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句话,把李明夷的履历粉饰得很有其事。
这人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一准是把修简历的好手。
谢敬泽却敏锐地抓住重点:“照你所说,他现在也仍只是个游医。”
“是。”这次出声回答的是李明夷本人。
谢照暗暗瞥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分寸。
在一州副长的威压之下,李明夷仍旧立定不动,昂首相对。
他坚持道:“也因如此,我和此案的任何人都没有利益相关,可以保持绝对中立。”
听闻此言,谢敬泽抚着胡须,长久地不语,似乎仍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直到谢照疑惑地抬眼请示,他才重重拍案:“此案仍有疑点,暂且退堂,择日审理。至于张敛……”
他看一眼这位跟随他十数年、怆然站在风口中的青衫故交。
“暂且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虽没有马上保下张敛,但有了转圜的机会,谢照的脸色终于松弛下来。
从后厅回来找到李明夷的时候,他按下腰刀,恳切地道了歉:“今日办案时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只是事情关系到州府人员,谢公不得不严查疾办,以免传扬出去,使百姓不安。”
的确,地方最高司法部门的人员竟然涉嫌杀父,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的新闻。
按说从案发到庭审,中间也就一个上午的时间,谢敬泽便已经将人证物证搜齐,案件的时间系梳理清晰,这样的雷霆重压,可见谢照等人办案的压力多大。
“没有关系,谢公肯让我解剖死者了吗?”李明夷更关心的是这个。
“你还真是……”谢照哑然失笑,随即慢慢摇了摇头。但也并没有直接否定对方,只道,“按以往的规矩,只有凶案才可验尸,须法曹发文允准。谢公认为此案须验尸以证,发文不是问题。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无奈地落在面前眼神迫切的李明夷身上:“你暂时还不行。”
暂时不行?
李明夷立即明白:“那我还需要怎么做?”
“说来也不难。”和聪明人谈,可以省去很多口舌,谢照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现在没有仵作身份,又只是游医,所以验尸也不足采信。但除了仵作,州府中还有可行解剖、可以作证之人。”
李明夷凝眸,随即了然:“官医署。”
念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办法。
“只要能有官医出具结果,就会被官府采信。”
至于下刀的究竟是谁,那只有尸体知道。
“郎君果然一点即通,谢公也是这个意思。”然而这才是谢照头疼的地方,他抬眸看向对方,眼神之中颇有些无奈,“此案关系到州府的脸面,谢公不便亲自出面。”
这正是谢敬泽为官圆滑的地方,既给了真相查明的余地,又全然置身事外,做一个冷眼睥睨的判官。
但只要是机会,李明夷就不打算放过:“好,那我现在就去拜访官医署。”
“等等。”谢照忙拉住他,“你家那小妹就没教过你求人办事的道理?”
李明夷很想答一句他没求过人。
但这个情景下,说这话显然讨打。
他喉结滚动,梗了一梗,最终选择附和对方期望:“没有。”
谢照就知道他和自己那兄长一样不擅交际,意有所指地朝着西市的方向扬一扬刀。
“走,我教你。”
西市里很快地走了一趟,到官医署的时候,正是寅时。
这个时节,申时是下午最热的时辰,阳光直射。前阵子被大雨洗刷过的书院建筑,伫立在烈阳之中,檐角熠熠有光。
里面遥遥传来学子读书的声音,读的却不是孔孟的圣贤书,而是《黄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书声朗朗,在这蝉鸣夏日中很有生气。
看门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大爷,一见有人来,笑容便攀上了脸:“谢小郎君,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怎么还带了东西,是给你兄长捎的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佝偻着腰让开门路,拍拍谢照那挺拔的背脊,又瞧瞧他怀里抱着的一卷东西,很是亲切。
看来谢照的人缘倒是很好。
然而这好脸色到了李明夷跟前,便忽然变了天。
“这位郎君,我们这里是官医署,不迎外客,请回吧。”
李明夷终于明白谢照之前为难的原因了。
他这个害得前任助教谢望摘了乌纱幞头的人,显然不是对方欢迎的来客。
“您误会了!”眼见二人即将僵持,谢照忙弯了腰,压低声音在老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看门老人的表情这才略有缓和,斜着眼瞟着李明夷,宽宏大度地道:“行了,你进去吧。”
“你和他说了什么?”
走在官医署的道上,李明夷不禁发问。
他的话算不上质问,纯属好奇。
“裴先生就在前头。”谢照熟门熟路地把李明夷领到一个院中,选择性的忽略了对方的问题,把那卷刚从西市买回来的长轴塞进李明夷怀里,说了句等着,自己一个人先敲门进去了。
李明夷也知道在求人办事方面,谢照至少比他强了十个谢望,索性就地站住,等着他出来。
日照当头。
历经大雨之后,阳光越发显得明烈,视野也在切切的读书声中,慢慢被汗水模糊。正当他准备找个地方避一避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不屑的哼声。
“阁下可真有诚意,损人之道,现在又在这里装模作样。别以为这样,我们官医署就能容下你!”
李明夷转过头去,说话的正是当日对他诸多不满的生徒林慎。
林慎似乎也只是路过,丢下一个白眼之后,只留给他一个脚步飞扬的背影。
李明夷歪了歪脑袋,回顾着他刚才的话,很难得地品尝到迷惑的滋味。
“行了。”就在这时,谢照也从裴之远的书房中走了出来,三步并两步走到李明夷的面前,脸上看起来并没有成功的喜悦。
“事情办的不顺利吗?”不太像谢照能办砸的事。
“那倒不是。”谢照挑眉,眼珠回望了一下,“只是裴博士说兹事体大,需要王公定夺。”
王公,在官医署中,几乎特指王焘。
涉及到刑事案件,又与州府牵连,裴之远不敢轻易点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我们只能继续等?”
“也不是。”谢照以手撑胯,站姿洒脱,脸上露出一个颇灿烂的笑容。
“裴博士那里已经派人传了话,王公说要亲自见你。”
说着,他拍了拍对方怀里的卷轴,不无珍惜地道:“一两银子买的呢,你可千万好好说话!”
跟着谢照穿过长廊,走到正东,支着的窗下正坐着瘦骨青衫的一位老者。
谢照领人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叩了叩门,在得到对方应允后,将李明夷一个人推了进去。
临了,还不忘用口型对他再三交代——好好说话!
李明夷一个踉跄进了门。
王焘正坐在案前。
年逾八十的他满头白发,颧弓支离,双眼亦有些微微泛青。然而写作的时候,仍然背脊端直,一丝不苟。
他的面前,摊着一幅字,看不太清内容,但笔画之间遒劲有力,朴而不拙,隐隐藏着笔者的傲骨。
李明夷想起谢照的拳拳叮嘱,尽力用生平最卑微的语气道:“叨扰先生了。”
门外的谢照倍感欣慰,孺子可教地长长点头,这才放心往后退了一步。
“是老夫要见你,应该是老夫叨扰。”王焘倒显得颇随和,转眸间目光落在李明夷怀里的卷轴上。
李明夷马上递过去。
这时该说什么话,谢照在西市买礼物时便教过他。但一席说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王焘搁下笔,接过卷轴,将之徐徐展开。
他自上而下,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字不错。”
看来谢照那一两银子花得很值。
“花了不少钱吧?”
李明夷还在准备中的话被堵回去了。
王焘将展开的卷轴倾斜,把内容展示给呆在一旁的李明夷看。
纸上写着两行工整古朴的字。
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
这话李明夷很熟,出自汉朝医学大家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意思是精研医术,往上可以治疗父母长辈的疾病,下可以帮助穷困的百姓。
王焘放下了字,双手落在膝上,目光却看向面前的年轻人:“这字用是汉初曹仲则的悬针垂露笔法,功力不错。”
李明夷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曹仲则是汉初的书法家,而张仲景是汉末的医学家,所以这幅字必然是赝品。
夸谢照真是夸早了。
王焘却似乎并未因此而恼怒,也没有退拒的意思。他慢慢卷起卷轴,将字装了起来,又将桌上那幅字拿起,递给李明夷。
“你送我一幅字,我也还你一幅。”
李明夷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纸上只有两行笔画端庄、笔锋收敛的行楷。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虽然有意藏了锋芒,但即便是李明夷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这字风骨清正,功力深厚。
两相对比,那幅还算看得过去的仿曹仲则的字就相形见绌了。
只是这话,若说是王焘的自我评价,未免显得自负。可要说是对李明夷的期望,又实在太过突然,他自问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望。
“……先生的意思是?”
王焘重新落座,拿起一块印着徽字的烟松墨锭,在砚台上慢慢磨着。磨好了墨,他将墨锭轻轻放在一旁,看向李明夷,唇角微微勾起:“裴之远说,你问过他一个问题。”
这话提得有些突然,李明夷却自问没什么可掩饰的:“是,我曾问过博士,行医之道,以何为根基。”
裴之远给出的答案是五行,而他回答裴之远的则是解剖。
就是这个问题的分歧,让他拒绝了官医署抛来的橄榄枝,选择了另一条孤独的道路。
“这是我的回答。”
李明夷一怔:“什么?”
王焘看着眼前的青年,微笑的脸上多了一分庄重。
“祖父王珪曾官拜宰相,为万民敬仰。我虽不曾为相,但也历任徐州司马、邺郡太守,而今从医近半百年矣。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便是我的道。”
不等李明夷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王焘取下一支笔,重新开始写字。
这回递给李明夷的却是一封简短的小信,被折了两折,握在手中很轻。然而李明夷知道,张敛的清白,就寄托在这张菲薄的纸笺上了。
“你拿这信去找婴城,他会帮你。”
第18章 这个时代最强悍的开颅工具
“让你找兄长?”
一瞬的讶异后,谢照慢慢以手托腮,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谢公力求速断此案,避免造成舆论沸扬。若是动到博士、助教等人,未免太瞩目了些。兄长如今无官在身,却是官医署中最可信赖的人,难怪王公要让你找他了。”
王焘的举动,看似有些突兀,但仔细揣摩,用意却很周全。
指派谢望,同时也带一层监督的意味。
毕竟,一个来路不明的游医,哪怕之前赢过谢望一次,也并不能让人完全信服。
谢照的话,其实在辞别王焘的时候,李明夷就已经想到了。在他脑海中盘踞不去的,却是这位医学大家送他的那卷字。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为什么王焘要单独见他?
他又何必把亲笔题字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走。”谢照行动力强悍,马上将刀一拍,大阔步朝着一个方向迈去。
李明夷收起思索,立刻跟了上去。
毕竟,眼下张敛还在大狱中,查案是第一要务,其余的只能容后再议。
两人一路穿过官医署,来到生徒读书的明学堂。朗朗诵读清晰入耳,谢照的脚步却不由停滞了一瞬,目光向后瞥去。
王公这个折中的办法倒是两全,只是这两人合作……真的可行吗?
他老人家千算万算,漏了一条——
这位游医,还有他的兄长,那可都是相当记仇的人。
“脉有三部,阴阳相乘。荣卫血气,在人体躬……”①
此刻的明学堂中,传来清朗的教诵声。
谢望穿一身与他人相仿的素色生徒服,周身打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拿一本古旧而平整的《伤寒杂病论》,从容不迫地念着。
他的目光,也专注而平静地落在手中的书页上,没有分出分毫给门外的不速之客。
因之前的赌约,他如今已经卸了助教一职,服制和寻常生徒没有两样。然而即便站在一堂挺拔的年轻人面前,一身清正自持的气度仍显得不群。
“兄长!”
为了避免激化矛盾,谢照很适时地按住了李明夷准备上前的步伐。
他自阶下一个身位跨上去,直接替李明夷把那份小信递了出去:“王公托我等转交给你。事情有急,你先看看吧。”
对方直接抬出了王焘的名字,任谁也不能推辞。谢望放下书卷,从弟弟手里接过了信,上下看了一眼。
他平直的唇角,十分冷淡地展开:“王公令我协助调查此案。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嘱托,我少不得要走一趟。”
听到这话,谢照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看来他兄长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理智的,这趟差事办得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张敛父亲的尸首已经停去了解尸房,于是三人又回到官邸。
一进门,李明夷便半跪下身,揭开那道盖着尸体的长白布条,上下扫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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