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黑暗里,几人正凝神屏息地呆在窗下。呼吸都要静止的沉默中,彼此几乎可以听见身旁之人紧张的心跳声。
虽猜到了到叛军的动向,可谁能想到,吃了败仗后,这群狼子甚至没有整顿兵马,回城后的第一件事竟就是来搜查生死不明的谢望。
一边小心观察着不远处的燕兵,李明夷一边沉声开口:“其他人都转移了吗?”
“除了我们几个,现在应该都躲进林子里了。”阿去压低声音回答,“他们来的人不多,这个时辰应该不会冒险上山搜查。”
“阿使德里呢?”
“一起捆进山里了。”
简短地交流过目前的情况,李明夷压低视线,看向笼罩在阴影中的病席。
简单被隔开的病席上铺着蒸洗过的白布,躺在上面的人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十分虚弱。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都被纱布仔细地包裹住,一个透明的面罩扣在肿胀的脸上,前段连着装着氧气的囊袋。露在外面的,就只剩一双深黑、沉静的眼睛。
一枚坚细的空心针戳破他左手的皮肤,随着拇指按下,透明的液体被缓缓注入青色的静脉中。
“师兄还有些热症。”进行补液的同时,林慎极简洁地汇报,“其余体征都还稳定。”
李明夷用嘴型说了句继续观察。
这里条件虽没有办法与监护室相比,比起遍地蛇虫的山地,至少算得上一个干净的隔离间。
他接着将目光投向窗外。
居高临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群火点闯入空荡的医署,接着很快分散开,向各个院落散去。
或许是察觉到里头已经空无一人,混乱的脚步声很快被愤怒的打砸劈砍声掩过,夹着杀气腾腾的吼叫,隔了数丈的距离,依然不绝于耳。
“这群狗娘养的。”阿去听得肉疼不已,咬牙道,“实在不行,和他们拼了。”
“不行。”李明夷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再等等。”
阿去压了压脑袋,目光投向光影晦暗的一角,忍不住小声嘀咕:“咱们这回有家伙,怕什么?”
堆在角落里的,是一个个用瓦片密封的火药罐。
这些火药,是这几天用李明夷口述的配方临时制造出来的。数量虽然不多,可他亲眼见识过那些蓝皮人手里火药的威力,莫说十几个燕兵,就算再添一倍,只要抢到先机,不怕吓不跑他们。
林慎不得不出声提醒:“你想引他们大队人马过来吗?”
李明夷则更用力地按紧他手腕。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医署后的佛塔上层。
塔的位置较高,依靠地形优势,借用这些小型火药,的确可以出其不意地偷袭一把。
问题在于——火力十分有限,一旦暴露了位置,若不能一击退敌,他们就会陷入巨大的被动之中。
更不用说一旦引来更多燕兵,这点过家家的玩意根本不够看的。
被强行制住,少年龇了龇牙,只得憋住一口气,继续向下望去。
无数火把的亮光,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整个医署,很快重新聚拢起来,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几人的心在这一刻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便见聚成一簇的火点移动,径直向着佛塔的方向奔来。
火光逐渐逼近。
幢幢的人影,倒映在拉拢的窗格上,森然晃动在眼前。兵甲碰撞的冰凉声响,则一声清晰过一声,从塔底不断传来。
“真是阴魂不散。”阿去深吸一口气,“没法子了。”
李明夷和林慎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装满火药粉末的陶罐,小心地摸索到引线的位置。
这些不成熟的火药,未必能克敌,但至少可以提醒附近的其他人赶紧进一步撤离。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两人看着对方平静的面容,谁也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砰——砰砰!
轰然的炸响,猝不及防爆发在沉静的夜空中。
山峦颤动,鸟群惊飞。
塔下紧促的脚步声猛然停驻。
余响不断回荡在耳边,李明夷与林慎怔怔地看向明显被震住了步伐的燕兵,意识到什么一般,不约而同地转过脑袋。
被两双眼睛注视的阿去,则无辜地摊开了双手:“我,我没有……”
话音刚落。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接着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响起,如过年的爆竹,冲上夜宵,回荡在整片天际。
第144章 真正的英雄人物,总是在最后才压轴登场
密集而响亮的爆炸声,如山洪海啸一般,迅速席卷了整片城郊,震得人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弥漫的硝烟味道,亦随着震荡的气流,一丝一丝地渗进空气里。
塔层上方,正准备投出地火的三人,眼中同时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亮光。
这样的声势,毫无疑问,只有火药才能做到。
可问题在于——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谁敢在叛军的地盘上点火开炮?
与此同时,仅数丈之遥的塔下,举着火把的燕兵们不约而同靠拢在一起,脊背相贴,左右互望,血汗流淌的面颊上摇曳着不安的光影。
他们显然也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本能地嗅到散布在夜风中的危险气息,冲刺的脚步顿时变得逡巡不前。
已经一脚踏上台阶的小队领首,则警惕地将拔出的刀竖在胸前,试探性地向后转身,在茫茫夜色中搜索着威胁的来源。
连绵不绝的炸响,偏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医署门口,被拴在原地的战马正不安地踢着后腿,翕动的鼻孔中喷出一股股焦躁的气流。
山影之下,佛塔内外处境截然不同的两拨人,同时屏住了胸膛。
诡异的寂静中,一呼一吸的声音都变得尤为清晰。余悸如退潮的波纹一般,无声无息地在每个人的心头逐渐扩大。
——是友,还是敌?
李明夷转动手腕,慢慢捏紧了手里的引线。
身旁的两人缓慢地吞吐着气息,在紧张的心跳声中注视着塔下的不速之客们。
几乎被拉直无限漫长的一瞬后,只见领首的燕兵倏地扬了扬手,紧随着咚咚几声闷响,浮在夜色中的火焰纷纷坠落到地面上。
突兀的亮光随之熄去,只剩零星几点重燃在枯草上的火苗,迅速被几只沾着血泥的军靴踩灭。
视野重新陷入阴影,李明夷狭了狭眼睛,在短暂的模糊中注视着那群黑色的背影,直至他们消失进漆黑的夜色中。
危机就这样擦肩而过,几人重重喘了口气,这才感觉全身的血液才仿佛化冻似的,一股股涌向已经僵硬的四肢。阿去更是直接软软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大梦初醒一般:“刚刚……是唐军追来了吗?”
“不像。”林慎恍惚地摇摇头,半靠在塔壁上,眼神逐渐找回理智,“邺城是安氏的老巢,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朝廷不会冒然攻城。”
——更不用说还是用如此喧天的阵仗。
听着林慎的话,一丝同样难以解释的疑窦浮现在李明夷的眼中。
且不说发动总攻的时机未到,出于技术的局限性,这个时代的热兵器还远未成为战场的主流杀器。在参战人数上万的正式战役中,以声势远大于实际杀伤力的火药发起攻势,对于客场作战的河内军而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打草惊蛇乃兵家大忌。
捏纸造虎,倒更像某人的手段。
想到那令人难以置信,却仅剩的可能性,李明夷唇角不由微哂,撑着手臂站起身来。
不管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刚刚吃了败仗的叛军可不敢将自己的性命赌在这里。至少在这个晚上,这群豺狼虎豹的邻居得老实地窝在巢穴里舔伤。
确定燕兵已经全数撤退,李明夷这才抽出余睱照看谢望的情况。
收到燕兵开始搜人的消息后,他们便立刻兵分两路,由熟悉山路的小哑巴领着生徒们上山避险,他与林慎、阿去两人则用推车将谢望转移至佛塔中提前准备的临时隔离间。
经过一番折腾,虽是有惊无险,谢望身上却又泛起了热症,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有些应激反应,暂时先不要再进行转移。”李明夷习惯性地掏出口袋里的瞳孔笔。
微弱无力的光束,在黑暗中闪了一闪,随即被他按灭。
——差点忘了,这块小小的纽扣电池早就储备告竭,现在除了当个纪念品,已经不具备使用价值。
“我留在这里照顾师兄。”林慎的视线追着他的手势,并未追问,只默契地歪过身子接手,“李兄,阿去,你们先去和小哑巴他们汇合吧。”
眼下的确需要马上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李明夷省去废话,干脆地点了点头。
两人刚猫腰下了塔楼,迎面便遇上由小哑巴引路的生徒们。与之同行的,还有被捆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腿能动的阿使德里。
“呼。”见大家都平安无事,阿去脸上最后一丝紧张这才散去,一把将小哑巴揽起,“做得好。”
“啊啊,啊。”小哑巴第一次被老大这样夸奖,有些害羞。
反倒是生徒们眼睁睁看着叛军来了又去,这会还心有余悸。为免敌人杀个回马枪,他们暂不敢大声喧哗,只敢窃窃讨论着刚才的事。
问题无非还是那个——究竟是哪路神仙,艺高人胆大,拿出这般本身帮他们脱险?
正不解间,便听远远传来骨碌骨碌几声,似有车轮碾过地面。众人刚要紧张,又听见桀桀几声不驯的驴叫,响亮而突兀地回荡在空旷中。
趴在阿去肩上地小哑巴,忽然惊喜地叫了声:“啊,啊!”
诸人尚未反应过来,接着,就听见那驴叫声越发高昂,像在顶撞什么人一般,一腔高过一腔。
刚才还走走停停的车轮声,也像撒了疯似的,陡然猛进地奔起。
“……孽畜,你给我停下,停下!”
慌张的声音,跟着从颠簸的驴背上传来。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被吸引过去。
只见灯影俱灭的医署中,遽然窜出一道跳跃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头毛都灰白了的老毛驴,拉着辆破破烂烂的木车,一路横冲直闯而来。
眼看就要冲进人群,驴背上的人再不敢闲坐,赶紧收拢了缰绳:“快,快别跑了,要撞到人了!”
那毛驴一边撒蹄乱窜,一边倔强地回头和主人争吵,竟没注意到前头的一大帮两脚动物。骤然被拉动脖子上的套绳,已来不及停下,一双驴眼惊恐地睁大,四只蹄子根本来不及刹车。
“闪——开——!”
颤抖的声音呼啸而过,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往两边散去。顷刻,只见一袭烟尘扬过,那毛驴带着木车及驴背上趴着的人,穿过一道道注目的眼光,就这样一头撞上医署的外墙。
砰——咚、咚、咚。
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尘埃散去,剩下折了四腿的毛驴歪躺在地上,驴眼骨碌碌一转,终是晕了过去。
方才在驴背上的人,也不幸跌落在地面上,在土里滚了几圈,最后以一个半趴的姿势栽进旁边的草丛里。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
“咳,咳咳。”众目睽睽下,那人用宽阔的袖袍拂了拂身前的扬尘,接着换了个贵妃醉酒的躺姿,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挤出一丝预备好的笑容。
“诸位,又相逢了。”
“道,道长?”阿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眼睛反复看了看又看,“你不是走了吗?”
“是吗?”马和撑着半边身子,尴尬地笑了笑,“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南辕北辙吧。”
“所以……是你放的炮?”即便是再笨的人,这会也能猜出来了。阿去恍然大悟,朝他抛去个抱怨的眼神,“早知道你藏了这么多火药,我们还怕什么?你这老道,干嘛专程吓唬人!”
其他生徒,也都用崇拜又不解的目光看向这个疯疯癫癫,却意外可靠的贫嘴道士。
马和拍拍屁股,起身整了整衣襟,大大方方迎向投来的视线:“你难道没有看过戏文?真正的英雄人物,总是在最后才压轴登场。”
“……嘶……哈。”
阿去正打算接着盘问这几天他的经历,却听对方身后传来一阵呼痛的声音。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毛驴拖着的小木车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不待出声询问,那人已经一骨碌钻了出来。瘦削伶仃的身板在地上一杵,但见一张巴掌大的、灰蒙蒙的小脸,瞧着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这张脸陌生而平凡,唯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鼻孔里插着的两个葱段似的竹管。
“你是……”阿去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忽然上前两步,用力擦了擦他的面颊。
随着对方脸上的泥垢被蛮力搓掉,周围的生徒们眼神骤然凝住,瞳孔诧异地放大。
这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小个子,竟然拥有一身诡异的灰蓝色皮肤!
看到这一幕,李明夷终于出声:“双木?”
“李郎!”见到熟人,蓝皮的少年顿时咧开嘴唇,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
李明夷逐渐了然:“是你们头让你送来的火药?”
双木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其他人还一头雾水的目光里,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子。
李明夷接过一看。
绢巾是丝质的,质地十分柔软,上头的大字却歪歪扭扭,显得十分潦草。墨痕一道道地外渗,似乎还被水泡过,借着月光下细看去,倒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迹。
内容也十分简洁,大致是说裴氏主仆托人带去的信已收到,手术器械已经制好,接着写了耗银几两,工费多少。
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
“头儿说,你要的银器打好了。”蓝皮少年仿佛背书似的,逐字逐句说道,“头儿还说,让我带些火药,免得被燕人欺负。”
“原来如此。”阿去斜眼睨了旁边讪笑不语的马和,接着转回目光,倒十分奇怪,“他怎么让你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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