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只觉指腹下的脉搏突突跳动,脉象登时大乱。
便是太守郭纳也曾直言不敢忍受剖腹之痛,可这女子生受了这一刀,竟然连一声也没吭出。
“师弟,施针。”他向面露不忍的林慎道,“肺俞、肾俞、沙中。”
这些穴位均有止痛之效。
林慎明白过来,马上按他提点,取一旁的金针刺入产妇这三处大穴。
三针下去,紊乱的脉象稍见平稳。谢望紧压的手指这才略略松开,重新将目光投向产妇已经血淋淋的下.体。
会.阴一经切开,已经被撑开到极限的产道再一次被人为扩大。
紧紧卡在出口的婴儿,终于被松开了桎梏,暂且脱离了危险。
但孩子大部分的身体还没有娩出,现在宫缩已经越来越缓慢无力,只靠产妇本身恐怕不足以继续产程。
李明夷一手托着婴儿的头,不经任何犹豫,另一只手再次向产妇体内探入。
林慎似乎明白了他动刀的目的,一个恐怖的猜测陡然浮现:“你该不会想……”
以手取婴。
这真的可行吗?
“我要帮你把孩子取出来,慢慢呼吸,放松。”李明夷并未直接回答林慎的话,而是告诉产妇,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这简单一句话,却在其背后的官医中掀起轩然大波。
“快快住手!”身后传来跺脚的声音,“李郎,生产之事,必得听其自然,不宜催逼啊。”
方才阻止谢望那人亦急道:“所谓瓜熟蒂落,若要强行娩之,这,这实在有违定理。”
转胎之术尚可以说是协助生产,可代替母体的分娩,以外力取出婴儿,这种医术实在悖逆理法,说是违反天道也不为过!
“那是你们的定理,不是我的。”
语出惊人的同时,李明夷手腕用力,直接沿着着骶骨深深探入母体。
很快,他便触碰到了婴儿被卡住的肩膀。
手掌触碰到的是一个柔软、稚嫩的新生命。
或许是因外力干扰而躁动,又或许是感应到转机,婴儿一侧的胳膊忽然扭动了一下,弯着的肘窝正好勾在他食指的关节上。
李明夷弯曲食指,稳稳牵住这只主动向他伸来的手臂。
自然、定理。
也许他的确在违逆。
但这一刻,他能感觉到和那只他牵连的小手,正竭尽生命之所能,同样用力地推着命运的门。
接下来的一幕,令谢望和林慎毕生难忘。
随着李明夷平稳地抽出手臂,婴儿被卡住的脖颈动了动,很快突破了束缚,在他掌中向外娩出。
那只小小的胳膊勾在他的手指中,就这样被牵动着,一点一点离开母亲的身体,以这个不寻常的姿势来到人世间。
“你听。”
正在灯下与谢敬泽等人紧张讨论战事的郭纳,忽然停下正在说的话。
仿佛就在不远的某处,有婴孩的哭声响起。
谢敬泽亦驻足倾听——
一阵洪亮的婴啼声穿破狂暴的风雨,正从黑沉肃杀的夜中传来,宣布着新生命的降临。
官医候命的病人房中,顷刻无声。
被生产的波折耗尽力气的产妇,侧着脸看向抱在云娘手中的孩子,目光恬淡宁静。
“恭,恭喜啊。”林慎呵呵扯出一个笑脸,率先表达了祝贺。
方才那一刻的震撼还未散去。
但孩子总算顺利生出来了,在这噩耗不断的节骨眼上,也算是难得的喜讯了。
“还要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云娘托着怀里的孩子,屈膝向林慎郑重行了一礼。
方才若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地找来器械,现在母子二人说不定已经一尸两命了,孩子能够平安落地,这位年轻的官医功不可没。
“不必客气。”林慎伸手拦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大拇指。
“我也只是想着或许能用得上,能及时赶上便好了。”
他曾亲眼见证这些器械是如何创造奇迹的,所以李明夷要动手时,他下意识地想到它们,没想到真的用在了最关键的时刻。
“咳咳。”就在林慎还满心欢喜时,便听见站在身后的年长官医清咳一声,沉稳了声音道,“你虽不令自动,但也是出于医者之仁心,此事便不追究了。”
这话既是提点林慎,也是说给他身前那二位听的。
他们刚才出言阻止,也并非是因为铁石心肠。既然现在这出意外已经有了圆满的结局,索性便点到为止。
“林慎。”就在众人都已经把心放下时,却听李明夷以冷静的声音再次开口,“准备手术室。”
这句有些突兀的话,令几位官医有些摸不着头脑。
母子俱已平安,这时候还需要手术室做什么?
然而林慎却很清楚,李明夷说话越是简短,意味着事态越是紧急。
正为产妇诊脉的谢望亦忽然变了脸色:“病人产后血崩了。”
尚在庆幸中的云娘听闻此话,膝上一软,险些趔趄倒下。她马上将孩子妥当放下,赶紧查看产妇的情况。
依依注视着孩子的女子,表情还沉浸在淡淡的幸福中,脸上的血色却在瞬息间褪至透明。
她身下的白布很快被浸染鲜红。
怎么会……
云娘猛地抓住她的手,不停地揉搓那冰冷的掌心,试图用这种方式减少她体温的流失。可产后血崩何其迅猛,云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瞳孔中的神志很快散去,湿透的眼睫无力地垂下。
“我这就去求博士。”林慎往后退了两步,拔腿便要跑。
“站住!”见他当真要去,方才训导他的那位官医立刻呵斥道,“你难道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林慎,你素来也算生徒中稳重之人,今夜为何如此冒失!”
林慎的脚步果真停下。
就当说话之人以为这个素性乖觉的师弟终于肯听话时,却见他忽然伸手将头顶的幞头解下。
“我不是聪明人,所以做不到事事周全。但我入官医署只是为了治病救人。如果,如果……”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
象征着生徒身份的软脚幞头,被林慎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握住了某种决心。
“如果博士告诉我这是错,那我宁可不再行医。”
掷下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再不理会背后愕然的目光,径直向着黑漆漆的雨夜跑去。
“糊涂!”
小师弟的一番话,让这位老成的官医被气得险些呕血,可他刚一转身,便看见了更加令他愕然的画面。
那位李氏游医,竟然以手握拳,就这样探入产妇汩汩涌血的腹中。
虽然知道他方才已经做出了逆转胎位、以手取婴这种出格之事,但到底不是亲眼目睹。这一刻的所见,简直让他从医数十年的阅历被彻底颠覆。
李明夷成拳的手置于宫前,另一只手则按在宫底位置的肚皮上,一内一外,双手合力将整个子.宫压紧。
肩难产后易并发出血,且出血点很难找到,如果有手术的条件,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直接切除子.宫。
在林慎回来之前,只能先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压迫止血。
谢望则立刻在产妇阴陵泉穴、子.宫穴、三阴交穴等多处施针,以求稍缓血崩之势。
刚刚落完针,他便发现李明夷也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止血。
对方看上仍是寻常那幅冷静理智的姿态,唯有额上不停滴落的冷汗,暴露出深深克制住的紧张。
谢望曾亲眼见识过内脏出血的速度,深知想要靠外力止血,要花的力气绝不像这人表现出来的一样轻松。
果然,半刻功夫都不到,他便看见对方持续用力的手臂肌肉突然痉挛一下,一向极稳的手也开始发抖。
察觉到李明夷体力正在透支,谢望立刻放下金针,双手叠握帮忙压了上去。
“我来。”
李明夷也没有打算逞强,顺势抽开了上面那只手,在谢望接手的同时重重换了口气。
他把剩下的力气集中在握拳的手上,配合体力还算充沛的谢望,尽所能地将宫体向上顶压。
这种压迫止血的手法对力量的要求很高,即便是一个年轻体健的男医生,有效按压的时间也很难超过一百五十秒。
双人组合下,这个时限可以延长至五分钟。
但也只有五分钟。
生命,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分割计量,一分一秒都历历可数,以可视的速度在他紧握的手中流逝。
很快,谢望也意识到这种方法的弊端。
他和李明夷体力消耗得都太快,这样下去根本坚持不到林慎回来。
一种比肉.体更加深切的无力感在顷刻间袭来。
或许凡人的力量终归有限,过去的种种奇迹,都只是上天眷顾。他们用尽全力伸出的手,也不足与死神抗衡。
从屋檐上渗透的雨水成串落在地面,滴答不绝,像是在为这个年轻的生命数下最后的倒计时。
刺痛从手臂僵硬的肌肉中不停传来,谢望眉头抽动一下,感觉到那只被他压住的手力气忽然一松。
看来对方也早就到了体力的极限。
就在谢望以为他已经放弃的时候,却听见李明夷以颤抖的声音道:“一人推顶子.宫前壁,一人推压宫体后壁。至多半刻换人轮替,这样就行。”
说完,他抽出手,在谢望愕然的目光中向侧旁倾去,让开身前的位置。
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足的,理智清楚地提醒他。
继续逞强就是在延误病人的生机。
裴之远曾经说过,他们之间,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王焘告诉过他,相者治国,医者治人,如是而已。
李明夷唯有赌一把。
赌上作为医生的尊严,去相信这些在不同时代、不同道路中前行的同仁,有着和他相同的尊严。
雅雀无声的沉寂中,一道轻轻的脚步声靠拢过来。
停在他身边的人,伸出紧握的拳头,填补了他的空缺。
接着又有人走上前来。
方才还在和他争执的官医们,陆续围拢过来,按照李明夷说的方法,接替着伸出手臂。
“呵。”见状,素来不苟言笑的谢望,唇角微微展开,实在被他身上那股称得上纯粹的执拗折服。
或许在场的其他同僚,也和他是一样的心情。
就在他刚刚展露轻松之色时,一阵长鸣的号角忽然划破雨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神色皆为之一变。
与此同时,之前跑去请示的林慎,也用最快的脚步带回了裴之远的答复。
“博士说,陈留即将不保,官医署也将无存。”他攥紧了手中的幞头,深深吸了口气,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深深望向身前诸人。
“但身为医者,至少可以保住眼前的一条性命。”
“手术室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手术了。”
第44章 筋膜下脱袖式子宫全切术
林慎带来的这个消息,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震惊。
陈留虽不算拥兵重地,但近日来也做足了对敌的准备,就算安氏叛军悍勇野蛮,唐军也不至于败以山倒之势吧?
这个疑问,显然不是林慎可以解答的。
一种远超想象的恐惧在这瞬间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虽然早知道叛军将至,可陈留转眼间便将沦陷的事实,残忍地揭露出一个更加令人胆寒的现实——
陈留的沦陷,或许只是这场浩劫的序幕。
“准备手术。”几乎死寂的沉默中,谢望道。
他顿了一顿:“或许,这是官医署最后一次救治病人的机会了。”
所以裴之远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
雨水从脸颊旁一滴一滴滑落,林慎深深颔首:“是。”
因之前郭纳的病情,手术室处于十二时辰可用的准备中,在对病人用甜油麻醉的同时,人员准备、器械消毒都已经再次完成。
“寅时一刻——”林慎深吸一口气,“手术开始。”
话音落定,一道急电自窗外掠过,视野顿时变成一种过曝的苍白。随之而来的黑暗中,本就不足的烛光便显得更加黯淡。
极端恶劣的天气,也间接给手术增加了难度。谢望瞥过一眼蹙眉不语的李明夷:“你能看清吗?”
“我正在看。”
李明夷所注视的并非病人,而是林慎面前的器械。
他的确没有像谢望那样独自在黑夜中解剖过,不过两年的援非经验,让他遭遇过更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境,视野绝不是问题。
手术的难点在于,虽然经过接力按压,刚才的出血已经暂时止住,但不知道子宫内的情况,就随时可能再次引发血崩。手术室中就他们三人,一旦拖延到下一次大出血,产妇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
必须选择最快的术式。
现在可以利用的,只有这些稍微落后于前沿手术、沦为教具的经典器械。
“手术刀。”李明夷像往常一样将手抬起。
林慎心情陈杂地拿起那把手术刀,转过刀锋,将手柄递去。
对方似乎已经胸有成竹,直接压腕落刀。
一道三寸长的切口顿时将腹部打开。但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李明夷选择的是横行切口。
暴露的手术野中,经妊娠而明显变大的子宫赫然可见,但乍一看并没有明显的裂痕。
“没有伤口?”林慎压着眼睛仔细地搜寻,确定找不到准确的出血点。
李明夷点头。
“布巾。”
周围蠕动的肠道被白色布巾排垫开后,子宫的形态就更加清晰
“子宫肌层中供血丰富,所以有时找不到具体的伤口。”他开口解释的同时,塞下最后一块布巾,选好位置再次对宫体下刀。
谢望精神凝聚地注视着那道游走如神的刀锋。
这回,被割断的是连接着子宫上端的几道韧带。
每切开一处便要做一次结扎以止血,这个步骤,谢望已经在此前的手术中总结了出来。但子宫周围韧带数量众多,就算李明夷动作再利落,恐怕也需要至少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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