黄?那你每日进香听雷,是在向谁发愿呢?”江宜问。
几面上香灰被风吹散,铺就深深浅浅的图案。谢书玉盯着桌面,忽然想起江宜又不是毕合泽,他本来就通达道门术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代替了他的传令兵,有斯本领的人怎么会被他一两句话就轻易瞒过去。
“人力有时而穷,求神拜佛岂非世之常情。”
“既然是寻常事,你又杀了半君做什么?”
谢书玉笑容敛去。
江宜道:“半君窥见你与灵晔通灵,被你杀了灭口,又嫁祸给依则。且兰府的事情本不是谢白乾主导,乃是你从灵晔处得到的启示——事到如今,我也有个疑问,谢大人,您究竟是不是名都谢家的子弟?”
谢书玉叹一口气:“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
江宜费解道:“谢大人不是璧山佃农出身?”
“我在璧山脚下的桃村长大,自幼失恃,与母亲相依为命。我也不知道,我爹究竟是什么人,”谢书玉说,“金榜题名以前,我从没想过有机会认祖归宗。那尊黄金像,是谢励送给我的。你猜对了一半,且兰府的事,是托付在我身上,谢白乾只是来协助我的。被你坏了事,他也只是替我回去请罪。”
“还有一半猜错了?”
谢书玉远看雨中的垫江坊,鲜血染成一朵冰冷铁城里绽放的木棉花。
“还有一半,”谢书玉说,“这里的破事,哪值得人谋取功名,不过是替人收拾烂摊子罢了。江宜,你又来坏事,这次你是怎么料到我会在今日发难,竟在白涯所军士里提前安排了内应。”
“那不是我做的,”江宜诚实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些是从你的地牢里逃出来的垫江战士,垫江人本来擅长易容乔装,藏在白崖镇,也许是想救出受困的同胞,却正好撞上今日的屠戮。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罢了,老实说,我也刚从险境逃出来呢。”
119/143 首页 上一页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