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上下打量过去,显而不大相信:“朔方军还偷东西?”
“没偷!”
凌策振声强调了一句,小声补充道:“只是想拿几根鹅毛。”
见他还振振有词的,小姑娘更是不服气地昂首:“难道偷鹅毛就不算偷了吗?我阿婆说了,勿以恶小而为之。若是郭公的部下,怎么可能会偷我们老百姓的东西?”
这话有理有据得令在场的三个大男人汗颜。
此事处理不好,可得败坏朔方军的名声。郭旰把长枪撂在地上,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带着十分的诚意递了过去。
“你说得对,就是一根鹅毛我们也不能拿。此事原是我没约束好下属,这银子你拿去,就当我代他向你赔礼。”
听他这样一说,凌策更是抬不起头:“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张俊俏的脸抵在面前,道歉的诚意又拿得十足,小姑娘倒是很快消了气,可也跟着犯了愁:“那我也不能白拿这么多银子啊,阿婆会骂我的。”
“不如这样。”旁观了半晌的李明夷插了一句,“你把鹅卖一只给我们。”
郭旰给出的银子足有二三两,别说买一只鹅,十只都绰绰有余。
凌策正惦记着鹅毛,也觉得着主意甚好:“这样你阿婆便不会骂你,你还能拿去贴补家用。”
毕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小姑娘有些动了心,可说起卖鹅,难免有些舍不得:“它们都是我看着孵出来,一天天养大的……”
郭旰把银子塞她手心里,揉揉那苦恼的小脑袋:“放心,我们只取用鹅毛。”
得了这番承诺,小姑娘重重嗯了一声,亲自挑出一只羽毛最蓬松的大白鹅,小心交到郭旰手里。
她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鹅头:“大鹅大鹅,你去军营里头,可不许叨人了。”
被选中的大鹅还扭着脖子试图挣扎,被郭旰一巴掌扼住了咽喉。
“快回家吧!”他和小姑娘挥挥另一只手,“别让家里人担心。”
小姑娘拿了银子,赶着一群大鹅,欢天喜地地朝着家里跑去。
听着鹅群的叫声远去,郭旰和凌策对视一眼,齐齐把目光转向被卖身的幸运大鹅。
全然没注意到他们变脸的李明夷,也正若有所思从地面捡起一根硕大的鹅毛。
他之前竟然没有想起——
材质坚硬、带着细长腔道的鹅毛管,可不仅仅能被用来制成水笔。
十七世纪,英国科学家克里斯托弗·雷恩将鹅毛管刺入一只狗的静脉,并借此输入药物。
这就是世界上第一支真正注射进血管的空心针。
*
三人一马带着一只梗着脖子的大鹅,很快回到朔方军大营。
买鹅的钱是郭旰出的,大鹅自然归他带走,剩下两人一人拔了十几根鹅毛,也算没白跑一趟。
刚回到军医处,便听到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安守忠已从凤翔撤兵,正紧急东撤回防。
在伪燕帝国中靠着赫赫战绩站稳脚跟的安守忠,成名所赖绝不止过人的胆识。朔方军从河东撕开的这条口子,不仅随时可以威胁东边的洛阳,也足够切断安守忠部和其他军团的联系。
届时即便他取下凤翔,也如孤悬的风筝,未必会得其他大部援手,反而给他们制造出鲸吞旧唐版图的大好机会。
知己知彼,郭子仪这险中求稳的一棋,是下在安守忠心坎上了。
这个迟迟从凤翔而来的好消息,总算暂且驱散了压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也让本低沉的士气为之一振。
国都之围暂解,便没有辜负潼关一战付出的热血。
即将到口的肥肉被迫丢下,可想而知此刻的安守忠是何等气愤,只怕已经磨爪霍霍,正伺机回咬这群不讲武德、袭尾而来的西北蛮将。
不管如何,覆国的危机暂时化解,众人悬着的心总归是放回胸膛里揣着了。
听闻燕军从凤翔退兵,周春年自然格外高兴,对两个下属溜出门摸鱼那点小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片欣慰中,李明夷独自对着一根雪白的鹅羽发呆。
鹅毛管虽然在形状上接近空心针,可生物材料想利用在医学中,去除其本身携带的病原体就是老大难的第一关。如果像克里斯托弗一样直接切开狗的静脉,将鹅毛管插入其中,恐怕只会得到一条死狗。
这个时代最简单的消毒方式,无疑是高温蒸煮。
“凌策。”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李明夷蹙眉回头。
那小子果然又跑得没影了。
周春年没好气地摇摇头。
李明夷无暇管他,握着鹅毛起身,走向正沸沸燃烧的药炉。
*
大摇大摆再次消失的凌策,直到傍晚才回到军医处。还不等周春年问询,青年把大刀往地上一靠,生拉硬扯把李明夷从药炉前拽出了大帐。
“将军说谢你帮他医马,请你喝酒。”
直到把人拖到马厩前头,凌策才神神秘秘地说出来意。
李明夷没想到还有这茬。
那句大可不必还没出口,一股浓烈的油脂香味便钻进鼻孔,让他提起的脚步一顿。
军队的伙食以饱腹感强、能补充能量的碳水为主,菜色上实在算不上考究。再加上此次行动孤军深入,一块物资都得掰成两半用,一日只早晚两餐不说,几乎不见荤腥,天天野菜稀粥就胡饼,口味实在乏善可陈。
肉香诱人,只是无事献殷勤,显而有陷阱。
“别害臊嘛!”
见他抵抗的势头减弱,凌策顺水推舟地把人往前搡了几步。
马厩后头的空地,原本是堆放马粪的,寻常没什么人往来。这会马粪倒是被铲得一干二净,空地上支了个大锅,下头柴火旺盛地烧着,锅盖边腾腾溢出白气,不时沸出几股飘着油花的汤汁。
已有七八个士兵围坐在旁边,正眼巴巴等着开锅。听见那踉跄的脚步声,招摇披着银甲的郭旰把头往后一仰,唇角歪起一个高高的弧度。
“来来来,吃肉!”
热情招呼间,他伸手把锅盖一掀。朴素而美妙的油脂香味,顿时充斥在每个人的鼻孔中。
正躺在锅里被沸汤煮着的,瞧着像只大公鸡,体格却大了不止一倍,橙红的冠头也更加鲜艳显眼。
李明夷狐疑地扫了一眼,果然在角落里瞥见几根可疑的白色羽毛,断然摇头:“我就不用了。”
堂堂朔方军将军,居然撒谎骗一个小姑娘,郭旰丢得起这脸,他都嫌丢人。
“别客气!”感受到那目光中无声的鄙夷,郭小将军脸颊叫火光映得微红,说出的话却是理直气壮的,“有言在先,我本来也没打算杀它。只是取毛的时候它挣扎得厉害,脖子刚好碰上我的刀刃……”
他充满惋惜地吸了吸鼻子:“百姓辛辛苦苦养出来的,浪费了多可惜。”
李明夷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投桃报李,分明是拉他入伙销赃。
“军医处还有要事,我先回了,诸位请便。”
刚一扭头,便见凌策人高马大地堵在前头:“就当给你补个接风洗尘,给个面子吧。”
“你们读书的,就是呆得很。”郭旰也一胳膊搭上他的肩膀,手掌使劲往下拍着,“以前都是误会,往后就是自家兄弟,谁敢再支支吾吾,先问我的枪刀答不答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这贼船是不上也得上。
李明夷接过士兵巴巴递来的汤碗,当着所有人热切的注视,仰头灌了一口。
热烫鲜咸的汤汁瞬间滑下喉道,蛋白质在朴素的烹饪手法下散发出淳朴的香味,油润的脂肪丰满了口感,更加令人唇齿生香。
……不得不承认,人类对油脂的喜爱是刻在基因里的。
“好喝吧?”郭旰也坐下身去,端着汤碗慢慢品咂,眼神却是流出几分遗憾。
“这汤也就意思意思。长安有家酒肆,老板娘姓柳,她家炖鹅才是地道。等回了长安,我亲自领你们去吃。”
提起旧时的美味,他将背脊一仰,半靠在自己的枪上,回味地眯缝起眼睛。
众人分抢着吃肉,夹着热闹,吃得也更有滋有味。眼看大家都吃饱喝足,郭旰不知从何处又掏出几葫芦酒来。
这回李明夷可不舍命陪君子了。
吃肉饮酒,闹出胰腺炎不是好玩的。
郭旰倒不勉强,把葫芦往凌策面前一抛:“他不喝,我们喝。”
凌策双手接住那酒葫芦,支着腿站在原地,仰头豪爽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
正痛快对饮的两人,脸色突然一变,刚刚入口的酒液一口喷了出来。
郭旰抬手狼狈地擦擦嘴角,一脸心疼地摇了摇那葫芦:“枉费我偷偷带来潼关,全灌进泥水了。”
凌策正气得跺脚,径直把葫芦往后一抛,长长叹一口气:“看来只能等到拿回长安,再陪将军痛快一回。”
咚的一声,随手被他扔出的酒葫芦,似乎砸中了什么东西。
“……还想有下回?”
围在火前的众人,正乐不可支地看着小将军的热闹,浑然没察觉到背后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凌策痛惜的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脖颈僵硬地向后转去,挤出一个欲哭无泪的笑脸:“李公……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马都要被你们吓跑了!敢在军中偷吃饮酒,你们胆子不小。”
额角被砸得绯红的李韶光,视线威严地扫过一众忐忑不安的年轻将士,用眼神挨个点名:“你们两个,自己去和周春年领罚。”
凌策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李明夷举起双手,无可辩驳。
这回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剩下的人,先回帐中思过。”李韶光简要撂下一句,目光定格在郭旰年轻英俊、不甚服气的脸上。
他收起玩笑,递出一个严肃万分的眼神。
“二郎,仆固公有事相商,你随我去。”
第102章 报复的狼群已悄然逼近
李韶光说得如此郑重,显然有要紧的军情商议。
郭旰眼神微微一动,揽过长枪跟了过去。
面对这位持重的老将,其他人更是不敢顶撞,熄火的熄火,收拾的收拾,三两下做鸟兽散。
“前营的人胡闹,你们也跟着厮混!”
得悉事情经过的周春年当即板正了一张脸,自觉过往太过纵容,少不得敲打两句。
“一身的酒肉气,成什么样子?今晚你们两个就在此值守,好好地消消食。”
军营里值夜是苦累活,一宿不得合眼。凌策张了张嘴还想分辩,被周春年一个瞪视狠狠压回去。
不想值夜?那就军规伺候。
军医处没有军棍,烧火棍也是有几根的。
“不就开个小灶,以往郭公也不管这些。”青年嘟嘟囔囔的,这回倒没抛下战友开溜。
只是他对医术一窍不通,留在帐中也和摆设无甚区别。
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掏出草纸,继续琢磨那封家书。
那根薅来的鹅毛已经叫他无师自通地削出趁手的形状,墨水灌在里头,一点一滴漏出来,竟比毛笔还省墨。唯一不太让人习惯的是那坚硬的笔尖,一不小心就戳出一个眼,逼得他高高悬起手腕,小心翼翼地一笔笔划下。
“李兄。”写到一处时,凌策忽然停顿手指,自然地改了称呼,“你帮我看看,这字写对了没有?”
半晌没听见回音,他朝坐在一旁的李明夷探了探脑袋。
这人也正捏着一根摘了毛的鹅毛管,用磨刀石片仔仔细细地打磨着边角。
鹅毛管的一端已经被削得十分尖锐,对方似乎仍不满意,眼神专注不移,继续在那尖角上磨出一个小斜面。
凌策看得出奇:“你这是做什么,笔?”
李明夷视线聚焦在那细细的尖头上,慢慢吐出一字:“针。”
青年目光一僵,脖颈比脑子转得还快,马上拉开几寸距离。
开什么玩笑,这么粗的针,都能当杀器使了!
若是扎进肉里,那滋味他都不敢想。
他警惕地往后仰去,远远打量对方口中所谓的针具,越看越觉可疑:“这么粗的针,是扎哪里用的?”
李明夷放下磨片,拿清水冲洗下去,这才看向大惊小怪的青年,一本正经地解释:“这种空心的针,可以刺入血管。”
……你们军医处也在研制武器吗?
凌策狐疑地扫视过去,看着对方将那几寸长的鹅毛管针擦拭干净,掀开面前一个长条的铁盒。
一股刺激的酒味扑鼻而来。
泡在澄澈酒液里头的,赫然是十几根长短粗细不均的鹅毛管针,都被打磨得光洁雪白,在灯下折出冷冷的锐光。
凌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李明夷全然未注意他变化的脸色,将刚刚打磨好的那支生物针管放进去消毒。
这些鹅毛管都被他用烤砂热处理过,又上了高温蒸煮,最后才被放置在酒精中消毒。然而,即便经过多重处理,他仍不敢贸然将之应用在病人身上。
缺乏抗生素的时代,一旦产生血行性感染,几乎不可能有抢救的余地。
要进行动物实验,还得向周春年或赵良行等上级汇报说明,这段时间恐怕也抽不出余睱和人手。
“军,军医!”
正思忖间,营寨的一角又响起急促的呼喊。李明夷将铁盒的盖子严丝合缝扣上,起身过去。
叫人的是个年轻士兵,大腿上挨了一道箭伤,在战场上草草被其他军医用绷带包扎过,伤口正慢慢渗出血脓。
“打水。”李明夷向后头抛出一句,随即解开那根浸湿的绷带。
不出意料,开口小、隧道型的箭创伤已经出现感染趋势。
李明夷拿手术刀小心翼翼清除表面的腐败组织,用刀背慢慢将创口的边缘往外扩了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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