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望天,疡医道:“此伤倒并不一定是人所为,从马上摔下来也能导致脑气振,军中常见这种事。”
“……”
众人俱都沉默,一时心思各异。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乱军中突如其里的刺客劫持金甲骑士,又一剑重创了突 厥可汗,潇洒逃逸而去。是谁有如此超群的武艺,能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的出现即是为了金甲骑士,说不知道陛下的身份是假的。又是谁胆敢行刺当今圣上?
陛下在三军中的具体方位只有少数几名亲信事先知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人走漏了消息,成了叛徒?
李翻想得越多,越觉得可怕。最可怕的是,陛下落难后却被岳州军救走。倘若李裕没有坦荡作风,在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他们,说不得此时二人最先怀疑的就是李裕。
李裕目睹李翻与谢励脸上阴晴不定、风云色变,好似正面对一个初露行迹的巨大阴谋,便觉头疼不已,心想飞白这个儿子,对自己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贤侄,你说陛下亲征这等大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若非我副官识得牙旗,勉力相救,就险些铸成大错了!谢大人,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也未尽到劝勉的职责嘛。陛下何等尊贵,系国运于一身,怎可涉足险地?就算有全副武装也不……”
谢励忽然醒悟:“护心甲?陛下的战神护心甲呢!郢王,你们把护心甲脱下来了?”
李裕:“……”
刘令芝道:“陛下救回来时,身上就没有甲胄。护心甲是什么东西?”他察言观色,建议道:“军中不缺好的甲胄,有用精金打造的,百兵不入,为陛下换一副就是了。”
谢励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刘令芝怎么会知道镇国护心甲的重要。有此甲在身,陛下本来是刀枪不坏、万无一失的!就连宗室之中,亲眼见过护心甲的人也没有几个。郢王他知道吗?若是郢王将护心甲藏了起来……虽则很不明智,但从前也听说过郢王疯癫失志的大名。
“难道是被那刺客剥走了?”刘令芝推测,“他想借一副盔甲,装成同袍的样子趁乱逃走也说不定。”
刘令芝见到陛下时,他已经是被扒光只剩一件贴身里衣的造型了,因此并不知道是狄飞白拿走了战神甲。只见大王一记眼刀阴恻恻飞过来,刘令芝:“?”
“怎么可能,”谢励听了刘令芝的胡言乱语更是头疼,“你说刺客,刺客究竟何在?!千军万马当中,他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李裕作思索状,摸摸鼻子:刺客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当然可以。他脚程快,武艺高,认真逃跑起来,谁能抓住他?那一身从眼皮底下生生消失的本事,也不知道是何时学会的,如今更是想走就走,毫不留恋。就连他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狄飞白目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究竟带着那副镇国盔甲去了何方?
第186章 捞尸人
萧萧连日雨,万木云深隐,山阳渎水涨船高,雨天里水深色黑,浪涛险恶。风波里一叶扁舟出没,艄公停竿上岸,站在船尾收网,破水而出却是几具河漂子。
这几具浮漂,俱身穿甲胄,是死在别处的士兵,雨天里顺流漂进了山阳渎。艄公拖着几具浮漂上岸,沿路径自走到数间茅屋里。霏霏雨丝穿过茅草屋顶,破窗关不住风,屋内昏暗潮湿,气味中更兼一丝腐臭。
那一地躺开的全是河里捞起的浮漂。官军与海贼在东海水域交战,死的人多,又逢雨水不断,海水倒灌,尸体流入河川,在山阳渎以捞尸为业的艄公这几日拖上来不少甲兵。
有家人出钱赎回的尸体值钱。这些没名没姓,又没有来处的士兵,只有身上的铁甲值些斤两。
艄公剥了甲胄,随手一丢,听得哴铛一响,角落里堆积了不知多少甲片,斜风急雨里有镜光一闪而没。
艄公心思一动,想起昨天捞起来的一具怪尸。水里的死人什么样他都见过,有的死在入水前,有的死在水里,可那具尸体身上既无外伤,也不比淹死的人狰狞可怖,穿的衣服不值钱,却带着一把剑。
剑与甲对艄公来说差别不大,被他丢尽铁器堆里就忘了。刚才一道闪电,剑反出寒光,倒叫他想起来了。
那把剑看起来很普通,打铁铺里随处可见,倒是锋利,可以磨了作匕首,留下来片鱼吃。艄公举剑对着闪电光芒琢磨,忽然见剑格处有一丝裂隙,似乎有个暗匣。艄公心里一喜,拆开却发现是空的——
“啐!”
他正要丢开,骤然间雷霆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连带着地面似乎都在振动。山阳难见这样的天气,饶是捞尸人胆大没忌讳,也感到一丝天威的可怖。
忽然眼前平滑的剑身里映出身后一个影子,摇摇晃晃从死尸堆里站起来——
“谁?!”
艄公手里拿着那把剑,顺势一挥,以为是哪来的流民。回头又是闪电划破天际,明光里那人苍白冷峻的面孔映入眼中:
“啊——活、活、活了……活了……”
艄公一下腿软,摔倒在地,浑身抖若筛糠。那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脸色寡白,眼瞳洞黑,好像两团无生气的点墨。它眼珠一转,似乎在盯着艄公手中剑。
“给、给你……还给你……还给你……别害我……”
艄公双手奉上铁剑。
有些东西,生前执念太深了,你拿了它的东西,死了它也不会放过你。这把铁剑,大概是那人生前珍爱之物。它盯着铁剑,闪电映出的剑光落在眼中,好似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火苗,一忽儿竟然开口了:
“我的东西呢?”
“……”
艄公一愣,心想能说话,那不是鬼啊。这人从河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我的东西呢?”那家伙又问。
艄公道:“都在……全都在这了。”
他把剑、皮鞘、拆开的剑格一股脑捧在那家伙面前,忽然又福至心灵:“匣子是空的,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他不敢抬头看,感觉那家伙好像又死过去了,好半天没有声息。
茅草屋外飘风骤雨。
艄公手上一轻,那家伙接过长剑,对着剑格内的暗匣不知在看什么,听得咔擦声响,剑格复位。那剑好像活过来一般,茅舍内亮起雪白的光芒,更胜门外闪电,白茫茫一片里艄公骇然不已,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眨眼功夫,长剑入鞘,冷冽的光芒收敛了。
晦暗的雨夜里,那家伙拿着剑走了。
他身后的斜影终于滑下门槛。艄公扑簌不停的身子埋在地上,看见影子远去,才松了口气。
死而复生的事,以前只是听说,今儿个还真给他碰上了。这事邪乎,艄公寻思找堆干柴来生个火,屋里刚有了点光亮,那影子又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站在门外:“这是什么地方?”
那家伙脸上沾上火焰的暖色,带了点活气,看着不那么可怖了。艄公答道:“岳州,船官,山阳县。”
“岳州……”那人嘀咕着,又走进来。
“外面雨大,借个地儿住一晚。”
艄公盯着他,屁股挪开一点,那人便在柴火堆旁坐下,伸着两只手取暖。
我刚生火是想干什么来着?艄公心里琢磨,偷觑那人面容,与他在死人脸上见惯的呆板空洞的表情不同,总算看出点神采来,尽管冷冰冰的。
“你这里是义庄?”那人问。
“……这是我家。我干这营生。”
那人就问:“你是捞尸人?那我……”
艄公道:“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
那人看着他,就笑了,尽管笑容不那么和善:“我还没死。”
“我捞你的时候确实死了。”艄公坚持。
二人对视片刻,一阵寒意出现在艄公心头,他正说不好,见那人猝然拔剑,往自己手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顿时渗出掌心。血滴落进火堆里,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捞一个人多少钱?”那人看着他问。
“壮士,救人一命胜过千金,勿用给钱。”艄公则看着他的剑,干巴巴回答。
那人的笑里于是带了点礼貌。彼此相安无事烤火到后半夜,雨势似乎小了,那人探头出去一看天色,问:“山阳县城怎么去?”
艄公给他指了路,就见他顺手摘下墙上的蓑衣斗笠,往身上一套。
“喂!”
那人只道:“我还回来还你。”罢了便矮身钻进雨水里,顶着蒙蒙亮的天色往县城方向去了。
世道不好,怪事少不了,那人随身佩剑,身上有股血腥气,不好招惹。艄公只盼他赶紧一走了之,千万别回来了。
雨水连绵不绝,今日天气更加不妙,山阳渎黑水泛滥。艄公见势不好,罢工没有出船,一大清早就着余火烤了干粮吃,收拾收拾准备进城里找人收了那些铁甲。军队的甲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私下买卖被官府抓着是要定罪的。不过一打起仗来,做什么生意的都有了,艄公自有偏门。
他正要出发,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却隐藏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见光明。只见夜里那个怪人又回来了,浑身湿淋淋,衣摆上渐满泥水。
“还你东西。”他如约脱下衣帽,交给艄公。
艄公瞠目结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人还回来干嘛?
“雨又大了,我坐会儿再走。”那人说道,在屋外门阶上坐下,半漏的茅草顶有一溜雨水径直溅在他衣角,他也浑不在意,一副很孤寂的模样。
艄公心觉妖异,不肯再穿那蓑衣,又畏惧于那人的杀气,不敢出言赶他走。只好守着一屋子铜铁,陪他等雨停。
那人一坐就是好些时辰,雨歇了又落,落了又歇,没有止境。路面已全数化作了泥泞,裹着碎石泥块滑入河川中,天色无比深邃,闪电好似倾泻的水银,无边际地滚动。艄公试探着问:“壮士,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呐。”
那人跟没听见似的。
他给人一种很怪的感觉,虽然就坐在眼前,却又好像身在很远的彼方。
他不说话,艄公无可奈何,只得心中默念“百无禁忌”,收拾东西架了口锅煮粥。一夜过去没吃东西,热气一飘出门口,那人闻着味儿回头。
艄公:“……”
那人沉默片刻,问:“吃你一碗粥,多少钱?”
艄公彻底没脾气了,他早就把人浑身摸遍了,除了把剑什么也没有:“你到底是什么人呐?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啊?我这里做死人生意的,别来碍事。”
“你不卖粥,那么,把这里的死人卖给我吧。”
艄公听罢露出嘲笑:“有名有姓的死人,我收五十文捞一个。没名没姓的,都扒光拉去乱葬岗扔了。壮士,这里面哪一位是你熟人?”
那人依旧很平静:“全部我都要了。”
艄公的表情很明显是觉得他疯了,那人淡然道:“这些都是岳州的军士,你把军甲扒下来卖钱,不怕军府的找你麻烦?”
“天时不顺,先旱后涝,当今世道谁不为自己做打算?!你想告我?”艄公眼中冒出一股戾气。他本来对此怪人心存惧意,听得他说暗示要搅黄自己的生意,却怒向胆边生,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人却不为所动,鼻腔里哼哼一声,坐到锅旁。一看那锅里,稻米粒粒分明刚够糊个底儿,水里泡都是烂树叶子、野菜根子,顿时又失了食欲。
“我不告你,”那人只当没看见艄公的敌意,说,“我买你捞起来的所有岳州兵。”
“你身上没钱。”
“现在没有,很快就有了。”
艄公打量他,狐疑不决:“你是什么人?说话当真?”
“真不真的,反正我人在这里,你又不出工。陪我等着就有了。”
那人气度很是笃定自信,艄公有些信了他的话,便放下了戒备。这几日他断断续续捞起来一二十个甲兵,真要有人肯收尸,也是笔可观的费用。艄公于是涮个碗出来给他分粥,那人却又摆手说不要了。
“呵呵,壮士,我一看你就器宇不凡,定是哪家的富少。这稀菜粥你喝不惯的。”
艄公好奇问:“你怎么会掉进山阳渎里?”
那人一副冷淡的神情,斜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上,懒洋洋道:“我与友人在另一条河里同游,被乱流冲散了,我就漂到山阳县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艄公心想,这连着半月都在落雨,什么雅兴竟然冒着风雨游船,果然怪胎。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一哂,没有多说。不出一锅粥的功夫,忽然听见屋外的雨声雷鸣里,有人在说话,似乎是车轱辘陷在泥泞里,推着费劲。
艄公待要起身察看,破茅屋的门扉被人轰然撞开。
迎面一道疾电,逆光里只看见数十个魁梧的轮廓,漳绒披风抖落水滴,刷然飞展,一水儿鲜明的桐红色里,佩刀的寒光直逼眼睫。
艄公扑通一声就跪了:“军、军爷……”
土锅旁,那人伸着手烤火,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第187章 赵含光
雨水潮湿,存在屋里的尸体更易腐烂,空气里飘浮的气味令那几个闯入的不速之客皱起眉头。
他们看清了白花花的尸体和角落里堆放的铁甲,剑眉倒竖。
“是水师营的人。”一个低声对另一个说。
那个老大模样的人于是挎着腰刀上前来。艄公不待分说,就讨饶道:“军爷,小的就是个在水里讨生活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老大却没给他个眼神,披风下拿出个什么东西,当空一扔。那人安静坐着烤火,头也不抬伸手,将那东西抓在手里——是他的剑。
“县里的人把这东西连着一封信送到岳州,适逢我在府里,一眼认出这剑,一刻也没耽搁就赶来了。”老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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