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窒息感折磨的将军,似乎并未因这一系列的操作感到缓解,哆嗦的嘴唇越发紫涨,紧握的手也慢慢从颈部往下滑去。
病人的意识和气道状态明显不足主动恢复。
“帮我掰着他的嘴,把舌头拉出来。”吩咐这句话后,李明夷开始在腰间摸索其他能用的器械。
瞳孔笔、手术刀、几根穿好线的金针,还有个装着鹅毛管针的铁盒。
虽不知道军医究竟准备做什么,可情势紧急,也只有相信他了。
两个士兵依言照做:“好了,接下来呢?”
“保持。”
一枚带着长线的针从舌尖后半寸处贯穿,利落地把被牵出口腔的舌头拉住,固定住一片撩上来的衣甲上。
看到这个操作的士兵们不由眉头紧皱。
最为他们崇敬的将军,现在竟落到这样不堪的境地,还要被拉出舌头摆出厉鬼般的样子。
李明夷却无暇去关心他们的表情。
拉出舌头是防止舌后坠梗阻气道,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接下来的操作中,病人咬破自己的舌头,引起呛咳。
他用手掌抵住伤员的下颌,中指和拇指在暴露出的咽喉上顺行摸索,很快感受到一道夹在两个软骨中的柔软缝隙。
环甲膜,因其柔韧的组织结构,很容易被锐器突破。
这个在气道中的弱点位置,却是人体留给医生最便捷的抢救路径。
定位完成后,李明夷将铁盒打开,取出浸泡在酒精中的鹅毛针管。
粗大的针身,对于血管而言过分粗暴,可用在穿刺上,却刚好可以保证气体的通过。
从那只被炖成肉汤的大鹅身上薅下的羽毛,竟成了这一刻为仆固怀恩保命的关键道具。
“你想做什么!”
尖锐的针管刚刚抵上皮肤,一排明晃晃的刀刃就齐齐逼了过来。
士兵们用冰冷的眼神警告李明夷立刻停下。
他们虽不通医术,也晓得那是人的咽喉,如此粗硕的一针下去,将军还能有命?
唰——
一道雪白的刀锋割开雨幕。
那森亮的刀刃慢慢转动,对准了一周面露警惕的战友。
“你!”不敢相信被临时倒戈,周围的一圈死士面容一寒,顶着刀尖往前重重踏出一步。
刀兵相见,谁又怕谁!
“把刀刃亮给自己人的,只有懦夫而已。”笔直站在刀阵前的青年,用陌刀护着身后之人,淌着雨水的面庞被刀光映得森然。
那颤抖的眼瞳慢慢放大,无畏地注视向前。
他虽也不明白李明夷究竟想做什么,可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保护军医是他此战最大的使命。
令出必行,这是将军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就在双方都准备出刀时,雨中轻轻呲的一声,令士兵们越发可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知是谁喊了声住手,马上被身前那把刀拦下。
那枚尖锐而粗大的针具,正握在一只骨节毕现的手中,以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刺入仆固怀恩的脖颈中央。
随着气流快速冲过管腔,那苦苦喘息的胸膛终于慢慢有了正常的起伏,已然神志不清的仆固怀恩松开蜷握的双手,脸色逐渐开始好转。
李明夷仿佛没有看见僵持在身后的刀刃一般,固定着刚刚穿刺进环甲膜的针管,再次用听诊器检查呼吸。
喘动的喉鸣音正慢慢消失,中空的鹅毛针管代替着上呼吸道,暂时将空气传递进缺氧的肺部。
一,二,三……
听诊的同时,他侧过面颊,清晰地数着病人呼吸的节律。
“呼吸恢复了。”
令所有人煎熬的片刻后,李明夷快速收起听诊器,转脸面向正愕然呆在原地的士兵们。
“这个通气管最多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我需要手术室进一步进行气管切开。”
气管切开,无疑又是个恐怖的词汇。
可那严肃的语气和摆在面前的一幕,让所有人迅速明白一个事实——
现在没有时间质疑他们的军医。
雨滴声声击着河波,响亮的浪涛中隐隐夹着马鸣。
“撤!”
意识到敌人还在追击,所有士兵不约而同放下刀刃,将刚刚缓过一口气的仆固怀恩扶上马背,继续朝着河东大营的方向撤退。
冷雨从眼角滑落,李明夷回首看了眼一片漆黑的南岸,牵起躺在地面的黑马,轻轻摸了摸它的耳朵。
“走吧。”
来不及担心其他军医们的情况,李明夷牵着一瘸一拐的马儿,跟上这支保护仆固怀恩的小队,一路向河东大营后撤。
顺流而下有多便捷,逆流上高地就有多艰难。
大雨冲溃了队伍,不时能遇上走散的小支人马,残兵慢慢壮大起来。
此刻敌我双方的具体伤亡情况谁也不清楚,背后还有一直穷追不舍的燕兵,众人只能咽下心头的不安,沿着河岸拼命北撤。
连续行军数个时辰,仍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先往同州撤吧。”领头的老将往回望了望,决定暂时停靠在河东郡下方的同州。
雨路对燕兵也造成了不小的阻碍,经过两日的鏖战,对方现在应该也同样精疲力尽。且同州距离河东已经很近,他们如何也该鸣鼓收兵了。
可就在聚集的众人刚刚停下脚步,准备原地小作修整时,却再次听见敌军吹起的冲锋号角。
“这群燕狗,不要命了吗?!”凌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句。
看来安守忠是不打算给他们留任何生路,宁可冒着被反戈一击的风险,也要把仆固怀恩这个巨大的威胁拔除。
意识到这一点,已然狼狈不堪的士兵们彼此对视一眼,转身从腰间抽出长刀。
既敢追来,那就迎客。
这一战不问胜负,只决生死。
“你看着将军。”将仍昏迷不醒的仆固怀恩牢牢捆在马背上,凌策低声吩咐了一句,从胸甲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塞进李明夷的手里。
“你帮我揣着吧,云中郡有个小河村,村口有株梨花树,树下就是我家。”
草纸湿漉漉的,被攒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行了,别丧着个脸了。”青年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把陌刀抗上肩头。
“实在不行就跑吧。”
他轻轻往后瞟了一眼。
“你不是兵,没人会怪你的。”
听到这话,对方果真往后迈出一步,却是走到仆固怀恩身侧,也从腰侧取出一柄手术刀,笔直站定在原地。
那人也昂首看向面前的年轻士兵,脸上还是那副恼人的理所当然:“郭将军命我保护主将。”
那语气,仿佛在反问他——
令出必行,这不是朔方军军规吗?
青年嘴角咧开,有趣地打量他手中那把杀伤力值得怀疑的小刀。
“可别给我们丢人。”抛下这句话,他便阔然转过身去,搭在刀柄上的手臂慢慢伸出。
长风从天际吹来。
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一线天光穿破厚重的乌云,照亮了将士们身上被簌簌吹动的甲衣。
青年的手掌倏地握紧。
踏破平静的马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准备冲杀的士兵们最后互看一眼,铭记着彼此的面容。
“杀啊——!!”
响亮的呼喊贯穿天地,震地的步伐踏碎积水。
正准备慷慨赴死的青年忽然怔在原地。
——他们还未出声。
其余士兵也都茫然地看着对方,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源头。
李明夷倏然回头望去。
就在他们背后的正北方,一支被高举起的朔方军大旗,冲破雨幕,正向着他们挥舞而来。
第105章 气管切开术
“是援军!”
喧地而来的冲杀声,不仅令仆固怀恩的残部精神一振,也让顶着大雨追袭的燕兵愕然乱了阵脚。
不等他们勒马回头,刚刚从河东北下同州的朔方军如流水般绕过历经血战的战友,直接冲向集结的敌军。
一时间马匹嘶鸣,哀嚎遍野。
意识到被反戈一击的燕兵立刻调转马头,不顾尾部的死活,纷纷扬鞭奔逃而去。
“李郎,这是……”战场的后方,随援军而来的军医长赵良行正查看着昏迷的仆固怀恩,见他脖子上斜插一根粗硕的白色针管,不由目露惊愕。
可他很快也发现将军的嘴唇青紫,面色不大好看,整个人也尚未清醒。
“是通气管。”李明夷打开瞳孔笔,掰开仆固怀恩紧闭的双眼,以那微弱的光线照了照双侧瞳孔。
那双淡金色的眼瞳失去了神采,好在瞳孔反射没有消失。
至少这一次短暂的窒息没有产生不可逆转的脑干损伤。
他慢慢松下一口气,开始细致的查体。
赵良行手指搭在仆固怀恩的脉上,一双深陷的眼睛默不作声地扫视一周疲惫躺倒的士兵,目光最终落在那匹瘸了腿的黑马上。
他犹豫着张了张口:“小将军他……”
“他留在渭南了。”李明夷不带表情地回答,动作没有因此有一丝迟钝。
将军的使命已经结束。
而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这个通气管至多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李明夷尝试用拇指堵住管口,很快再次观察到急促的呼吸。
果然。
喉头痉挛可能在短时间内解除,但喉部仍稍有肿胀,大概是呛水时喉咙被泥沙与河水刮擦,诱发了急性炎症,进一步造成喉头水肿。
理想情况下,喉头水肿能在一周后慢慢痊愈。
环甲膜穿刺却不适宜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需要一间手术室。”他直起身,“重新对病人进行气管切开。”
“手术?”这个词对于赵良行而已不算陌生。
可他分明没见对方带来那堆曾用在哥舒翰身上的精良器械,当下更没有另外两个青年的协助。
赵良行不免担忧:“可你的工具……”
“做手术的是医生,不是器械。”李明夷解下随身那把手术刀,眼神慢慢在破晓中回复光亮。
刀柄在掌中滑了一圈,被他一扣握紧。
现在,手术刀在,他的脑子也在。
赵良行注视向那只紧握的手,慢慢点了点头。
“老夫这就去筹备。”
*
追袭的燕军死的死,逃的逃,很快被支援的河东军冲得片甲不留。
来不及撤回河东大营,赵良行当机立断,请同州刺史萧贲协助建立手术室。一听是为救治仆固怀恩,不待这位萧公开口,当地的豪右便主动表示愿意倾囊相助。
“当初拿下河东,已蒙乡民们关照。此番又承恩惠,实在让老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赵良行一面感谢,一面感慨不已。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比他们更想拿回潼关的,无疑是深受燕军荼毒的关中兵民。当初郭公毅然决然行军河东,亦多靠当地的唐朝旧臣与百姓在后方响应,才可兵不血刃击溃崔乾佑驻军。
他遥遥回望暴雨中的潼关。
此战可以说是两败俱损,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重。即便河东尽可能地出兵相迎,又有多少将士永远沉在渭水之畔。
“赵公。”身侧的一道呼唤,很快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
李明夷将一张图纸递给他。
赵良行垂眸看去。
纸上画着一根弯曲的管,约莫拇指粗细。管口处带着蝶翼般的横翅,看上去像是为了将弯管卡在某处。
他横看竖看,看不出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气管套管。”李明夷直接向他揭晓答案,“从颈部的切口插入气管中,就可以让空气进入肺部。”
空心针对唐朝的金属铸造工艺而言或许十分困难,但内径粗大的气切套管就简单多了。
气管切开术,这种听起来危险的操作,实际上是人类医学史上最早的手术之一。
早在公元前1500年,已经有大胆的医生尝试割喉以解除窒息。
三千年后,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气管套管应运而生。十六世纪的医学家已尝试用柔软的银制作出人类呼吸道与外界空气之间的桥梁。
“按这个图纸用银打造,再尽量做个小一号的,可以插稳在大管中就行。”李明夷补充道。
除了代替被梗阻的上呼吸道,气管套管还是久卧病人排痰的重要器械之一。严格来说,这种插管需要双层套管,方便取出内管清理黏着的分泌物。
“这样式不难,本地的银匠应该可为。”赵良行立刻交托萧刺史去办。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李明夷仍在捣鼓什么。
在他手上是一根黑色的细长管子,瞧着倒是眼熟。赵良行在脑海里搜刮片刻,脸色忽然一变。
“这是李郎你的……”
“听诊器。”李明夷若无其事地将听诊器上剪下的橡胶管折了折。
这只配合他身高臂展定制的听诊器,直胶管部分有五十厘米以上,他在仆固怀恩的体表比过,大致符合胃管插管的深度。
内径虽然略细了些,但已足够液体通过。
对于气切的病人,食物与药液一旦被误吸入呼吸道,就会引发十分棘手的肺部感染,这是李明夷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到的。
为保证仆固怀恩顺利挺过这一关,他剪开自己唯一的听诊器,将其中的橡胶管部分改造为临时一用的胃管。
剩下的听筒和探头孤零零地躺在桌案上。
这只跟随他来到一千年前意义重大的听诊器,如今已经被拆得零碎。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临床医生,哪怕只用两个杯子一根线,已足够听见人体的声音。
李明夷将剪好的胶管浸泡进酒精中。
所有的关键器械准备完毕。
现在他将一个人完成这个时空世界上第一例气管切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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