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以自己的眼光看,对方实际上应该算是个入土了一千多年的顽固老祖宗。
谢望唇角一动,似乎想反驳什么。
话还没说出口,肩上忽然搭了条臂膀。谢照拍拍他的手臂,以劝和的语气道:“你们要争,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先去和父亲回报结果吧。”
谢望转眸瞥着他,点头的同时,眉心蹙起——
“朗之,不许笑了。”
重审在第二天顺利地进行。
有眼见为实的解剖结果,又有谢望的亲口证实,身为法曹的谢敬泽自然没有怀疑的余地。
事实胜于雄辩,在谢照将证据一一列出后,其余官差虽然震惊,也提不出任何质疑的理由。
张敛当堂被无罪释放。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雨过天晴的欣慰,只是看着停在地上,经过层层解剖、又勉强缝合回去的尸首,久久不语。
“既是这样的意外,也算是命中注定了。”谢照安慰道,“把令尊安葬了吧。”
坟址选在了城郊外的一处高坡上,可以望见整个陈留。
一起来的,也只有谢照、李明夷二人。
谢照是张敛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李明夷则是自己执意跟来。
对他来说,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位大体老师,理应送这一程。
“家父其实一直很反对我做仵作。”张敛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平静。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简朴的墓碑上,使这座坟墓看上去并不那么冷冰冰的。
“其实前日是他的寿辰,我们约好了见面。可等我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所以争执了一番,我便走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早一点回去,如果我们没有争执,他早早地睡了,是否这个意外就不会发生了。”
张敛仰面向天,不知是在问人,还是问天:“我从来不相信人有命数,就如父亲希望我从仕,而我却做了仵作,哪怕代价是家人离散。可你们却说这种意外发生的概率万中无一……”
那么失去父亲,是否是上天对他叛逆的惩罚?
晚风掠过地面,吹得草木悉悉。
那道萧索的背影,站在墓碑前,显得如此单薄。
一向很会说话的谢照没有说话。
“我相信人有命数。”李明夷却忽然道。
“物质不会消亡,人体即便分解进自然,也会再次进入循环,组成新的生命。一个人有六十万亿细胞,数不尽的分子,所以人类重生的可能性比万一还低。”
他停顿片刻,目光望向远方天际。
斜阳落在肩头,将他的眼神照亮,也使他的轮廓看起来不那么冷硬。
“但宇宙有无穷之大,时间有无穷之长,概率再小的事件也注定发生。”
“所以一定有一天,有一刻,在宇宙的某个地方,你们还会再相见。”
一连晴朗了几日的陈留,忽然下起小雨。
零星的雨滴,将那墓碑上的字迹浸润,一笔一划愈加深刻。远方的陈留城,也笼罩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
张敛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下,湿透青衫。
他却张开双臂,就这样久久站立在雨中,仿佛在拥抱着寰宇中的某个人。
-
案子至此尘埃落定。
张敛服孝期间,暂时托李明夷接手他的工作。虽然并不算正式的州府人员,但碍于实在无人可顶替,差役们对这个新上岗的临时仵作也还算客气。
一晃近两个月,过了亡父的七七,张敛才回到州府。
次日,谢照便不请自来地登门拜访。
这回找的却不是尚在孝期的张敛。
“李先生,前段时间看你劳碌得很,便没有打扰。今晚上可一定要赏脸一起喝一杯,算是我谢你的。”
这话指的是此前替张敛洗清冤屈的事情。
他的所为不仅证明了张敛清白,也保全了州府的颜面。谢敬泽作为吏长及法曹,自然不便出面,不过谢照却很愿意代劳。
李明夷对喝酒没什么兴趣,架不住谢照身前身后地磨人,终于点头答应了。
“就此一回。”
谢照笑得愉快:“绝对让先生尽兴。”
直到被拉到平安坊的门口,李明夷才知道所谓的尽兴是什么意思。
他敢担保,今天敢进这个门,明天卢小妹就能把他扫地出门。
李明夷马上谢绝:“我还是不奉陪了。”
“这位郎君,来都来了,不如先点个卯,进来坐一坐?”门口迎客的龟公,见客人要走,立即上前,把笑脸摆出来挽留。
可一见对方的脸,他顿时缩起屁股,又往后退了一步。
“小人冒犯,小人冒犯,您出门右转就是大道……”
“诶,你这做大茶壶的,怎么还赶客?”谢照笑骂一声,“去,你让春娘叫两个好姑娘来,要会弹会唱的。”
李明夷这才认出来,被称作大茶壶的迎客龟公,正是当日在药市出言冒犯,被他拍了一脸石灰那位。
谢照口中的春娘,当日也听他们提起过,应该就是平安坊的老板娘了。
大茶壶嘴角僵硬地抽动一下,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了:“那……客人请进?”
李明夷思忖片刻,跟着谢照走了进去。
唐朝的青楼,除了有歌舞艺伎作陪,看上去倒和普通酒楼没有太大的差别,同样分为厅堂和雅间。谢照三教九流混迹,上青楼驾轻就熟,直接领着李明夷进了靠里的一间雅间。
一进门,便看见一桌已经摆好的酒席。
席前,则坐着两个熟悉的面孔。
李明夷转身就要走。
“别别别。”谢照连拖带拽,把人硬往座位上按,“酒杯跟前无恩怨,就当是给我舅舅一个面子。”
谢敬池也站起来,跟着谢照一起劝说。
“先生放心,不过是亲友小聚,并没有别的意思。”
李明夷只觉得无聊:“没有意思的事情我不做。”
在他对面,岿然端坐的谢望,同样面无表情地抬眸:“朗之,你什么意思?”
谢照唯有讪笑。
他本以为经过张敛一案,两人合作过一次,应该不至于水火不容了。
朋友嘛,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却少了条门道。
“难得今日谢郎肯赏脸来,可见这位客人一定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正在他琢磨如何挽回时,忽然听见款款的步子靠近,女子的声音随之传来。
说话的女郎施施然进了门,披帛艳丽,裙踞华美,一步一行显出丰润的身段。看得出来她已不算年轻,眼角有着脂粉遮不住的细细纹路,但举手投足间的风韵,仍可以使人想象出她曾经如何名动四方。
她停在李明夷的面前,笑容很是端庄:“张相诗云,相知无远近。郎君虽是稀客,妾却觉得一见如故呢。何不留下小酌一杯?”
“春娘说得对。”谢照连忙把李明夷站起的身子压下去,“难得偷一回闲,你可不要辜负了时辰。”
见这位客人仍是皱眉,春娘唇角扬起,眼神似有猜度:“或者郎君想要哪位内人作陪?”
这个问题,倒让李明夷想起进来的目的。
他坐了下来,回忆起当日那龟公对卢小妹提到的名字,终于开口:“云娘。”
谢照颇有些惊讶地扬眉,随即也坐下,一条手臂搭上对方后背,笑得不怀好意:“原来先生早有旧识。”
李明夷实在懒得和他解释。
春娘似乎有些惊讶他的选择,不过也并没有多言,只是和谢照交换过一个眼神,让人传了话,便替他们斟上酒。
“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喝到上佳的乾和葡萄了。”美酒当前,谢照松懈了身体靠在立起的腰刀上,一手扶刀,一手将酒送到唇边。
春娘只是微笑:“这酒虽好,却太醉人,少有像郎君这样喜欢的。”
谢照双眼惬意地眯缝,似乎还在回味:“北方的酒,当然和北方的人一样烈了。”
谢敬池也抿了一口,却不太欣赏的样子:“今年乾和葡萄价贵,品质却不如去年了。听闻是河东军征募粮草,连带酿酒的米粮价格都翻了一番。”
有些军机上的秘要,最先嗅到风向的,却是他们这些和平头百姓打交道的商贾。
谢照转着那酒杯,若有所思:“厉兵秣马,可不得备点粮草。”
舅侄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谢望却只是闷头喝酒,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
对于这个有些不可明说的话题,李明夷同样没有参与的打算。
“云娘来了。”
正当他百无聊赖的时候,龟公开门通传了一声。随即便走进一个纤细白皙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不足美艳,却点着斜红,显得人更加怯怯。
如果仔细看,的确能看出这张浓妆下的脸和卢小妹有几分相似。
谢照用腰刀捅捅李明夷的背,用眼神调侃——说话呀。
李明夷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姓……”
那个卢字还没说出口。
一声尖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将他的问题打断。
“不好了,走水了!”
谢照眼神立即清醒,拿腰刀把窗捅开,但见浓烟滚滚,从平安坊的后院升起,很快将视野遮盖。
“是库房。”他眼力极准,马上起身,“得马上撤了库房周围的东西,隔绝火势,以免蔓延出来。”
春娘当即跟上去,只在转身的时候,不经意般瞥了刚进门的云娘一眼。
云娘仿佛怔了一瞬,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
在剩下三人也紧跟着过去帮忙灭火之后,她双膝一软,几乎是扑跌地跪在窗前,目光颤颤望着远方浓烟。
在谢照的指挥下,火势很快灭下。
幸而只是库房,虽然损失不小,但好歹没闹出人命。
就在众人松下一口气时,却见散去的浓烟里,被熏得满脸漆黑的大茶壶踉跄着步子,从还蔓延着热浪的库房一角跑出来,怀里托着一具小小的身体。
李明夷当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郎,你快看看这孩子。”大茶壶双臂发抖,将怀里的孩子交托给谢望,“这,这还有救吗?”
他救出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子,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众人仿佛都不大认识这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你,都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库房里。
或许是因为虚弱,小姑娘头颈无力地靠在谢望手臂上,却没有呼痛。
谢望立即将她身上残余的布料揭开。
幸而火灭得很快,所以她除了呛到浓烟,身上只有零星的烧伤。但当谢望将目光移到她的腿部时,他忽然一怔。
只见她右侧小腿中段,有几乎成年人巴掌大的一个硕大水泡,水泡已经破损瘪下,伴着湿润的液体渗出,露出红白相间的创面。
看到这一幕的李明夷和谢望,同时深深皱起了眉。
——这是深二度烧伤。
第20章 植皮?
见此情状,即便是未曾习过医术的围观一众,也马上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春娘的目光在那张苍白濡湿的小脸上停滞一瞬,随即俯首屈膝,向谢望郑重行了一礼:“谢郎,这孩子虽然来路不明,但毕竟是无辜稚子,且事情出在平安坊之中,妾不能坐视不理。能否有劳官医署为其诊治,不管所耗多少,全都记在平安坊账上。”
“春娘果然是侠义中人。”谢照抱着腰刀,却似有深思,“大白天的怎么会突然走水,此事还有蹊跷,这孩子也许看到了什么。兄长……”
不必他再细说,谢望直接以一个颔首允诺了他。
“有劳兄长。此处不是治伤的地方,大茶壶,你速速去备车;春娘,你叫个利落的小子拿上我的腰牌,先去署中知会一声,让他们提前预备着汤药。对了,还有李郎,麻烦你帮……”
谢照的目光正追寻着那个身影,喉咙里的话突然卡住。
只见李明夷抬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木盆,一步穿过人群,竟直接将里面装满的凉水倾倒在女孩受伤的腿上。
尽管他动作很轻,水流只是细细地一柱淌下,但受到冰凉的刺激,那个虚弱的小身体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抱着她的谢望更是猝不及防地被水湿了满身。
刚才慌乱之中,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谢望怀中的孩子身上,谁也没注意李明夷是什么时候起的身,又为何会突然做出如此惊骇之举。
或许是因为这人脸上的神情太过镇定,众人目目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质疑。
谢照剩下的半句话,出口得有些迟疑:“……帮忙一起救治。”
这人所为,应该是在治疗……吧?
“这是为了降温,减轻持续热损。”不等对方问询,李明夷简练地解释一句,随即放下水盆,一手按住女孩的膝盖,另一手攥住那只无力垂着的脚踝,慢慢将她的伤腿浸进水盆中。
“有洗干净的布吗?”他手上动作稳定,眼睛同样一眨不眨,“这里去官医署应该需要两刻钟吧,这个过程中最好用冷水湿敷。”
“有。”刚刚按谢照的要求调度完人手的春娘,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直接亲自去取了晒干的布帛来。
李明夷将之浸入冷水,压在伤口之上。
小姑娘牙关咬紧了一下,随即慢慢松开,涣散的神志似乎在慢慢回笼。
刚好这时马车也已备好,谢望立即抱她起身,起身间瞥了李明夷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道:“走吧。”
谢照叹了口气,拍拍李明夷的肩。
“李兄,看来又得麻烦你了。”
官医署那头,春娘的人带着谢照腰牌提前报了信,几个当值的生徒立即行动起来,除了一人去往博士处汇报,剩下的马上将温水、干净布帛、烫伤膏药等一应准备好,只等谢望来了便可以动手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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