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饰演的羽风,圈中公认,那不是他演技有多好,是他达成了与角色的共情。
但时至今日,他很清楚自己的共情是后天打磨出来的,而非天生悲悯。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即便给逝者化妆,情绪也是冷淡的。只有韦警官那一次不同,但那汹涌的情感来自韩渠,并非逝者本人。
收回思绪,视线再次聚焦在白闪身上,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也许白闪比他更适合维护逝者最后的尊严。
“韩先生,真不住了啊?”卢克接过韩渠交上来的钥匙,愁眉苦脸,“你这……哎,你不吃我的,不住我的,我还天天麻烦你给我练兵,我这不做人啊!”
韩渠笑道:“我来交流的任务之一就是支援特警,卢克先生,不必这么客气。”
“李先生也是,好好的和你吵什么架!”卢克恨不得骂死李东池那个神经病,但李东池是他上级,他一忍再忍,还是吐槽了几句。“你这是搬去凛先生那里吧?我送你。”
韩渠谢过卢克的好意,独自在疗养所收拾,本以为没多少行李,打包时才发现这儿都快被凛冬的东西填满了。韩渠笑了声,从柜子里把凛冬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
想起最初陪凛冬回去拿衣服时的情景,凛冬不肯拿多,声称两件卫衣一条运动裤就够了,可后来陆续拿、买,不知不觉占领了空荡荡的柜子。如果说凛冬还保持着一点当过明星的习惯,那就是衣服多,买衣服比买菜还频繁,一些穿过一次就放着了,恐怕凛冬自己都不知道在这儿堆积了这么多衣服。
收拾完毕,韩渠才发现车装不下,跟疗养所临时借了辆小货车,搬回小院,又分门别类给凛冬挂好。这样一来,柜子便不够用了。但韩渠有先见之明,打床的同时,衣柜也已经做好了框架。
傍晚,凛冬打完最后一个生意上的电话,才想起今天应该和韩渠搬家,韩渠发来一张家里的照片,写着:搬家完毕,请冬冬哥放心。
凛冬扬起唇角,眼中的疲惫淡去,还没来得及回复,等了他几小时的逝者家属已经来到门边,神情悲苦地看着他。他心中一沉,收起手机。答应了这位母亲的事,他必须做到。
白闪从院子里追出来,“哥,我和你一起去!”
第31章
去世的女孩名叫小珠, 心脏病夺去了她的性命。小珠家所在的巷子已经挂上挽联,地上铺满当地人办葬礼使用的礼花碎屑。凛冬在车上几次看向白闪,她身体绷得很直, 似乎急切地想要到达目的地。下车后,白闪直奔摆放着小珠尸体的房间, 无声垂泪。凛冬这才后知后觉,白闪和小珠应该认识。
小珠的家人围上来,眼含期待, 小珠母亲更是颤抖着抓住凛冬的手, “凛先生, 谢谢你,谢谢你,我们准备了晚餐, 你先……”
凛冬看到了那一大桌子为他准备的餐食, 可他没有胃口, 摇头打断小珠母亲的话,“我不饿,先化妆吧,时间不早了。”
小珠不火葬, 今晚就要放入棺材,去镇外下葬。
众人面面相觑, 似乎都觉得待凛冬不周, 小珠父亲上前, “凛先生,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白闪赶过来,因为哭过,嗓音有些沙哑, 凛冬听她用M国语快速和小珠家人们解释,他们犹豫片刻,往后退去,小珠母亲哭着说:“那就拜托你了,凛先生。”
凛冬来到遗体前,端详女孩的面容,白闪递上小珠的生活照,是个圆脸的大眼睛女孩,长相在M国这边很常见,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有邻家妹妹的味道。可惜病痛和死亡已经让她面目全非。
“她是你的朋友。”凛冬一边查看小珠母亲送来的化妆品一边说。
白闪很轻地“嗯”了一声,“我们在战争快要结束时认识,都灰头土脸,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夜里在山洞躲避炮火,她给我说……我们的家园,以后会有很多孤儿。”
小珠的脸被家人擦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紫色的精美长裙。凛冬给她补了一层水,继续听白闪说。
“所以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做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让他们好好长大,教他们和平的重要——小珠这么跟我说。其实是小珠最早去卡利斯学堂,但那会儿她已经查出患有心脏病了,一天比一天虚弱,上山对她来说,是很要命的事。不过她直到去世,都在为孩子们做力所能及的活。”
凛冬沉默地上着底妆,遮瑕膏渐渐覆盖住女孩脸上的死亡痕迹。刚进小珠家时,他看到一筐筐彩色的手织物,学堂的许多志愿者手都很巧,织出来以学堂的名义售卖,充当学堂开销。
“她很聪明,织东西这种事,她一看就会,不像我,我哥都学会了,我还是不会。她最喜欢织手套和挎包,还自己设计图案,学堂里好多老师都照着她的样式织,每周我都来拿她织好的。但这个月,她睡在医院,织不动了。”
色彩在小珠脸上出现,她逐渐又有了生气,仿佛只是睡着了。凛冬直起腰,观察片刻,拿起眼影盘,刷子在小珠眼睑上轻扫。
“这是……浓妆吗?”白闪走近,看到不再苍白的好友,眼泪又掉了下来。
凛冬摇头,“不算,只是比日常妆更隆重一些。”
白闪捂着下半张脸,用力忍住哽咽,好一会儿才说:“她会喜欢的。她病了很久,最后一次清醒时,还跟我说,如果早点学会化妆就好了,好想将自己化得漂漂亮亮,这样去另一个世界也不害怕了。”
凛冬化了客串入殓师以来最精致的一次妆,甚至给小珠贴上了亮片。小珠母亲颤巍巍地来到女儿身边,只看了一眼,便靠在丈夫肩上嚎啕大哭。小珠的其他家人们相拥而泣,一位姑姑走上来,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硬要塞给凛冬。“谢谢,太谢谢了,把我们小珠化得这么漂亮。”
凛冬只收取了化妆的劳务费用,其余的全部退了回去。
下葬的车早已在巷子里等候,白闪要去送小珠最后一程,凛冬并不打算去。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凛冬说,但这时实在没有机会。凛冬朝她摆摆手,“空了找我。”
送葬队伍离开后,巷子冷清下来,凛冬踩在碎屑上,沙沙作响,像是纱雨镇永远不会有的积雪。只走了一会儿,他就走不动了,不是连走路这点力气都没有,只是太累,突然懒了起来。他靠在墙边,微仰起头看着天空,黑夜上有几颗孤零零的星辰。看了会儿,他闭上眼,任由大脑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光从眼睑上略过,投下暗红色的影子。他知道是有车开过来了,睁开眼让路,眼皮垂着,看都没有往车的方向看。车却在他身边停下,熟悉的声音传来,“流浪汉先生。”
凛冬一怔,连忙抬头,只见韩渠解开安全带,从车里下来。“你怎么来了?”他惊讶道。
“不来怎么知道你在外面当流浪汉?”韩渠明明是在说笑,凛冬却看到他眼里的关切。
“我……我休息一下。”
“那我来陪你。”韩渠也往墙上一靠,侧头看凛冬。
凛冬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累了,“巷子中间不能停车,别人的车来了怎么办。”
“噢,那就得请流浪汉上车了。”
“有穿得这么好的流浪汉吗!”
韩渠想到今天运送的那一车衣服,笑道:“还挺有自知之明。”
凛冬正在关门,没听清,“什么?”
“说我来接你下班。”
凛冬拉着安全带的手不动了,两眼笔直地看着前方。
巷子狭窄,是条只进不出的单行道,想要回到主干道上,得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一圈。车缓缓行驶,灯光破开黑暗,车轮从那一地的碎屑上碾过。凛冬的心扑通扑通,唇角迟钝而缓缓地弯起来。
他忙得几乎忘了一件事,从今天开始,韩渠正式住进他的院子了,这一天本就值得纪念,正好在这一天,韩渠还来接他“下班”,接他回那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晴天巷的门面不是家,疗养所也不是,只有他的小院是。
主干道上明亮的路灯从窗外照进来,一道道光柱从凛冬脸上划过。他拿出手机,想给今天做一个标记,这才看到韩渠打过电话,也发了消息来,而自己因为化妆,一直没有留意到。
“我没看手机。”凛冬有点抱歉地说。
“没事,我这不也找到了吗。”韩渠说,他直接上晴天巷找人去了,白一说了小珠家的地址,但他估算了下时间,没有立即来,和守在“大冬物流”的逝者家属们聊了会儿天。
凛冬皱眉,“他们……没有走吗?”
“能理解,以前不知道人走了还能化妆,现在知道了,谁不想让亲人好看一点。”韩渠说:“人已经劝回去了,但长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满足不了所有人,我听说今天还有人打起来,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被打的也不会只有家属。”
“还有我。”凛冬现在脑子很清晰,下午警察来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潜在的危险。人性向来如此,他无法给每一位逝者化妆,这本就不是他的工作,但逝者家属不会这么想,你帮了他们,你就是好人,你帮了别人却不帮他们,他们就对你有怨言,久而久之,怨言便会发展成暴力。
“纱雨镇需要扎根在这一行的人,现在已经有了需求。”韩渠语气不知不觉严肃起来,“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但如果你今后不打算深耕,那就尽快脱离。你不做了,自然有别的人做。”
“我明白。”凛冬从未想过靠给遗体化妆赚钱,但除了阿功和韦警官,他都收了一定的费用。他现在是个生意人,深知完全不收费是扰乱市场,给将来会出现的入殓师添乱。
“但人都往我这儿走,我一时没办法完全放开。”凛冬叹了口气,“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听说已经有一些会化妆的人在接生意了,但大多数人家还是想来找我。”
“不用急,事情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韩渠说:“如果有人既有能力,又能借你的名气,那就顺利得多。”
终于回到小院,韩渠收起严肃,“不想了,顺其自然,我们流浪汉先生回家了!”
听到“回家”,凛冬弯着眼,怪道:“都说了不是流浪汉。”
小院里所有灯都开着,韩渠居然买了小彩灯挂在树上,五彩缤纷一闪一闪,有些国内过年的气氛。凛冬眉目舒展,“今天都没能和你一起搬家,累不累?”
韩渠一点不给面子,“累死了。”
“呃……”凛冬心道,怎么不按理出牌说句不累?
“主要是搬你的衣服。”韩渠指了指房间,“柜子塞不下了。”
凛冬进去一看,衣服虽然一件件整齐挂着,但因为太多,已经将柜门挤开了,另一些不需要挂的叠放在箱子上,高高一撂。
“都是我的?这么多?”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难道是我的?”韩渠拿起其中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身前比划两下,“我想穿也穿不了啊。”
凛冬脸颊彻底红了,“我自己来收!”
韩渠站在一旁笑,凛冬无效忙碌半天,发现没什么好收,韩渠都给他收好了,现在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新的衣柜。
“院子里那个……”他不太确定地说。
“给你打的衣柜。”韩渠笑道:“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凛冬低着头,有点难为情,但开心牵着唇角,根本压不下去。
韩渠搬家花了小半天时间,次日一早就要去治安局上课,他一起来凛冬就跟着起来了,干劲十足的。韩渠笑了笑:“又要争当‘大冬物流’第一个打卡的?”
“我们从来不打卡。”凛冬飞快洗脸,“老板开明。”
出门时凛冬抢着开车,他的脚已经彻底好了,韩渠便让他开。车到了治安局附近,两人一起吃了粉,韩渠去治安局,凛冬去晴天巷。“等我晚上来接你啊!”凛冬大声说。
“好。”韩渠站在治安局门口挥手。
凛冬心情很好,到晴天巷时都哼着歌。白一值班,顶着一头乱毛买了早饭回来,“哥,来这么早!”
凛冬脱口而出,“送韩渠上班。”
空气突然安静。片刻,白一爆笑出声。凛冬利索地转移话题:“白闪什么时候回去的?”
“凌晨都过了。”说到妹妹,白一不笑了,“哥,你说我是不是有问题?”
凛冬本来没打算跟白一聊他们兄妹的矛盾,但白一自己提出来了,他便听一听,“又吵架了?”
“吵还好呢,她不跟我吵了,还总是待在家里,做饭等我回去,还很关心我工作得怎么样。”白一难得地支吾,“我不想她去学堂,不想她辛苦,她能在家好好待着那最好,但她真这样了,我又觉得不对,她……她不快乐。”
凛冬说:“她去学堂你又不快乐。”
“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白一很苦恼,“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现在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当哥哥了。她那个朋友,就昨天下葬那个,年纪轻轻的,突然就走了,我昨天接她回来,很怕有一天她也突然离开我。”
生命很脆弱,凛冬经历过,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对兄妹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他能充当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员工陆续来了,白一振作起来,干活去了。凛冬也早早开车去工地,一方面确实有事,一方面不想再面对挤在院子里的逝者家属。
下午,跟完一趟货之后,凛冬接到白闪的电话,“冬冬哥,今天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白闪说的地点是商业街的咖啡馆,纱雨镇慢慢开起了这些休闲性质的小店,客人还不多。
“我第一次来,还是你带我来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进过咖啡馆。”白闪今天化了淡妆,长发在头顶挽了个团子,看上去很漂亮。
凛冬面前放着冰拿铁和芝士蛋糕,都是白闪点的。白闪说的事他记得,当时白闪因为腿偷偷伤心,却在所有人面前努力微笑。一次从卡利斯学堂回来,经过商业街,他忽然很想带白闪来吃点甜的。白闪很抗拒,接连摇头:“太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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