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江宜双目微阖,躺在满地污秽里,懒得动弹了:“怎么是你。”
漭滉似觉得有趣:“这时候还来看你的,你以为是谁?你想是谁?商恪吗?哈哈,他来不了了。”
江宜眉梢一动,直觉到了什么,只听漭滉说:“我还猜,你是用什么办法躲过天道的眼睛。原来是在地下行走,这果然是只有你才做得到。与死人为伴的滋味如何?江宜,你会不会,常常会忘了自己还活着?”
“……”
漭滉蹲在血泊外,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伸出二指,掀起江宜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球已完全染黑了,死气充斥其间,似乎藏着一个幽寂可怕的深渊寒潭。
江宜任他摆布。似乎有几滴雨落在他脸上。
“这是在哪里?”
漭滉说:“疏勒戈壁。”
“……”江宜有一瞬间触动,好一会儿,说:“这里也会下雨?”
“多亏了你呀,”漭滉不无敬佩地说,“你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引发一些异象也不足为奇。老实说当初把圣迹图交给你时,我真没想到你能做到这地步。”
江宜轻声道:“十六年前,圆光池边选中我时,也没想到吗?”
漭滉礼貌一笑。
霜风降落在身侧,驱散了血腥与沙尘。屏翳带着一身的珠光宝气显现身形,纨扇遮着半张脸,见到江宜,又是生气又是怜悯。江宜在祂的地盘上挑动战火,趁机偷走了裹尸布,令祂好没面子。可是,看见他现在这副惨样,屏翳只得是叹了口气:“当年你虽还是个小孩儿,余却一眼就看中了你的志气。若有谁能承担起为天下人除秽祛邪的重任,也只能是你。你终于做到了。”
青女盘腿坐在胡桐树上,丝丝寒气如垂下树梢的轻纱:“他的事情做到了,可人却快死了。你们还要聊下去吗?”
漭滉于是探入江宜前襟里,果然摸到随身携带的一支细颈玉瓶。晃动瓶口,还能听个响儿,祂拔掉环塞,将剩下的无根水一股脑浇在江宜双目之间。
无根水洗去了江宜眼里的浓墨,也洗去了满地血水。
他看见盘坐在头顶上方的青女,看见了屏翳的裙裾与漭滉的袖口。这样的场景,好像他曾经梦想中的那样,但这些神明却不是因他功德圆满,来接引他前往尘世之外的。
青女垂头,与他目光相接。“你在地下看见了什么?”祂问。
江宜坐起身来,浑身都湿透了,使不上一点儿劲。他捡了截枯枝,试试还挺趁手,杵着树枝站起来。
“你盗取李桓岭留下的法器,与你在地下发现的东西有关?”青女追问。
江宜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将法器借与我?”
屏翳干巴巴道:“是你自己偷走的。”
漭滉摩挲着下颌,捉摸半晌,说:“罢了,实话告诉你。人间秽气积郁,本来千年一轮回,是顺其自然的现象。当年末代秦王在位时,也是这般秽气冲天。世外天原本以为,是李氏王朝走到了尽头,该当有个人站出来取而代之。新朝确立后,一切自然回归正轨。你自己也说,拿走李桓岭的法器,是因法器镇守着王朝的气运。没有了这些东西,你正好可以推翻他的子孙后代。可是你小子,究竟拿着那些法器,去地下做了什么?”
青女道:“不,江宜并没有拿走所有的法器。定海枪还在东郡道院。”
“那把定海枪,”江宜说,“早就不是真的了。”
三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三百年前——也许是这个时间,我也并不能肯定——李桓岭早已用赝品换走了道院的神枪。那把真正的神枪,就是我在地底看见的东西。”江宜说。
青女神色怔然,屏翳看看江宜,又看看祂,嘶地抽了口冷气。
江宜道:“照理说秽气也是天生地养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有天地容纳净化,何至于到扰乱人间秩序的地步。我心有怀疑因而前往妖川深处查探,在那里发现了定海神枪。李桓岭用定海枪镇住地毂数百年,使得亡灵无法往生,秽气无从净化。我的力量与神曜皇帝相比,不啻于萤火之比皓月,何况定海枪是认主之物,凭我一人不可能取出神枪。因此才想了个办法,借其余四样法器一用。”
与三位天神愈来愈凝重的态度比起来,江宜简直称得上神色轻松:“所幸,被我蒙对了。这办法果然管用。可惜五件法器已遗落在妖川中,诸位若要践行对神曜皇帝的诺言,可自去取回,恕我无力奉陪了。”
他这话说得却是故意说来气人。世外天本自为清气聚合而成,与地气孕育的污浊泾渭分明,彼此都势不相容,青女祂们更不可能亲自进入妖川。
然而他说出来的事情,太过不可思议,青女、漭滉与屏翳顾不上气他的揶揄,彼此交换个眼神,陷入沉默。
李桓岭当年飞升之后,肉身立刻被毁去,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他究竟如何做到在三百年前,前去拜访庄公羽的茅舍?又是如何重拾战枪,将之投下妖川?江宜早就在想,世外天当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尽管他也很想问清这些事情,但是……江宜眼前阵阵发黑,体内的秽气不受控制,不时遮蔽了视线。他的时间不多了,事却没做完,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算账的时候。
他用枯枝当作拐杖,凭借旭日初升辨明方位,似乎又要上路。风霜雨三师默然注视着这个凡人。
好一会儿,江宜却还没有动身,他一动不动站着,在背光的阴影里看起来像一块固执的石头。
漭滉心中一动,见他回过头来,苍白的脸还算得上镇定:“您刚才说,商恪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哦?”
江宜目光微微飘移:“我方才想起,数月前在霖宫,您似乎也提醒过我,说他不会再出现了。那时我以为……”他欲言又止,没有说完,又追问:“雨师阁下,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漭滉似乎颇为同情,委婉地道:“这个嘛。你知道商恪这家伙,其实是李桓岭的一把剑吧?……如今对你而言,这天下只有一把阙剑,没有你认识的那个叫商恪的剑客了。”
江宜的身形晃了两晃,勉强撑住自己。
“我知道了。”江宜回答。尽管以漭滉看来,那语气里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零落之相。
江宜撑着拐杖走了。
疏勒戈壁的雨忽然变得鲜明,万里无云,日辉照落在荒原,上下皆是一片粲然金碧,在那之中溅出无数深色的水痕,丝丝缕缕的霜风在嶙峋怪石间逡巡,发出幽然的呜咽,好似沙漠中沉睡百年的亡灵醒来,重新踏上归途。
江宜听着那声音,回过头去。胡桐树已远得只剩下一道狭长的剪影。一股气息在那树下诞生,升长,又消泯,似乎融入了远天无穷无尽的金色日辉里——那两个士兵的魂魄消散了。
魂者天之精也,魄者地之气,短暂的数十年相伴后,又将各行其道。人生的最后,是与自己的离别。
地毂已经觉醒,万物都将回到各自的轨迹上。一场巨大的离别正在天地间发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江宜。
风霜雨三师不知是否已离去,还是会暗中跟着自己,江宜并不在乎。他已无力再掩盖自己的行踪,从今天起还会有别的人、神与仙找上门来,但那其中不会有他想见的。
第185章 捞尸人
商恪已经抛弃了他,在凡间的朋友与天上的主君之间,祂选择了后者,毕竟那是祂的孤舟一系,是祂生命的牵丝。
其实何劳雨师告诉,江宜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商恪是李桓岭的剑,得道八百年手上不曾沾染过一条人命,于情于理祂都不能容忍江宜动摇李氏的江山。
山阴里江宜远行的背影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仍然支撑着他。
他走了很远,但这点距离对屏翳而言不过在极目之间。
“他要去哪儿?”屏翳费解,“他已经完成了使命,此时最要紧的,是随你回霖宫,看看有没有办法治好身体,再活个百八十年。也好完成修行,将来你我渡他成仙,也算全了他的功德。”
“我不懂,”青女面容慈悲,盘坐于树梢,静看秽气覆盖大地,随着妖川的沸腾而卷起风云,“凡人的心都很深,因此从中诞生了秽业。江宜本是应运而生,据我所知,他自己的心意亦是如此,历经辛苦心愿得偿,本应该感到圆满。可是,他却似乎并无触动。我当真不懂……难道他的心愿,并非是为人间祓除污秽?”
漭滉听着两个同伴的困惑,只觉得忍俊不禁。屏翳在人间唱戏,青女亦守着东郡道院度过了百岁光阴,可祂二位终究没有修出一颗人心来。诸天正神为无欲无求的清净之气所化,怎么能懂得人的所思所想?
漭滉始终认为,比起一个明确存在的目标,人更容易为情感所操控,惫懒偷闲,耽于声色,或一腔执念,迷途不返……人间改朝换代,旧人唱罢新人登场,世事如浮云,亘古不变的唯有歌舞、音乐、诗赋与美酒。
如此说来,作为酒友的祂与商恪,仿佛才是真正能够彼此理解的。可惜,商恪最后也没能实现自己修心的理想,漭滉不免为祂感到遗憾。
“二位,恕我直言,世外天没有余裕再去探究江宜个人的想法了,”漭滉彬彬有礼道,“难道不是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么?”
青女脸色冰寒如霜:“不错……定海枪为何会出现在妖川底下,白玉京必须为此做出解释。”
风霜雨三师散去身形,融入风流之中,在漫天如垂灯洒金的黄雾与日辉里,卷上九重之霄。
天地发生的变化,一切有情无情,都在冥冥中有所感应。一晚过去,天光驱散的似乎不仅仅是黑夜,还有一种更为沉重的无形存在,挪开了压在众人心头的千斤巨石。
李裕走下沙丘时,他的心情几乎已经平静了。直到天亮,狄飞白与江宜都没有再回来,他想狄飞白要让他见的,是否只是那一场群魔乱舞的戏码?
不远处,参军祝开匀领着一队亲随等候,终于见到李裕下来,忙迎将上去:“大王,李翻与甘州军防御使、镇遏等人已至军营。”
李翻等人抵达的时候,丑时刚过,是夜最为深沉,虽然他们看不见夜空里盘旋的灰色死影,仍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只是这种不安似乎是情有可原的。
“人在哪?!”李翻下马险些没站稳,他一接到岳州军中报信,立即调集人手赶来。郢王司马刘令芝率一班岳州臣僚在辕门外迎候,李翻身后是从“雍州”护送他来到边塞的白马甲兵。刘令芝如今已全明白了,那些骑白马的甲士来自王城天军,是天子麾下最可靠的一支亲兵。
刘令芝道:“梁王殿下稍安勿躁,军医已先看过了,并无大碍,人就在牙帐中。请殿下随我来。”
李翻一听军医都叫来了还得了,又是眼前一黑。
数月前他还在封地雍州混吃等死,不料战乱一起谁也躲不过,被亲爹派去甘州监军,随敕旨一道送给他的还有一封口谕,要他启程前去甘州前先取道洛州。在洛州他才知道了天子真正的打算。
疯子有如郢王李裕,镇日神神叨叨举止乖张,如他父皇这般,穿着镇国战神甲,骑上战马昂立三军之中宣称要御驾亲征以证天命的,何尝不算另一种疯子。
把他梁王从雍州召来不过是给天子的一面幌子。
李翻亦很从容的接受了这个使命。他虽是李家人,却没能继承父辈的野心与欲望,这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只要他的父皇,和他的太子弟弟一切平安顺利。
“王叔呢?”
刘令芝道:“吾王安顿好陛下后,让臣派人通知殿下。”
“他现在人在何处?!”
“陈琵将军的骑步营追逃兵而去,从碛西道口送回军报请吾王示下,请殿下稍后片刻。吾王吩咐过,他回来之前不得让人擅入牙帐。”
李翻怒:“本王也不行?”
刘令芝恭敬地为他让路:“梁王殿下当然可以。只是甘州来的诸位大人与兵随,还请在军营外等候。”
李翻将信将疑:陛下在乱军中走失,阴差阳错下被岳州的人救了回来,这是一个单纯的巧合,还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身后一名官员上前来:“刘大人,请让本官陪梁王殿下同往。郢王慎重,此是理所应当,不过也要就事论事,梁王千金之躯,岂有孤身深入兵戈之地的道理。”
此人年届不惑,一身随军的胡服轻装,没有丝毫磨损或污脏,衽襟缝着青金石扣,即使行军打仗鬓发也一丝不苟不染纤尘。刘令芝隐约觉得曾见过这张脸,不由暗自警惕,仍面不改色道:“事关重大,下官做不得主。吾王即刻便回来了,若是大人执意如此,那便大家都在此稍候好了。”
官员凝眉质疑:“你们殿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你敢拦着不让我等进去?”
刘令芝笑道:“下官不敢。不敢将圣人的安危置之度外。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因何遇险,此事尚未分明,既是被我岳州军救了回来,自当为此负责到底。”
一时僵持不下。官员正待发作,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之中,出现李裕等人骑马而来的身影。
李裕方下马,连声道:“军情紧急,劳贤侄久候了。贤侄、诸位大人,营中请。”
那官员似笑非笑,瞪了刘令芝一眼。刘令芝:“?”
数人急惶惶穿过军营,李裕小声谓刘令芝道:“那是谢励。”
刘令芝恍然大悟,立即想起来,这位原来是名都谢家的当家,现任尚书令的谢励大人,身为天子近臣,听说赵国公一病不起,如今也只有他陪在天子身边。
及至牙帐,刘令芝打起门帘,李裕李翻与谢励躬身进去,两名随军医师已在里面,短榻上被剥光的李初毫无动静。谢励一口气梗在心口,李翻当即悲呼。
疡医道:“圣人性命无忧。昏迷不醒许是脑气振所致。臣已施针疏通气淤,应无大碍。”
李翻的恸哭及时打住,尾音拐了个调咽回肚里去:“是谁?!谁敢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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