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是早晨,离现在约有十个小时,尸斑已经扩散固定,也正是尸僵最严重的时候。
他触碰着死者已经冰冷的皮肤和僵硬的肌骨,头也不抬地道:“谢郎君,麻烦你让人帮我跑一趟,去城郊卢姓人家家里把我的黑包拿来,我需要里面的工具。”
这个谢郎君,指的当然是小谢郎谢照。
张敛的解剖工具也算齐全,但相较而言,还是自己那套手术器械更加趁手。尤其要顶着尸僵解剖,可能需要用到骨科工具。
“不必了。”说这话的,却是站在一侧的谢望,“张仵作的工具够用了。”
言外之意,主刀解剖的应该是他谢望,决定用哪种器械的,也同样是他。
谢照的眼皮遽然跳动一下。
……他刚才是不是放心得太早了点?
李明夷抬眉,简明扼要地提醒对方:“你是来协助我的。”
谢望亦挑好了解剖用的刀具,席地跪下,眼神漠然地对视回去:“我是协助办案,不是协助你。”
“停,不要吵。”眼见二人横眉冷对,就要擦出新的矛盾,谢照一脚跨进两人中间,拿腰刀在尸首头脚间划一道纵线,“此案亟待解决,不如你们左右各负责一半吧。”
这样既能加快解剖的效率,也可以避免争执,谢照自觉十分妥当。
“不行。”
“糊涂。”
两道冷厉的声音同时响起。
“解剖需要两侧对比,结果由同一人判定。在小组作业中,也绝不可以只看一侧。”李明夷坚决地驳回这个建议。
“人之脏腑并不对称,乍然以轴线分,则心、肝、胃、肠尽毁。解尸只有一次机会,岂能儿戏?”谢望的质问更加严厉。
好好好,话都被你们说完了。
谢照举起腰刀,往后退至门口:“我是外行,就当我没说过,两位请便。”
他这一退,两张冷肃的脸同时出现在对方视野中。
目光触及的瞬间,两人立刻挪开了眼睛。
就当谢照以为他们又要吵起来的时候,却见二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定格在尸身胸腹的中间。
李明夷忽然将解剖的刀刃竖起,在膈肌的位置做出一道顺畅的横行线条。
“我负责膈上,你负责膈下。”
膈上有头颈、上肢、心肺,虽然分量更少,但器官重要且复杂。
膈下有腹部、盆腔、下肢,看起来稍微简单,实则有着丰富的组织和脏器。
谢望似乎也正有此意。
他提刀下刃,动作同样干练简洁,只在专注刀下的空隙间道:“你要是看漏了一点,官医署便不会采信你的任何结果。”
“我不会看错。”李明夷以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回答,手下的刀却亮出刃面,向下戳住正在上探的刀尖。
“你的刀超过膈裂孔了。”
“那是因为我要检查食道。”
……
谢照抱着腰刀,站着看了好一会。
还好,都是读书人,动嘴动刀不动手。
他想起李明夷刚才的要求,迈步往外走去,以备万一需要用到他提到的黑包。
临走,他不免担忧地回望一眼——
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和谢照的担忧相反,他走后不多时,狭小的解尸房便很快安静下来。积攒了一下午的暑气慢慢地在暗下的天光中释放,将血腥和腐败的味道烘烤得更加恶劣。
然而俯身持刀的两人,仿佛失嗅一般,没有发出任何抱怨的声音。
草席上的尸身已经被拆解见骨,皮肤和肌肉像衣服一样被整整齐齐地解开,被摘下的器官按顺序放在一旁,使血腥的画面带了份严谨的规整。
最后一刀落下,李明夷的眼睛已经被熏得通红,目光却十分冷静。
“颈前、胸部和上肢都没有发现异常。”
他顺势往下看去,出乎意料的,这位习中医、念五行的官医解剖水平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超过一般的西医学生。
“我这里也没什么异样。”
谢望的脸色同样好看不到哪里去,被尸气和血水蒸了几个时辰,嘴唇几尽苍白。
他的目光也不客气地上移,检查着李明夷的成果。
然而整个尸身被两人拆解得一目了然,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死因的证据。
但——
没有异样就是最大的异样。
“如果是中毒,胃肠道不可能完好无损。”谢望的手,不惧脏污,直接将摘下来的胃体分开。
“身中砒霜之人,往往上吐下泻,脾胃受损,绝不可能像这样平整光滑。”
李明夷颔首表示同意,随即补充:“他的心肺也没有问题,不像是心源性猝死。”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身体还保持如此健康的状态,重要脏器都未见生前的损伤,这和急骤的死亡似乎有所矛盾。
两人沉思中的目光相对,这次,却没有立刻翻脸,而在同一时间转向尸身最上方的位置。
头颅。
李明夷没有优先解剖头颅,是因为这个时代的解剖条件毕竟简单粗暴,而要开颅解剖又不破坏脑组织,则必须用到更精准的工具。
“李郎君。”谢照的声音,十分合时宜地在这一刻传来,带着步风跨进门槛,“我把东西给你拿来了,你看要用上吗?”
李明夷从未觉得小谢郎的嗓音如此悦耳动听过。
他擦了擦手上的血水,从谢照手里接过那个黑包。
谢照抬手擦擦汗,不无感叹:“你家那个侄女儿可真厉害,要拿东西还得盘问几遭,差点就跟过来了。”
李明夷只道了句多谢。
他现在已经看不到任何别的事物,拉开链条后,径直从里面取出一支最常见的手术刀柄,将刀片嵌上。
仅这一个简单流利的动作,便令谢照刚闭上嘴的又张开。
“好锋利的小刀。”
身为不良人,他对刀器十分敏感。李明夷手上那个,看似只是柳叶似的一小片,但刀片薄如蝉翼,却又坚硬不折,打磨得锋利尖锐。这样的工艺,他竟从未见识过。
握着这柄小刀的李明夷,脸上的疲倦散去,平静的眼眸下似有不尽的思绪闪动。
谢望同样凝眸不语。
头颅归李明夷解剖,这是刚才已经约定好的。况且,他也很想见识一下这套不寻常的工具究竟如何使用。
刀锋划过尸体发白的头皮,以轻巧的力道,将之剖开。
森森的白骨露出。
李明夷马上换了工具。
这次则是个形制奇怪、但依旧光滑精巧的钻子。
李明夷摆弄了一下,确定这老家伙还能使用。
手摇颅骨钻,在越来越机械化的二十一世纪,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出现在大型医院里了,李明夷一度以为这玩意只能用作教具。
而现在,它却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开颅工具。
在谢氏兄弟二人惊愕的目光中,钻头一圈圈地往下,直接在坚硬的颅骨上开了个小洞。
李明夷随后拿出一把线锯,扩大了刚刚开的窗,用手术刀仔细探查。
“……没有。”刀一下去,他便皱了眉。
“没有什么?”谢望下意识接话。
“出血。”李明夷指着他钻孔的位置,“脑出血最常发生于大脑基底节区,也就是我下刀的区域。”
死者生前饮酒、过激,继而猝死,在外周未见异常的情况下,他几乎已经默认最大可能是脑出血了。
所以,他并不是随机挑选了一块幸运颅骨。
但这一次,事实反驳了他。
“那其他地方呢?”谢照谨慎地看了下对方眼色,确定这次不会挨骂,接着道,“你们不是说往往不代表绝对吗?”
这是张敛说过的话。
“是,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李明夷敛下眼眸,手势依然沉稳,重新换了个位置。
可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受告诉他。
——这一次,你猜错了。
果然,不管他开多少个骨窗,都只有同样的结果。
脑组织完好。
没有任何出血。
最后一个部位探查完,李明夷手上的器械滑落,在三人齐齐的沉默中,在地面上碰撞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怎么可能?”淡定如谢望,在这一刻也露出疑惑,“人之死,一定有其原因,不可能从头到脚无病无损。”
“的确不可能。”
开颅是个力气活,重复这个过程数次的李明夷已经满额汗水,声音透着颤抖,唯有手指依然纹丝不动。
他重新拿起线锯,眼神重新聚焦在某一点:“还有一处没有解剖。”
谢望目光随着他手中的工具起落,看到那把锯子落在死者的后颈,竟生生将上面的骨骼锯开!
一旁的谢照亦不由咋舌。
连脊柱都要剖开看,这可真是活阎王啊。
然而就在下一刻,令人瞠目的一幕出现在三人面前——
只见死者颈部的脊髓露出,那灰白的表面竟然被小指粗细一块异物挤压,稍微变了形状。
可就是这一点变化,令李明夷露出寻觅到真相的兴奋眼神。
“小脑扁桃体下疝畸形……竟然是这样。”
第19章 人脑怎么会进入脊柱?!
“……什么畸形?”
李明夷说的那一长串,谢照就听懂了最后两个字。
“人脑的一种先天畸形。”李明夷指了指对方的后脑勺,“人睡觉时挨着枕头的地方叫做枕部,枕骨的孔洞是脑和脊连接的通道。脑如果从中穿出,就形成疝。”
谢照听得若有所思。
医学他不会。
但杀人见血,有些关键的部位,他比寻常的医夫子可更了解。
谢望则俯身,亲手摸索那块压着脊髓的细细异物,神色闪过一抹惊异:“这是……脑?”
可人脑怎么会进入脊柱?!
“确切来说,是小脑。”李明夷的解剖刀不徐不疾,将其源头剖出。
谢望瞳孔之中微有震撼。
这是他从医十数年从未见过的画面。
谢照显然也是第一回见识到这种事情,仍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你说的畸形,就是这个东西?它是人脑的一部分?”
就算是他这个外行,也知道人脑应该在脑壳里啊!
再联想到刚才李明夷说的疝,他似乎意会到了什么。
李明夷脸上的汗珠滴落,眼神炬炬,思维不停展开:“没错,小脑扁桃体从枕骨大孔穿入下方,就形成下疝畸形。这种先天畸形发生的概率是百分之零点七五,也就是说每四百个人里面就有三个人会遇到这种情况。”
谢照下意识心算了下:“那光陈留就有好上千人是这样?”
“你可以这么理解,甚至你我都有可能。”李明夷一边说话,一边已经擦了双手,拿起纸笔记录。
谢照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
“你放心,通常这种畸形不会影响健康。只有极个别的案例中,患者颈部用力屈伸时,脊髓被这些小脑组织压迫,导致急性呼吸衰竭,甚至猝死。”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死者表情痛苦,嘴唇紫绀。
不是中毒,而是窒息。
谢照的思路立即被打开:“照你所说,这种畸形发生的概率百里不足一人,就算是发生了,要致死也很是偶然。所以即便张敛精通解剖,也不可能把杀人赌在这个万里无一的巧合里。”
“你说反了。”李明夷抬眼,肯定地道,“越是精通解剖的人,越知道疾病致死的概率有多大。所以正因为是张敛,他更不可能去赌。”
有了这个答案,谢照终于算是彻底放心:“父亲果然没有信错人。”
父亲?
李明夷不解地看着他。
谢照挠挠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又看看李明夷,似乎在问你不知道?
“谢公正是家父,我以为先生知道。”
毕竟他舅舅谢敬池,对方也是认识的。自己和兄长,也算和这人打过多番交道了。
看来再聪明的人也有后知后觉的时候。
李明夷持笔的手一顿。
难怪这一路虽然有些波折,但却没有任何阻挠的力量,所以从头到尾,都有谢家的协助。
不过在他眼里,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真相,已经被挖掘出来了。
李明夷合上纸笔,将剖出的脏器归还尸首体内,一层一层恢复原来的样子。最后,取出手术用的针线,慢慢把除了头颈部的所有切口缝合。
方才还与他通力协作的谢望站在一侧,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的行动,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他问:“已经动手解剖了,现在再行掩盖,还有意义吗?”
“你早上洗脸吗?”
李明夷的问题,转折得有些生硬。
谢望只是默然看着他。
“你这么在乎仪态的人,应该会天天洗脸吧。”李明夷语气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似乎当真只是闲聊。
“洗脸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不洗脸,你应该也能活着吧。”
谢照强忍着没笑。
自家兄长能不能接受这个前提,还真存疑。
谢望却没有玩笑之意,一丝不苟地回答这个问题:“人活着,要有尊严,否则便是苟活。”
“说得对。”李明夷难得对他表示赞同,然而话锋立即一转,“但死了的人也是人,死人也要尊严,否则就是枉死。”
“活人和死人能一样吗?”
“怎么不能?”李明夷反诘,“难道阁下没有死的一天?死的时候就变成猪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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