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道:“也不是我想加班加点呀,你仔细品毛春附近的炁场,越来越凶,已经不是小打小闹就能控制得了的。这事情拖不得,迟则生变。早一日寻到源头,就能给找到解决方案多留出一点时间。何况,经历过芙蓉村一案后,我看那两个女人家里恐怕不会太平,过不过节还是两说呢。”
柳槃闻言,也是暗自叹息,不再多言。
两人驱车来到姚立家,果然如严粟预料的那般,偌大的别墅中装修得富丽堂皇,却依旧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他们要找的人就坐在豪华的真皮沙发内,一脸平静,好似早已预料两人的登门。
严粟也不客气,直接走过去,径直挑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单人沙发坐下来,正好直直对上姚立。
“姚女士,”严粟笑得灿烂,“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开始自己的演讲了。”
姚立忽地嗤笑一声,总是挺直的腰板塌了下去,整个人软绵绵地倚靠上沙发,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她微抬下巴,双眸迎上华丽的大吊灯,眼神变得迷离。
毫无预兆地,姚立开口说起自己的故事。故事很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略显生疏的口音,却字字清晰。
“我原名姚秀凤,就是最土的那几个字。我老家在西川山城,是当年最穷的农村地区。2000年,千禧年,是个龙年。我哥就属龙,却是条孬龙。他比我大了整整六岁,家里供到大专毕业,没找着好工作,还坏了手,回家歇了两年。眼见着年纪大了,家里也没盖新房,娶不上婆娘,爸妈都着急。他们想逼我嫁人,收点彩礼钱好给我哥说亲。我不肯,偷了半瓶农药,威胁说要么让我去打工,要么替我收尸。就这么着,我刚满十八岁就离开家南下,成为万千打工妹的一员。我走的时候头也没回,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立足,这辈子一定要赚大钱,要出人头地。”
寥寥数语,道尽那个时代农村年轻女性的艰难处境。在姚立的补充叙述中,她的奋斗史显然更为复杂曲折。
姚立父亲年轻时也算阔过,赶时髦给家里装了全村的第一部座机。——红亮亮的塑料机壳十分漂亮,甚至还带有能显示来电号码的高级电子显示屏,真是羡煞村人。后来落魄了,姚父也没舍得拆电话机,将它视作对昔日荣光的最后一丝念想。
从此,姚家大门便挂着一块由香烟盒糊成的硬纸板,上面潦草写上“公用电话”等字样,国内长途接听都是每分钟收费五毛,可帮忙叫人。而提供免费跑腿服务的,自然是辍学在家的姚立。
姚立的学历只在初中毕业,她却自小聪明伶俐,远比同龄人心思深远。她日夜守着那部电话机,从前来打电话的村民们口中一点一点窥探到外头广阔的天地。姚立小小年纪便志存高远,做梦都想顺着那根电话线逃离农村,像一只自由的蝴蝶投入花花世界。
姚家的公用电话赚不了几个子儿。不少村人狡猾抠门,早早和家里人通气。待姚立上家敲门喊话时,那头迅速挂电话,而村人听声也能得知对方平安,人却缩进里屋不声张,佯装家中无人,借机逃过话费。
饶是如此,姚父也不曾想到自家会在电话机上摔大跟头。某天,独自守着座机的姚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声称她中了六万元大奖,须在规定时限内汇款两百元手续费方能领奖。这是最早期形式的电信诈骗,骗子三言两语便能将阅历尚浅的姚立骗得团团转。恐迟则生变,满心赚钱的姚立偷拿了姚母藏在被褥底下的两百元生活费,匆匆奔往邮局。
结局不言而喻。
为着打水漂的两百元,姚立险些被父亲打死。也正是此事之后,父母执意将她早早嫁人。姚立性子倔,以死相逼,求父母放她外出打工。到底还是姚母不忍,哀求姚父点了头,又扯着女儿上娘家借路费。舅舅连门都未开,只板着脸站在窗户边,阴沉沉瞪了姚立好一会儿,才顺着窗缝儿扔出几张票子。
一张南下的火车票,一百六十二元零五毛,两身换洗衣服,就是姚立离家时携带的所有行李。
同行的还有晓霞。晓霞是姚立的小学同学,却比姚立大两岁,这在教育资源不发达的贫困地区并不罕见。晓霞家中还算有门路,联系上在大城市打工的亲戚,得到某个玩具厂的地址,而这也正是两姑娘的目的地。
临行前,晓霞哭得稀里哗啦,而姚立心中只有澎湃的野心。
彼时的她虽然满怀希冀,却不曾想到,这一趟南下,既是她平步青云的开端,也同样成为她此生噩梦的开始。在那座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她见识到了最为骇人的一幕。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姚立的故事中仍充斥各种不可思议的鲜活细节。在她的叙述中,一副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卷轴在严粟等人眼前缓缓展开。
两个小姑娘生平第一次挤火车,一上车便像两只抱团的鹌鹑缩在座位里,一动不敢动。绿皮车厢里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汗(骚)味,人头攒动、满满当当,过道里连下脚的空隙都无。乘客要想去车厢另一头上厕所、接热水,只能紧挨着列车员的小推车挪动。
姚立身上的整票都被仔细缝到裤子内侧,怀里抱着行李包,和晓霞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睡。因为不敢上厕所,她们连水都不能多喝,就这么生生熬过整整两天两夜的路程。
半夜十二点,列车终于抵达目的城市。有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拿着大喇叭拉客,称能直接拉到厂房,五十一位,豪华大巴,还有DVD能看电影。站台工作人员收了胖男人的孝敬烟,对此视若无睹。
外来务工的农村人争先恐后地交钱,姚立和晓霞也慌不迭地跟着上车。豪华大巴和DVD自然都是骗人的,只有一辆破败的小巴车,局促地挤了二十来人。
姚立又累又困,脑袋紧贴玻璃窗往外瞧。那时候的马路灯不多,偌大的城市像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吞噬着每一具鲜活的(肉)体。
这个认知让姚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车行驶到半路,天空飘起小雨。胖男人一改先前的和善模样,恶狠狠地威胁每一位乘客再付五十,否则连人带行李都得扔下车。
荒郊野岭,哪怕是壮小伙也不敢冒险。姚立忍痛补了钱,又憋了半个多钟头才在胖男人的厉声驱逐中和晓霞摸黑仓皇下车。姚立也是后来才得知,她们的下车点距离信上的厂房地址至少还有五里地。
人生地不熟,两个小姑娘相互搀扶打气,在雨夜中踉跄前行,最后被一辆巡逻的警车发现。因没有暂住证又形迹可疑,两人被强行带至临时收容所。
那个年代,处理无籍无业的游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加之制度不完善,收容所可不是好去处。当时的报纸就曾爆过某外来务工人员在拘禁期间被殴打致死的新闻。
两人胆战心惊地窝了一晚,幸好第二日就联系上晓霞的亲戚。只是最后来接人的并不是晓霞的亲戚,而是一个黑瘦矮小的陌生丑陋男人。
丑男人眯着眼往姚立周身一扫,猥琐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上,只笑不说话。这回姚立彻底学乖了,主动奉上五十元大钞。
丑男人收了钱,倒也帮忙打点,为两人办好暂住证和未婚证。——原来,没有这两证以及身份证,姚立连厂房的大门都进不了。
至此,姚立几乎已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一百五十元,是她家两个月的收入,扔在这座冰冷的大城市里连水花也见不到一朵,而她此时却连大城市的边都不曾摸过。
新世界的浪潮拍打下来。连番磋磨打击只让姚立的一颗勃勃野心愈发坚韧。
姚立如愿进入玩具厂。短短不过一周时间,她便体会到打工妹的辛酸苦辣。
因口音问题被工友排挤,找不到食堂饿着肚子上工,没有上工培训险些被机器绞断手指……这些都只能算小事。
一次,同村的晓霞逛街时,掉进了本地黑心店家的陷阱。店家污蔑她弄坏东西,张口就要她偿还八百。争执中,晓霞被店家直接扒了衣服扔了出去。马路上人来人往,有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指指点点。
那天姚立上的夜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楼下,迎面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子砸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
砰——
温热的鲜血和脑浆溅湿了姚立的鞋面。
她怔愣着睁开眼睛,正对上晓霞摔烂的半张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晓霞没了。
因晓霞牵线得来的“内部关系”随之瓦解,姚立在厂里的日子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几乎是同一年,某知名大厂著名的“十二连跳”事件上了全国报纸,迅速发酵,沸沸扬扬。
噩梦重现。姚立看得胆战心惊,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厂妹的牢笼。
她想在这个吃人的城市活下去、活得精彩,就绝不能只靠做死工。
姚立主动找到那个据说极有门路的丑男人。事情一旦开头,接下来就容易得多。
经丑男人介绍,姚立认识了不少多金的男人。她年轻,身材容貌一样不差。最关键的是,她十分聪明。她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知道如何将自己包装成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更懂得如何示弱、如何扮蠢,很快便拿捏住公子哥们的心。她出入各种歌舞厅、溜冰场,过上堪称纸醉金迷的生活。
生活好了起来,却还不够。
就在姚立的野心进一步膨胀之前,生活再次打醒了她。
一次,姚立跟着去看电影。那还是她第一次看电影,暗自兴奋不已,只可惜碰上一部墓地僵尸片,吓得花容失色,被同行人好一通戏弄。
电影散场时,意外发生了。一行人中有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说自己的金戒指不见了,姚立主动表示要帮忙寻找,竟不顾形象直接跪下来,趴在地面找了起来。
那时的电影院管理不善,椅子底下什么脏东西都有,纸巾、塑料袋、空汽水瓶……姚立摸到几个用过的套,恶心得恨不能剁手。就在她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诉苦卖好,视线随意转向下一排椅子底下。
黑暗中,有一双眼白分明的眼睛。
姚立僵住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悚然掐住她的脖子。
这种感觉太熟悉。
晓霞跳下来那天,姚立就见过类似的眼睛。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事后姚立才知道,附近有个爱玩的漂亮女人被(奸)杀,明目张胆地抛尸在电影院。——类似的案例在当年屡见不鲜。
也许是再次直面死亡的感觉太过骇人,也许单纯只是看过僵尸电影的后遗症,自那之后,姚立连着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梦中一直有个古怪的陌生女人。她长着一张人脸,身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羽毛。她长着一对令姚立惊恐的眼睛,像极了那个被抛尸的漂亮女人。
怪鸟一样的女人执着地在同姚立说话,一开口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姚立被她拉入不同的梦境中,一会儿是古代,一会儿是现代。她以不同的身份活着,被千奇百怪的酷刑虐待折磨着。
唯一相同的是,她每次在梦醒前都会以最极端的方式惨死,像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她。
姚立彻底怕了,决定收手,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的想法十分务实,没有盲目选择多金的凯子,反而精心挑选了一个家境殷实、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学生。这种男人才是她能长久掌握的。
一切皆如姚立所想的发展,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姚立成功高嫁,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怪鸟女人的怪梦,——直到她怀上第一个孩子。
彼时姚立已经跟随丈夫回到他的家长。丈夫家中还有兄长,已婚未孕。按照糟粕习俗,弟弟不能越过哥哥率先生下儿子。姚立丈夫一根筋,被家里挑拨,回头就想让姚立打胎。
彼时的姚立全身心沉浸在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和骄傲中。她设想着将来的亲子生活,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母亲,无条件疼爱她的孩子,提供给孩子一切她小时候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
这一切都在丈夫拿着钳子回家时戛然而止,成为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怕被单位同事发现影响不好,姚立的丈夫没有拉姚立去正规医院引产。
六个多月的婴孩,看着只有巴掌大小,手手脚脚却都长好了,十个指头一个不少。拼起来就是个小人儿的模样。
是个男孩啊。
姚立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她冷眼看着丈夫用钳子将肉块从自己肚子里一块一块地夹出来。
自那天起,多年前的噩梦重新缠上了她,并愈演愈烈。
也许是老天爷的惩罚,此后姚立倒是去正规医院引产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女孩。直到她终于受不了,拿似是而非的话骗住丈夫,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严粟不由眉头紧蹙。一方面是本能地厌恶故事中的血腥味,另一方面是在思考姚立行事的逻辑。按照姚立的叙述,她不应该会在多年之后,还有强烈的求子念头。
或许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个“梦中女人”的身影。
姚立似乎看出严粟的疑惑,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嘲讽的笑意。早在决定和盘托出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一吐为快,不再遮遮掩掩。
此时,她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调查我,迟早的事。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给你指条明路。”
严粟心想这女人实在厉害,情绪崩溃到这种程度还能有条不紊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人情,自然有来有往。只要姚立能协助非人办提供线索,他们就不会过度追究她牵涉玄学事件的责任。而姚立也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对他人造成直接人身伤害,人间律法恐怕也无法将她问罪。
严粟不置可否。
姚立却像是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们家那个废物注定是个没有子孙福的。怀的女孩多了,我就想,反正都不能生下来,不如‘物尽其用’吧。有一年,我又一次怀孕后,得知是个女孩,就托关系找了位高人,把它制成了灵姐。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早慧、不寿,完美不过。高人说很久没遇见这么合适的魂魄了。”
姚立莫名笑了一声,笑得严粟头皮发麻。
他追问道:“是什么高人?”
姚立斜眼瞥向他。
“我不会告诉你细节。再说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高人,只知道他是个道人,姓钟。一直活动在边境地带,求见一面要花大价钱。”
道人?严粟嗤笑。邪魔外道,算哪门子道人。他将细节记下,又问道:“你的灵姐现在在哪里?”
姚立脸色一变。
“当年钟道人和我说,灵姐能预言吉凶,帮我趋福避祸。头几年确实好用,我炒股赚了些钱,又放进房地产。后来就越来越不听话,我一下子亏了不少,险些回不了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把它供在另一个家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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