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看着他哭笑不得。
乎尔赤的骨灰收敛在纳骨器中,埋葬于可汗陵墓,墓前不立杀生石。
伊师鸷说:“看上去有些寒碜。”
阿舍道:“也很清静,日后我的墓前也不需那些石头。”
伊师鸷闷闷道:“大王武功盖世,身后一定功勋林立。”
一行四人行走在陵园山梁上,残剑说:“伊师鸷,乎尔赤去世那天夜里,你就在帐外,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么?”
伊师鸷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喝了酒,睡下,第二天就再也没起来。我一度怀疑是醉死,那夜牙帐的酒我都检查过,又是四人同饮,怎么也不可能只有他出事。那人身体一向不好,喝多了夜里盗汗,急寒病卒也并非不可能。只有大王不相信。大王是个很固执的人,只相信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江宜听着,倒觉得伊师鸷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敬佩与尊崇。
“目下看来,”伊师鸷说,“右贤王与可敦的确有嫌疑,不过大王若拿不出证据,还是揭过不再提起为好。”
阿舍并不回答。
江宜道:“别的事情暂且不提,大王,你答应我的可要做到。”
阿舍心事重重,应声道:“是的。待那块布晾干后,我就派人送二位安全回到沙州。只是不知神曜陛下的遗物,怎会失落在戈壁中?”
江宜道:“大王有所不知,李桓岭的故乡正是沙州,他母亲在沙州一富户家中生下他,那时其人声名不显,兴许襁褓就留在了沙州。”
乎尔赤的陵墓与烟尘融为一体。站在山梁上瞭望,江宜说:“其中还有个故事,不知大王听过没有。”
八百年前,沙州没有城镇,乃是依托黄沙厚土中一间小小官驿,聚集了百十来户人家,普遍比较贫困。
李桓岭生来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因此李氏王朝的正史中说他是感天地而生。
不过,那应当只是因为他的父亲不幸在儿子出生之前就死掉了。
李桓岭出生之后,他的母亲就不再做苦工,被富户提拔去做奶妈,因那家人也有了个小少爷。
此富户乃是沙州的土皇帝,一半的穷人都要给这家人做工。他家老爷是官驿的驿长,管五百来号人口的生活物资,其结果就是,造就了五百个喝西北风的穷人。
李母做小少爷的奶妈时,驿长警告她管好自己的手脚。
其实不必有此担心,李母是个老实人,从不偷少爷的糕果点心给自己儿子吃。年幼的李桓岭不仅时常挨饿,还要在挨饿的时候看着别人吃,因此长得十分瘦小,犹如竹签上扎了个脑袋。
有一天少爷拿了块马奶糕,给李桓岭。
李桓岭接过一口就吞了。
李母诚惶诚恐,让儿子向少爷道谢。
李桓岭道:“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为什么道谢?”
众人听江宜讲故事,到得此处,伊师鸷说:“既然是主人的赏赐,为下者不仅不心怀感恩,反而还强词夺理,实是不该。”
江宜道:“这当然是因为,李桓岭从不觉得自己是下人,再者,他如何是强词夺理?八百年前沙州贫瘠之地,若不是家人侵吞私财,少爷又怎么吃得上精致糕点?”
伊师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阿舍却笑道:“你是三流之人,就不要妄议神曜陛下的是非了。”
“没关系,都可以议,”江宜道,“故事本就是讲给人议论的——且说那少爷听了此话,不仅不发怒,反而说……”
少爷反而说:‘你与我喝一样的母乳长大,你就是我兄弟。弟弟给哥哥的东西,当然不分你我。’
少爷说到做到,把李桓岭认作兄长,与他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李桓岭因而认了字,读了书,习了武,长了身体。
待到朝廷要征壮丁,李桓岭已经比少爷更高,手臂更强壮,身手更敏捷。
‘你既把我当做兄弟,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李桓岭说道,‘我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发生在弟弟身上。我是你的兄长,我可以代替你去。’
阿舍神色怔忡。
伊师鸷仿佛这时才觉得,李桓岭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人,问道:“他代替少爷参军,后来呢?”
“后来……”书里的内容,江宜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李桓岭在战场上建立了不世功勋,衣锦还乡。他的母亲已经白发苍苍,脚步蹒跚,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儿子。而少爷也已成家立业,只是瘸了一条腿。”
“瘸了?”
江宜的故事,比中原流传的版本有更多细节,只是阿舍与伊师鸷无从对比,故而不知其中奥妙。
“因李桓岭离家后,他的母亲年老力衰,被富户辞退。李母无从置业,只好卷起被子往南走谋生。少爷得知此事,连夜南下寻李母,一路跑坏了三匹马、一条腿,终于在青海边找到了她。花钱雇了马车把人接回去,从此当做自己的亲娘奉养,直到李桓岭归来。”
众人听罢,残剑与伊师鸷都感慨不已,阿舍更是想到自己的兄弟。
江宜讲这个故事,除了应阿舍之问,亦有他自己想到了这两对兄弟。世间最真挚者,无过于倾心交托。
忽然伊师鸷问:“传说神曜皇帝寂灭后飞升成仙,点了麾下一大批将领官员随侍。可曾也提了这个少爷登仙?”
问到此处,江宜却是茫然。
残剑道:“只听过将军庙,司文殿,太史观,从未听过什么少爷府。”
“也许,只是咱们不知道。”阿舍淡淡微笑。
金山下开始为阿舍准备即位大典,十部国王陆续入汗帐拜见,阿舍忙碌起来顾不上江宜,江宜只好与残剑四处走走,消磨时间。
裹尸布晾在旗杆上,好似一面素白大纛。
野马群路过曳咥河,在河畔群居休憩。草原上的秽气随着乎尔赤送灵仪式,得到净化,不再令人时时头晕气闷,空气清洁而长天辽阔。
残剑说:“或许这就是天降与你的大任。”
“什么大任?”江宜没反应过来,见残剑一愣,方道,“哦!我明白,你是说回收先帝襁褓与净化秽气么?其实,秽气并不需要人为干涉,万物都在有条不紊地轮回,正是所谓万物之治一也。秽气积郁到一定程度,自然会入天轮。正如百川归于海。我们所做的,更像疏通水渠,促进这一过程罢。”
残剑若有所思。
两人走近到一定距离,马群就机敏抬头,喷吐鼻息。
江宜道:“就在这里吧,当心野马伤人。”
马儿的眼睛犹如两轮明月,是江宜见过至为清澈的东西,心中也不免遗憾。
残剑却道:“怕什么,跟我来。”
一手搭着江宜肩背,朝河边走去,黑膺马鼻翼贲张,刨动前蹄,却没有走开。残剑握着江宜手腕,将他掌心贴在黑膺马的额上,温暖坚韧的触感令江宜怦然心动。
那马儿甩动尾鬃,似乎放松下来。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马?”残剑奇怪地问。
“因为……”江宜说话时回头,看见残剑光洁流利的下颌,“……因为跑得很快。”
开口前江宜的确想好了要说什么,然而出口的瞬间,他摸到残剑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食指根处仿佛凹凸不平。
江宜眼前闪过一幕场景,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残剑笑起来,低头看他:“我跑得也很快,你也喜欢我么?”
忽然,群马机敏地抬头,看向东南方向,白日升起的地方。黑膺马双耳紧贴向后,甩开江宜的手,长嘶一声。残剑搂着江宜飞速退开,野马群仿佛受到惊动,踏河水离去,四面水花飞溅一时如碎镜流光。
“哎,怎么了这是?”江宜以袖子挡脸,被踩了一身水。
“……”残剑双眉微蹙,纵目远眺东南边。
只能看见金山下突厥人的营帐一切如常,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鹰鹫依照平时的轨迹在上空徘徊。
第21章 第21章 狄飞白
一只飞影自营帐方向驰来,乃是一人一骑,到得二人跟前下马,走向江宜。
残剑谨慎地半挡在江宜身前。
那人说道:“是我。”
突厥部落的胡人一应高鼻阔额、长手长脚,此人一看就不是部落中人,不仅身材适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亦有种中原式的俊秀,平时眼睛犹如睡着般半眯着,瞪人时又精光毕现,好似一把藏在鞘中不给见人的宝剑。
江宜一见他,便说:“啊,是你!”
残剑问:“谁?”
江宜:“不知道。”
残剑:“……”
那人:“…………”
“是我啊!”那人抓狂道,“我们在沙州城外见过的。你记性这么差,不会吧?!”
江宜忙道:“我记得,你是少侠。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于是冷静下来,说:“我叫狄飞白。”
“哦哦,好的。”
残剑:“……”
江宜:“……”
狄飞白:“…………”
三人相顾无言片刻。
“少侠是什么意思?”残剑问,
江宜心想,这怎么说呢?一个把我塞进皮箱里的人?斟酌后介绍说:“少侠就是……勇敢的人。狼骑在沙州外掠夺时,他保护了平民。”
“没有,”狄飞白面无表情,说,“只救下了一个。还害你被狼骑抓走了。”
大家于是又陷入沉默。终于残剑问:“既然是沙州来的,怎么会到金山?”
江宜连忙:“对啊,少侠你怎么来突厥人地盘了?”
狄飞白忍了又忍,发现二人真的没看出来,只好自己说:“我是来卧底的……不是,真的看不出来吗?”
江宜这才注意到,狄飞白身上穿的乃是狼骑的鳞甲,佩戴胁刀,束辫抹额,作突厥武士装扮。于是,曾经在营地里看见熟悉人影的一幕浮上江宜心间,那时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却原来真的是狄飞白。
“你来做卧底?”残剑好奇,“你是什么人?卧底要干些什么?”
狄飞白道:“一开始我只是跟着狼骑,想救人……”
说话时他眼风飘向江宜,令江宜怀疑他其实是想救自己。
“……后来遇到孔芳珅,就让我顺便潜入金山营地,查探突厥人的情况。你们两个,实在太高调了。我本想潜伏下来暗中打听你们的情况,谁知道你们早就成了左大王的入幕之宾,到处都在传你的事。你竟然是个道士?!”
狄飞白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宜,从未见过一个汉人给胡人的可汗大王完成送灵仪式。
狄飞白道:“送灵之后,为何不走,还要留在金山?”
江宜道:“有点事情……”
“别有事了,”狄飞白说,“再不走,当心回不去。”
江宜:“?”
残剑笑说:“少侠说话还挺吓人的。”
狄飞白冷脸道:“我可没吓唬你们。就在你们给突厥人可汗送灵的当天,胡山领了五千狼骑队攻打沙州,与孔芳珅在磧西交战。眼下人心惶惶,都在忖度突厥是否决定与朝廷开战,这一天若到来,两族便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你们既是汉人,届时必会被杀来祭旗。”
送灵当日,说起来的确不曾见过胡山,因阿舍没有过问,江宜便想当然以为胡山与乎尔赤关系不睦,连死人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
那时候胡山已经向绿洲沃土中生活的中原人挥起了屠刀。
阿舍知道这件事么?
狼骑频繁劫掠乃是自乎尔赤身亡后这一年的开始,族群脱离了这位软弱可汗的掌控,落到胡山手里,于是亮出獠牙利爪。
“你俩整日与阿史那舍待在一处,”狄飞白似乎翻了个白眼,“我找不到机会通知你们。眼下好不容易能通气。我劝你们立即跟我离开金山,否则,无论胡山打了胜仗还是吃了败仗,你们都不会好过,无非是当战利品或是出气筒的区别。”
狄飞白指了个方向:“我还留了两匹马,稍后我伪装成你二人的侍从,我们向西取道坚昆,绕过交战地返回沙州。”
江宜此时发现了,狄飞白与残剑似乎具有某种相似的特质,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只需要听话,不必自己拿主意。
残剑同意了狄飞白的方案,他与江宜离开金山无非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在路程上稍作调整,不必绕得太远。比起狄飞白,他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自信。
“稍等,两位,”江宜出声,“走之前我还要回营地一趟,拿个东西。”
狄飞白耐心不多:“你回去干嘛?回去就走不了了,听我的,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现在就出发!”
残剑道:“还是你听他的吧。他要的东西对中原人而言非常重要,大概比一座沙州城更有价值。”
狄飞白一脸空白。
回到山脚下,江宜立刻察觉到变化。无所事事、争勇赛歌的人消失了,营地中处处是匆忙的身影,收拾毡帐,取下顶骨与庐圈,将毡布卷起来载上车。
三人走到江宜的穹庐外,一名侍候过江宜的美姬正匆匆经过,江宜拉住她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那美姬道:“大王吩咐,即刻开拔。巫祝大人也快快收拾行囊吧!”
狄飞白心中越着急,脸上就越没有表情,这乃是他的一项天赋:“看,不听我的,迟则生变!”
江宜道:“我的布怎么没了?”
裹尸布原是搭在毡帐顶骨上晒,目下却不见了。
14/143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