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众人被这个好消息振奋时,噩耗也跟着从北方传来——
安禄山大军已经于几日前进抵博陵,接着便以千钧之势奔袭南下,没有中部军的有力掣肘,叛军一路踏过华北平原,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眼看就要抵达黄河北岸。
窗外又下起小雨。
凛冽的冬风袭面而来,刚刚褪去热症的郭纳坐在案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太守还未痊愈,当保重身体才是。”谢敬泽正和他汇报前线消息,见他如此惧冷,伸手想要将窗户关上。
“开着窗吧。”郭纳却道,“老夫想看看天气如何。”
前线的战报总有延搁,恐怕此刻安禄山已经兵临黄河渡口的灵昌。时近十二月,黄河水冰冷刺骨,若他是安禄山,也会选择稍等几日,等待黄河结冰,便可毫发无损地渡河。
而这个几日究竟是长是短,就要看天公的意思了。
谢敬泽很快也领悟到这一层,放下了伸出的手,抬头望着积着阴云的天。
“张公已经调兵赶来,但愿这天能放晴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冬雨后,寒潮再次袭来。城外的河流在一夜间进入了冰期,草木皆被冻成枯冷的一色,冷而潮的空气沉在地表上,落足时便能感受到一阵深深的凉意。
十二月伊始,陈留便彻底戒严。大街小巷皆门窗紧闭,人影寥寥,唯能听见夹着细雪的雨滴落地淅沥的声音,在这漫漫冬夜中将不安敲上每个人的心头。
李明夷坐在灯下整理着自己的手术器械。
这些陪他穿越时空的老朋友,也是和卢家结缘的开始。
安禄山叛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陈留,也不知道卢小妹她们有没有听他的话西去剑南。在历史的车轴面前,人渺小得如尘埃一般,即便自己这个已经知道了未来的现代人,也无法阻挡它的到来。
他正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忽然听见一阵笃笃的叩门声。
“李郎,外头有个姓卢的姑娘找你,说是事情有急,一定要你见她。”
传话的是官医署的守卫,对方似乎也不大好意思半夜打扰,抱歉地道:“我们已经劝阻过她,不过……”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哗的一声,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有劳你带话了。”
被撂下这一句话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李明夷一边扯着刚披上的衣裳,一边加快了步子,绕过他往外跑去。
“……不用谢。”他疑惑地歪歪头。
难道还真是这位先生的相识?
夜雨不绝。
绵密的雨珠如针脚一般,将天与地串联起来。门口挂着的灯,被模糊为长长的光圈,倒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将长街照得影影绰绰。
官医署的门外,值守的侍卫正一脸难色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子。
“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当心惊动了太守,我们也不好替你求情。”
“我不见太守,我只要见一面李郎就好,求您再通传一声吧。”
冰冷的雨幕中,女子瑟缩的身影摇摇欲坠,如承受不住雨的重量般,眼见着就要倒下。
地上的泥土潮湿冰冷,寒意如针刀般深深刺入膝骨。可她却执着地跪在门口等着,任雨水淌过脸颊,目光期盼地向他背后望去,仿佛笃定了那人会来。
“可……”
见她如此坚持,守卫正犹豫间,忽然听得急促的步伐声蹚过积水而来,随之是纸伞抖落雨水的声音。
“怎么冒雨来了?”李明夷越过守卫,将打开的油纸伞倾在女子的头顶,俯首看着她湿透的脸。
方才听声音已经有些熟悉,现在一看,果然是云娘。
她不顾禁令深夜赶来,显见是有要紧的事情。
李明夷神色一凝:“是家里出事了?”
“不是,不是。”云娘用力地摇摇头,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向守卫感激地屈膝行了一礼,接着才颤声道出了来意。
“是我接生的娘子,她已经发动了两个时辰,却迟迟不能分娩。我们本想找个老道的稳婆看看,可现下家家闭户,谁也不愿意违着禁令出来。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便想让您看看,否则,她……”
说到这里,她牙齿上下磕碰,冷得打了个哆嗦。
李明夷把伞递给她,脱下外衣披在她肩膀上,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云娘愣了一下,马上道:“就在旁边的大宁坊,我带您去。”
李明夷点点头。
才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身后的侍卫犹豫地喊了声李郎。
“您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太守有令,擅违宵禁者,杖责二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不愿意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可禁令便是禁令,若是连太守的守卫都不能遵守,又如何能去要求普通的百姓呢?
大雨滂沱而下,远方的天际划过一抹闪电,将李明夷湿透的脸照得雪亮。他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站立的侍卫,面容平静地向之颔首。
“那就请君如实以告太守吧,多谢。”
“李郎……”从焦急中冷静下来的云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对方找了个多大的麻烦,一时不知该不该劝他留下。
可李明夷只是转过头,轻声催促:“走吧。”
唐朝的居民住所以坊划分,大宁坊距离官医署的位置不算太远,两人加快脚步,不过一刻便到了目的地。
出乎李明夷意料的是,云娘所说的人家没有住在坊内的正宅里,而是在一个废弃小巷的深处,看起来比他之前租赁的房屋还要破败。
“郎君见笑了。”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云娘一边收起伞,一边快速解释,“她是我以前在平安坊中认识的姐妹,后来被人赎去做了妾。再后来……”
她嘴唇嗫嚅,最终只道:“我再遇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流落到这里了,腹中有了九个月身孕。我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实在不能放心,便留在城里陪她生产。没想到遇上了禁令,还好郎君肯来。”
李明夷了然。
春娘曾经说过,像她们这样落过风尘的女子,将来的路绝不会比当初好走。被人赎出去了,仍可能被抛弃;像云娘这样还能被家人接受的,已经算是幸运。但她也只能为最贫苦的女子接生,可见这份生计多么艰难。
“先进去看看吧。”他望了眼周围的环境,皱着眉道。
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还不知道产妇具体是什么情况。
轻轻嘎啦一声,云娘将门推开,一边带李明夷向内走去,一边柔和了声音向里头道:“三妹,你不要怕,我带了郎中来了。”
屋内只点了盏豆大的灯烛,昏暗的光线里灰尘肆意飞舞。门外的雨水已经浸了进来,将寒意一并送了进来。
云娘在一个角落停下步伐。
李明夷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个屈膝躺在草席上的女子。她散下的长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有些浮肿的脸上,显得面容草纸一般的黯淡。
听到云娘的声音,她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虚弱地抬起眼。
郎中?
“郎中怎么会……”她视线恍惚了片刻,忽然定格在云娘身后的男子脸上。
那人却绕过云娘,半跪在她身边,说了句得罪,便将手伸了出来。
“你怀孕几个月了?”李明夷一边询问,一边打开她的眼睑看了一眼。
还好,血色素没有明显下降的迹象,至少暂时没有出血。
女子怔怔看着眼前陌生的来客,似乎不知他是何意。
李明夷一边快速掏出随身的听诊器,一边继续保持和她对话:“现在感觉每刻能发动几次?”
“他就是救了小雨的先生。”云娘蹲下身握住女子冷冰冰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她握紧这只手,鼓励道:“你不必怕,告诉他就是。”
直到这一刻,女子才似反应过来一般,艰难地开口:“大约十几次吧。”
“现在还很痛吗?”
“……很痛。”
说话间,她忽然痛苦地闭紧了双眼,将牙关咬得咯噔作响。
李明夷知道她正在承受新一轮的宫缩,而如此频繁的节律,说明产程始终没有继续推进。
“还能呼吸吗?”他问。
女子极为勉强地压低下颌,做出点头的动作。
见她已经快要挨不住了,李明夷却还在不断地询问,云娘都想代她回答剩下的问题。可刚要开口,理智便将她的话阻止回去。
李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事实上,李明夷坚持问话,除了问诊情况,同时也是希望她保持清醒。产妇一旦陷入昏迷,生产便会更加艰难,情况严重时只能转为剖腹产。
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显然不具备急诊手术的条件。
他将双手覆盖在产妇的下腹部,想要感受宫缩的节律和强度,可就在女子刚刚松缓下的一瞬,李明夷思索中的眼神陡然一动,并迅速将听诊器的探头移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面。
“怎么了?”云娘下意识觉得不妙,却不敢惊扰,把声音压得极低,“三妹她是否有碍?”
李明夷用听诊器找到胎心的方位,确定刚才触诊时感受到的异样不是错觉。
方才他隔着肚皮触摸母体中的胎儿,明显感觉到胎儿颅顶不等高,胎心位置也在母体脐下偏外,种种体征,都标志着这是难产中常见的枕横位。
他抽空看了云娘一眼:“她胎位不正,之前也是这样吗?”
云娘有些迷茫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时代的接生婆水平参差,而年轻的云娘还缺乏经验。所以这种对外行而言不太明显的胎位不正,她们事先并没有注意到。
但她马上也晓得了事情的严重性:“那,那该怎么办?”
“如果情况好可以顺产,但胎头位置高的话,就必须转剖腹产,也就是从这里取出孩子。”李明夷用手指向产妇的肚子,向云娘示意。
这个骇人的消息,令云娘惊慌了一瞬。但她在两个月前已经经历过了植皮手术,剖腹取子听起来是很恐怖,可因为是眼前的这人,她并不害怕。
她镇定心神,代替女人问:“那请问郎君,三妹现在是哪种情况?”
“只从外面查体不能判断。”
李明夷低头看向产妇。
这一次,他需要对方的回答。
“我需要对你做下/体的检查,你可以接受吗?”
第42章 一种罕见而致命的产科并发症
女子歪在颈窝里的脸颊往外侧了侧,被冷汗濡湿的眼睫迟钝地眨动着。
她滞然看着眼前陌生面孔的男子,半晌,才像听清了他的问题,自嘲般轻轻呵了口气:“我都已是风尘里的人了……”
有谁碰她之前,曾问过她接不接受呢?
好奇怪的郎中。
“你已经不是了。”云娘用力将她的手握牢,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便就是,于先生也是一样的。”
女子嘴唇牵动,刚想说什么,腹中又袭来新一轮的疼痛,逼得她再次咬紧了牙关。
她扣紧云娘紧握的手,喉咙颤抖,勉强地嗯了一声。
两人说话的间隙,李明夷用备在一旁的热水快速地洗过手。
得到了产妇的同意,他低声说了句得罪,示意云娘揭开产妇的被褥,接着将手探了进去。
“如何?”云娘紧张地盯着他深深探入女子体内的手,声音不自觉地紧绷起来,“还可以正常生产吗?”
李明夷手指转动,慢慢感受着胎儿和母体的位置关系。
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在这具瘦弱的身体中,已经九个月的胎儿发育稍显不足,反而没有出现胎头和骨盆不相称的情况。
“胎头已经进入骨盆了。”
云娘的神情刚刚松懈,便听见对方以严肃的口吻继续补充:“但胎头的方向有问题,很难直接生产。”
阴/道内触诊下,得到的查体结果比之前预计的更严重些。胎头的枕骨几乎完全位于骨盆后方,这个位置下不仅不能顺产,还很容易造成滞产,危及母体。
那只握住云娘的手蓦地一重。
女子倏然睁大眼睛,几乎是哀求地看着身前之人。
“不管是要剖开我的肚子,还是要拿走我的命,我都不在乎。求你,求你帮我把孩子生下来。”
李明夷手腕压紧,持续地触诊产道与胎儿,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难产已经发生,想要速战速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剖腹产。
然而,和其他手术不同,产科麻醉最大的死亡风险来自于气道问题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剖腹产手术都不宜选择全麻,尤其是单纯的气体麻醉。
他不能为了一个还没有成为独立生命的胎儿,就轻易把产妇的性命赌上。
指腹下再次传来向外顶动的幅度,那个被困在母亲体内的小小婴孩,仿佛也在努力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
无数思绪在一瞬间闪过脑海,李明夷抽出手,最终决定:“我先帮助她转动胎方位,如果胎头可以转到正常的方向,就有机会顺利生产。”
在他平静的语气中,云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若是不顺利……”
“就只能选择剖腹。”李明夷顿了一顿,“但我会优先保全产妇。”
听到最后一句话,女子抓住云娘的手迅速松开,以维护的姿态紧张地抱住自己的肚子。
她警惕地望着两人,喃喃道:“不,我只有孩子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舍弃他。”
昏暗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那双通红的眼中烁动着残灯的光芒,显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然。
一旁的云娘也似有触动,小声地开口央求:“李郎,为母者爱子,是决不计较性命的,你就成全她的心愿吧。”
39/138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