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拼杀的呼喊声响彻云霄,被夹着雨点的大风刮到后方的临时军医处。
面对无数倒下的战友,人数有限的军医恨不能几乎一人掰成两个用,沉浸在焦灼的急救中,李明夷根本无暇分辨哪边的阵仗更胜一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群连续奔袭了千里的亡命之徒,绝不可能像此前的潼关燕兵一样轻易被攻破。
阴云蔽日,血光漫地,曾经哺育出灿烂文明的关中大地,顷刻间化为炼狱焦土。
前线迟迟分不出胜负,后营的压力也随之剧增。正当军医们全神贯注地施救时,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忽然从后方包绕过来。
“是燕兵。”胸口正汩汩流血的伤兵脸颊抽动一下,颤抖着抬起手臂,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快跑!”
“别动。”那只沾着血泥的手腕被一把压下,李明夷咬住长线的一端,这个节骨眼上根本顾不得操作原则,以最快的手速缝合已经破裂出血的动脉。
大出血带走一个生命的速度远比马蹄更快,他必须缝完这一针。
也就在这时,远处隐然传来弓弦拉满的震荡之声。
“小心身后!”正抬着伤员往掩体躲去的周春年豁然昂首喊道。
就在下一瞬,夹着火星的箭雨穿破血雾,带着锐啸从天而降地射落!
这一刻李明夷的心脏紧缩到了极点,手指还凭借着本能的肌肉记忆快速打起外科结。
连线都来不及剪,他立刻将伤员一把推向有顶部遮蔽的死角。
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刃从视线中一掠而过,唰地挥向他背后。
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被斩断的箭枝擦着后脑勺而过,噔一声栽进血淋淋的泥壤,滋起一抹青烟。
李明夷被刺得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撤开,便觉身子一重,肩膀被一股蛮力拉扯,猛地将他抓进一道阴影下。
“你找死吗?!”
不等他道谢,一道压着怒火的呵斥已经劈头盖脸落下来:“要救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知不知道一个军医死了,我们得倒贴多少士兵?”
凌策一边小心地探头观察敌情,一边忍不住瞪去一眼。刚才要不是他冒死出刀相救,那聪明的脑袋现在已经开了花。
“别废话了。”李明夷伸手擦擦被烫伤的后脖颈,一刻也来不及庆幸刚刚躲过的一劫,瞳孔中不断映出燕骑兵逼近的身影。
其余诸人,也都几乎下意识屏住呼吸。
军医们虽不算手无寸铁,但在燕兵强悍的铁蹄前面,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对付不了手持兵刃的敌人,那就只有对付他们的坐骑。
李明夷将视线聚焦在那飞腾的马蹄上。
见他丝毫没有被救的客气,凌策啧了一声,目光严肃起来:“你们快走,我……”
准备好的豪言壮语刚开了个头,便见身旁这人倏然站起了身。
一枚不甚起眼的陶罐,在夜空中划过圆弧的抛物线,啪的一声,正好碎在只有几丈之遥的燕马蹄下。
挂在碎陶片上的液体很快弥散在地面,透明的油液映出一张张带着些许迷惑的血腥面孔。
高高跨在马背上的燕兵们,随意地往地上瞄了一眼,不由被这儿戏般的抵抗逗笑出声。
可就在下一刻,他们胯.下的战马竟像突然逢魔一般,疯狂地仰天长嘶,甚至撒起蹄子,失去理智地横冲直撞起来。
“吁,吁——!”
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主人,只能狼狈地拉住缰绳,拼命试图控制明显受到惊吓的马匹。可他们越是想将马匹停在原地,马儿的眼神越是显出对未知之物的惊恐,四只马蹄死命向后刨地,本能地想要窜逃。
“是中原邪术!”面对认知之外的事物,领队的燕兵只能将原因归结于此。
眼看那群军医就躲在眼皮底下,可若为了几个杂碎失去珍贵的战马,对于骑行作战的他们而言无异于自断双腿。
权衡之下,他只得咬牙切齿地回瞪一眼,凶煞的眼珠中刻出那张一闪而过的中原面孔。
“先撤!”
杀气凛凛而来的骑兵小队,忽然人仰马翻地绝尘而去。
“……哈哈哈!”
正当军医们还懵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的时候,见识过李明夷是如何击退大鹅的凌策头一个反应过来,捧着肚皮笑得抽搐。
“挺能干嘛!”他那刀柄往旁边捅了捅,“这么厉害的玩意,早知该多弄点。”
李明夷倒是想。
乙.醚最初在西方的流行,便是作为宴会狂欢的佐料,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尚且会被这种气味古怪的油液迷惑神志,更何况嗅觉灵敏、易受惊吓的马匹。
可惜甜油造价不菲,且根本没有量产途径,在空气中一挥发,效果也不会持续太久。
这回算是好运,这支燕兵根本没有接触过手术用的麻醉剂,才会被吓得紧急收兵。
轰隆一声,摩擦的云层发出重重的雷鸣。紧接着,便有沉坠的雨滴砸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所有人的脑海——
燕兵还有余裕抄尾偷袭,前营竟分不出一兵一卒前来支援。
上回攻袭潼关一战,有李韶光带队早早伏击在侧,某种意义上算是刻意诱敌歼杀。
这次的情势明显不同。
凌策慢慢收起笑容,凝重地望向正观察敌情的周春年。
“他们一时应该不会回头了。”看穿青年的意图,周春年闭了闭眼,颔首应允了他的眼神。
“军医的职责本为保护士兵,如今前营陷入死战,你先行支援。”
凌策提着陌刀,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目光在逐渐铺下的雨幕中转过一周,看着这些相处不久的面孔。
“去吧。”李明夷不知何时已回到伤员身侧,头也不抬地继续收尾刚才紧急的缝合,“这里不需要你了。”
其余军医也都一一回到自己的位置。
大雨哗然落下,前方熊烧的战火逐渐被浇熄,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昏黑。
凌策郑重地点点头,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奔向一望无际的雨幕。
第104章 环甲膜穿刺术
雨幕将视野的可见度再次拉低,空气中弥布的烟尘很快被冲散。本应速战速决的攻袭战数度被大雨中断,都深陷泥淖的双方军队,谁也没有率先撤兵的意思,仍在不停调整阵型。
互不相让的咬合中,太阳两度升落。
于安守忠部,这是一场反守为攻的突围战,一旦松了口,就会再次陷入被围攻的夹缝。
而对顶着重压出兵的朔方军而言,久攻不破的永丰仓之战,无疑已经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消耗战。
以我肉身,捍卫遥远的国都凤翔。
哒、哒哒!
连续不眠的两个日夜,也将人的精神耗至极限,忽然听到靠近的马蹄声,正埋头苦干的军医们不由背脊一震。
一匹玄青的大马,驮着一道血淋淋的身躯,一跃冲破雨幕。
在众人下意识聚集过去的视线中,黑马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跪下前腿,将背上的主人轻轻放下。
满身是伤的青年倒在地上,长枪握在渗血的手掌中,银甲被染得通红。
“小将军!”
周春年惊呼一声,马上命人医治。
精疲力尽的战马乖乖伏在一旁,胸口起伏地喘着气,一下下舔着主人受伤的手臂。
手上的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李明夷立刻调头参与这边的抢救。
狼狈躺在地面上的郭旰正急促地呼吸着,胸廓却呈现反常的起伏状态。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李明夷伸手掰开他的眼睑。
黏膜苍白,并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颜色。
这是血色素下降的重要标志。
刺啦一声,李明夷撕开布帛,用力捆住他的四肢大血管。
外伤片刻处理不完,且很可能合并内脏大出血,只能先限制血液回心,立刻撤回安全地带进行急诊手术。
模糊的人影映在眼前,让郭旰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一丝神志。
“……往北岸撤军了。”他闷哼一声,“你们先撤。”
奔腾的马蹄声若隐若现,周春年马上意识到战况的严峻,指挥军医们搀扶伤员往渭河的北岸撤去。
李明夷拖起郭旰的身躯,把他往马背上带。
“咳……”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青年痛苦地皱起眉,咬紧的牙关淌出一抹鲜血。
他勉强往上扬了扬眉,看着那紧紧抿住的唇角,不满地低低出声:“我让你们……”
对方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不会放下任何人。”
郭旰扯了扯嘴唇:“你救安禄山的时候,也这么想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力气斗嘴!
李明夷一把将他按在马鞍上,握紧僵硬的手指:“别说话。”
人还活着。
只要给他一间手术室,一把手术刀。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绝不放弃活着的生命。
大雨击打着渭水的河波,冰冷的浪潮中响起冲杀的号角。郭旰往后转了转眼眸,轻轻眨去眼睫上的血水。
“本将命令你……”
就在李明夷刚刚卸下力气,准备将他固定在马背上时,几乎已经没有血色的青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往下拽住。
视线天翻地覆,那只裹着血泥的手猛地将他摔在马背上。
枪花在雨夜中一闪,雪白的枪刃被用尽全力一刺,直接扎进战马的后腿。
“嘶——!!”
吃痛的黑马腾地而起,带着马背上的人一跃跳出,直直奔向面前的大河。
险些被甩飞出去的李明夷本能地抓紧缰绳,半个身体挂在空中,几乎是被拖拽着前行。
仓促的风声中,他听见一道游丝般的声音。
“保护仆固将军。”
雨声哗地掩下。
冰冷的湍流淹过马背,浸泡着他几乎失去心跳的胸膛。
*
乌云遮过月辉,大雨如注地落下,漆黑的河面被雨水打出无数漩涡。
水位迅速上涨的渭河中,数名披着铁甲的士兵蹚着浑浊的水浪,正艰难地向北岸涉去。
背后马鸣阵阵。
同样狼狈不堪的燕兵,红着眼挥下鞭子,催动战马继续向北岸厮杀。
“将军,仆固将军!”
被死士簇拥着上岸的仆固怀恩,手中还握着湿透的缰绳,喉咙中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不支地从战马上重重摔下。
身旁的士兵马上将他倒下的身躯翻展,焦急地喊了两声将军。
回应他的却只有困兽般的嘶吼。
仆固怀恩脸色越发涨红,嘴唇近乎青紫。
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抗,他竟一把丢下陌刀,五指狰狞地掐住自己的脖颈,仿佛想将它直接撕开!
不通医术的死士只能无可适从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幕。
前有大雨,后有追兵。
现在连主将都突然倒下。
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何事的士兵们绝望地跪在雨中,看着彼此精疲力尽的面孔,神情麻木而安静。
他们没有辜负自己的使命,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可是黎明,还会再亮起吗?
“吁,吁——!”
正当所有人焦急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慌乱的勒马声,忽然从背后的渭河上传来。
一匹模糊的马影,仰头长嘶,笔直朝他们奔来!
竟敢单枪匹马地追击。
刚刚还陷在绝望中的士兵们,马上警惕地抽出陌刀,要让这胆大包天的燕兵血债血偿。
“等等。”和他们并肩的一个青年士兵却豁然起身,扬手向那马匹挥舞起来,“这里!”
“他不是燕兵。”不待其他士兵向他抽刀,凌策擦了擦眼上的冷雨,颤抖的声音带上一丝希望。
“那是我们的军医。”
熟悉的声音穿破雨夜,让正和缰绳奋战的李明夷怔了一怔。
身下的战马仿佛也明白主人最后的指令,不顾流血的后腿,一个大跳冲向人群。
看见郭旰的玄马,士兵们一个个放下兵刃。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快来!”
李明夷来不及应声,便被马背用力一颠,整个人被惯性往前甩去。
凌策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那道从马上飞跌下来的身躯,直接把他拽向正蜷缩在地的仆固怀恩。
已经用尽力气的黑马轰地倒下,身躯在血泊中抽搐两下,湿润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漆黑的彼岸。
“将军一上岸就忽然这样了,你快想办法!”来不及寒暄,李明夷马上被带到主将面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湿淋淋的狼狈面孔上,等着他开口给出一个答案。
李明夷抹去脸上的冷雨,抛下所有恐惧与悲痛,立刻开始查看伤员的体征。
他一把掀开那沉甸甸的胸甲,将已经湿透的听诊器探了进去。
过速的心跳声砰砰敲着耳膜。
呼吸的声音却在明显地减弱,一声声哨子般的急促声响充斥在听筒中。
李明夷的神情骤然变得僵硬,马上将他剩下的里衣也揭开。
看到眼前的一幕,众人的神情皆是大骇。
那伤疤累累的胸膛正艰难地起伏,像有个漩涡在里面吸引似的,皮肉深深地陷进骨骼的缝隙中,锁骨和胸骨明显地凸现,一根根肋骨都历历可数。
这具身体显然正濒临窒息。
李明夷的眼神更加凝重。
喉鸣音、三凹征,所有的体征都指向一种极为凶险的呼吸道急症。
——喉梗阻。
渡河的时候,冰冷的河水刺激到了本就有炎症的咽喉,引发出急性而致命的喉头痉挛。
来不及细思,李明夷靠着临床积累的本能,立即开始清理他气道中的泥沙,接着用双手用力托起他的下颌,试图协助打开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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