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再挥师南下,不仅有了救主的正当名号,还可以赢得同族同仇敌忾,使散落在中部、北面的燕势力重新拧成一股绳。
如此看来,这一次邺城的紧急戒严,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前线的溃败。一味回避现实的小燕皇,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选择。
“这天真是说变就变。”思索间,窗外传来笤帚扫过地面窸窣的声音。
少年一边干活,一边和身边的小家伙叮嘱:“小心些,地上滑得很,别摔了。”
“啊啊,啊。”小哑巴乖乖答应着。
昨夜下过一阵小雨。
两人弯着腰,正勤快地清理着台阶上的散乱掉下的树叶。
在他们头顶,一线乌黑的瓦缘上,万里晴空朗然可见。
与此同时,细碎的风从北面吹来,隐约带来寒烟荒雪凛冽森然的气息。
李明夷仿佛可以听见夹杂在其中,勃然跃动的澎湃声响。
高兴的不止是他们。
——北归的狼群,已经等待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
“对了,那个人怎么办?”
兴奋的劲头一过去,话题很快回到阿使德里本身。
带来意外之喜的同时,如何处置这个敌方军医,俨然成了当前最大的麻烦。
“这有什么可想的。”扫完台阶的阿去,正蹲在门口摘着鞋底的杂草,听到这话马上来了兴致,“抹了脖子,丢回河里。”
跟着他过来的小哑巴闻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啊……啊?”
“别怕,他吓你玩呢。”林慎拍拍他的脑袋顶,无言地瞥了少年一眼。
他们开的是医署,又不是黑心屠店,哪能干杀人弃尸的勾当。
退一万步,真要动手,这里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夫,别说杀人了,杀鸡都得手脚哆嗦两下。
一个年长的生徒分析道:“那人看着相当狡猾,兴许还藏了什么没吐出来,我看,还是先继续施救,保住他的性命再说。”
李明夷点点头。
阿使德里主动抛出前线的军报,目的就是让他们知道,邺城的败兵很可能在不久之后搜上门来。
届时,若想保住医署,必得有一个叛军信得过的人在中间斡旋。
显然,阿使德里很自信自己的地位与手段。所以哪怕落于人手,也没有丝毫惊慌。
这个道理,稍一深思,便不难想明白。只是一想到要和那个叛军打交道,生徒们的脸上皆不由浮现出犹豫的表情。
李明夷环顾一周,思忖着如何调拨人手。
不管怎么说,把珍贵的医疗资源分给曾戕害自己同胞的敌人,对于这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而言,无疑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任务。
至少,换了躺在监护室里的那个顽固家伙,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我方才看过师兄的情况,伤口比昨日恢复得更好。”打破沉默的,是林慎沉着的声音,“阿使德里就由我来负责。”
这话立刻引得一片哗然:“林师兄,你不必……”
李明夷更是直接驳回:“你才病愈不久,这些日子已经很勉强了。”
“李郎说得对。”一旁的生徒马上附和,“谢师兄眼见已经好转,你正应该多多休息,哪能再操劳呢?何况……”
说到此处,他与同伴们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不愿说出的话。
何况,比起他们,林慎应该更加为难。
他曾投身军营,上过前线,历经生死,亲眼见过无数血淋淋的牺牲,胸中藏了更多惨痛的回忆。
这件为难的事,哪能让他去做呢?
从四面投来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林慎的回答,却没有任何让步的意味:“这里是医署,你我为医者,想的应该是如何救治伤病,岂能因一己处境而避之?”
熟悉的语气,依稀让李明夷想起在陈留官医署时,那个和他不甚对付的小小生徒。
那时的林慎急躁,冲动,狂妄,十分欠揍。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白衣青年,比之往年更加成熟挺拔,唯一不变的,是神情中那股近乎固执的坚定。
“我不是为了成为医者才治病救人,而是为了救死扶危,才励志修行医术的。”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令年轻的生徒们一时无言,脸上纷纷浮现出内疚自省的表情。
李明夷亦良久未语。
话说完了,林慎却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现出一丝赧然:“李兄,我……咳,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对方却是摇摇头。
他轻轻放远了目光,凝视着某个方向:“只是想起有个人,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河内这番动荡,必逃不过郭子仪的法眼。此刻镇守西北的朔方军,恐怕也正在暗中操练。
局势越发紧绷,容不得多做纠结。按照林慎的提议重新调配人手后,李明夷很快注意到另一件异样的事:“马道长呢?”
从阿使德里的房间里出来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马和的身影。
被他这么一问,其余人也才注意到,才现身不久的马和似乎又消失不见了。
“一准是跑了。”阿去一口吐出衔在嘴边的草枝,哼道,“我就说他哪有那么好心,若不是为了钱,他才不会回来呢。”
众人散去找了几圈,果然连马和的一个脚印都没见着。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本属于那个叛军军医的贴身钱袋。
“看来这回他真的走了。”确认这一事实,虽让众人有些失落,却也无法也无暇深究更多。
狼的报复心是很强的。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若说燕兵的强悍之处,除了无坚不摧的铁蹄,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即便被逼进绝路,也绝不会忘记回头把仇敌一口咬住的蛮兽作风。
这个节骨眼上,能做的事情不算太多,却也足够忙活。
继续为谢望施救的同时,生徒们自觉加快了手脚,在前堂、后院和几个隐蔽的角落挖出地道,通向遮蔽物较多的后山位置。又提前备好了救生物资,准备随时进行紧急转移。
令人无眠的紧张里,三天时间眨眼而过。
这日清晨,出去打探的阿去带回一个更加令人心惊的消息——驿站和码头都被一把火烧了。
“他们是死也要拉上垫背的了。”少年忍不住啐道,“真是缺德。”
这些交通关卡,对大规模的行军来说,几乎不具备拦截的能力,但寻常百姓要想通行,这下就不那么容易了。
听到这个消息,其余人脸上的表情更加陈杂。
叛军此举,无疑也有力地印证了阿使德里所说的话。
前线告捷,等待他们的却是即将到来的危机。
“难怪姓马的溜得那么快。”阿去不禁感慨,“别是真让他算准了。”
这下想走也走不成,留在医署中的众人除了更加戒备,唯有祈祷河内落败的叛军逃得再慢一些,至少,能等到谢望的情况再好一些。
“李先生,难道你们还没有找到那个逆贼?”
傍晚,李明夷与林慎例行为阿使德里换药。两人还没有说话,对方竟难得地率先挑起了话题。
他抬了抬被布带约束的脚腕,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扣留的事实,反是一脸的优哉游哉,甚至十分有闲暇与两人分析起来:“唐军在河内的驻军并不多,必不敢深追至此,我军只要平稳后退,这两天就能抵达邺城。”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扬起唇角:“留给先生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你……”林慎眉心一蹙,捏紧了手里的柳叶刀,强忍着没有吐词骂人。
“阁下看上去并不在乎战友的死活。”李明夷的反应却颇平淡,“恐怕也没必要那么操心他们来与不来。”
被戳破自己的立场,阿使德里脸上并无愧色,仍是悠悠然道:“在下只是替少主惜才——像先生这样身怀奇术,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他伸手摆弄起贴在伤口上的敷料,笑容愈发得趣。
林慎却听得不是滋味:“少胡说,李……”
“你的手术刀。”话还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
李明夷转过眼眸,无情地指出他的问题:“太歪了,你想把伤口扩大吗?”
林慎微微一怔,旋即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冷静地操作起来。
“我知道,背弃自己的同伴,需要一点勇气。”见对方摆明了不予理会,阿使德里亦不气馁,孜孜不倦地开口,“倘使先生实在不愿开这个口,不如就此放了我回去。先生放心,阿使德里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要我有口气在,便不会对你们见死不救。”
“那可不行。”这回,李明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你还没给钱。”
此话一出,对方的笑容明显愣了愣。
“药钱,诊费。”李明夷十分贴心地提醒他,“以我和阁下的交情,利息就不必不计了,把耗材还给我就行。”
闻言,阿使德里视线不可思议地上下扫动,俨然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句汉语。
可对方那幅正儿八经、不假玩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事没有还价的余地。
“你找我要钱?”阿使德里难以置信地扬高音量,唇角讽刺地勾起,“我的钱,不都在你们手上吗?”
提起此事,他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盛。
蔡希德与崔乾佑那两个莽夫不管不顾地强袭河内,他所在的后营被唐军奇袭,幸而落水之后并没有死,反是被一个道士打扮的汉人男子在下游捞起。
而不幸的是,那道士虽没要他性命,却摆明另有算计。
“我看阁下一身血腥,戾气太重,想是招惹了鬼神,故而流年不利。”紧要关头,这人偏还不直奔主题,反而嘀哩咕噜地胡说八道起来,“本道有一妙计,叫破财消灾。这法子也不难,只要……”
“我给你钱。”当时他哪里还有力气听对方东拉西扯。
要不是半截身子还埋在河沙里,阿使德里恨不能拔出陌刀,一刀砍死这老道士。
“阁下此言差矣。”对方还振振有词的,“这钱不是给本道的,而是用来救你性命。你们这些当兵的,大概都不晓得现在一斗米几文钱吧?”
口上喋喋不休,手倒是伸得很快,熟门熟路地摘走了他贴身的钱物。
令阿使德里意外的是,这人竟当真信守承诺,顺走银钱后,不仅将他捞起,还一路带他进了医署。
而他更没有想到,原来邺城城郊这间医署的主人,竟就是他几年不见的老熟人!
“如果你是说救你那人。”李明夷遗憾地扫他一眼,将阿使德里从不悦的回忆中唤回,“他在几天前就已经向我请辞,所以并非医署的人。”
那理直气壮的神情,仿佛在和他说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既然马和不属于医署,那这笔钱就与医署无关。
丁是丁卯是卯,马和捞人,他们治病,两笔账不能弄混了。
听到这里,阿使德里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忍不住裂开:“你们,你们……”
简直厚颜无耻!
“诶,别动气啊。”安静许久的林慎偏在此时扬起脑袋,十分体贴指了指他的手,“伤口该裂了。”
阿使德里胸口起伏两下,只恨自己身在屋檐下,不能立时发作。
他眼神逐渐冰凉下来:“李先生,你不是蠢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比钱财要紧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的没错。”李明夷深表同意,“很可惜,对我而言,阁下有价值的却只有身外之物。”
对方软硬不吃,阿使德里慢慢握紧了指节:“你也不过逞一时口快,不必猖狂!等将军……”
话未说完,如感应到什么,他瞪大的眼睛倏然凝住。
安静下来的空气,仿佛也被某种紧迫的氛围感染,隐然震荡起来。
林慎忽觉不妙,下意识与李明夷对视一眼,接着站起身来,朝外竖着耳朵听去。
——不是错觉。
一阵笃笃的奔腾之声,正从远处传来,朝这里逼近。
“……他们来了。”阿使德里猛地松下浑身紧绷的肌肉,仰面躺着,唇角重新扬起。
他轻蔑地看向表情紧张起来的二人,语气带着诱惑:“若是先生改了主意,现在还不算太晚。我可以不计较……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充斥着酒味的纱布塞了个满口。
李明夷用力把他整个口腔塞紧,确保他仅能呼吸而发不出一丝声音,方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医药费先给你赊上,别吵。”
*
暮色四合。
飞扬的马蹄踏着夜风,一路疾驰。
道旁村庄中零散的人家,听见这可怖的声音,纷纷恐惧地关紧了门窗,连个缝也不敢留。留守的老者抱着吓成一团的孩子,小心翼翼躲在房屋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听着马声靠近,接着头也不回地远离。
“吁——”
随着领头一声长长的勒马声,飞奔的马队终于停下。
挂着医署招牌的大门下,十数身披铁甲的燕兵悍然下马列队。平素气势汹汹的精锐士兵,此刻一身血泥裹着黄沙,竟透着些许狼狈,被汗水模糊在脸上的伤口,隐隐散布出肃杀的血腥气味。
纠集完毕,为首的燕兵率先拔出陌刀,高高举起,手臂上的肌肉狠一抽动。只听咔嚓一声轰响,厚厚的大门竟直接被劈开一道裂隙!
“搜!”
没有任何招呼的意思,剩下的燕兵闻声而入,持着火把与刀柄,直接一头闯进内院里。
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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