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时,商讨才暂时中断。郭纳休息的时候,李明夷和几位官医轮流为他检查,结果倒有些意外之喜。
“太守公现已退去热证。”谢望仍谨慎小心,“您还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吗?”
“老夫只觉有些气短乏力,别的倒没什么异样。”郭纳感慨地道,“或许上天肯垂怜老夫吧。”
谢望却未流露出放松之态,反而抬眸看向一旁的李明夷,目光之中似有质询。
李明夷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可补充的。
术后低热是常见的并发症,自行退热的也不在少数,最终的结果还需要时间观察。
这热退得不明所以,不过没有出现急症,总的来说算个好消息。
郭纳这边事毕,得到了谢照的许可后,李明夷才回到衙门中,去看看那个做完骨折手术的少年。
“你,你还来啊?”正在喝酒摸鱼的狱卒,看到这熟悉的来客,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这人两天来一次,他们早就记得这张脸了。再加上有谢照的腰牌,探人当然不成问题。只是没想到禁令之下,这小子不好好窝在屋子里,还巴巴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跑。
真是稀奇。
“来看看病人。”李明夷拿腰牌换了钥匙,便略过此人,熟门熟路地朝里走去。
而今人力都集中在守备,看管的狱卒也少了一半人手,谢敬泽索性将普通的偷抢罪犯暂且赦免回家。一时之间,就连大牢都空了一半,战时的不安从灯火长明的官医署,不知不觉已经蔓延陈留的各个角落。
那个突厥一族的少年因身份不明,又是外来之人,仍被关押在最深的牢房中。看在王公的面子上,之前这些狱卒也并未苛待他。
不过现在就未必了。
深暗的监牢中,少年仍如往昔般安静地靠在墙下。阴沉的天光自高高的窗格漏下,落在那双异色的艳丽眼瞳中,让他的眼神也蒙上淡淡的阴影。
李明夷拿钥匙开了门,不做声响地在他面前停下。
对方听不到声音,交谈也显得多余。他照常检查少年的手术切口,确定没有感染。
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好,手术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剩下的就是等待骨折愈合。
少年仍无动于衷地望着天。
忽然,却被对方用手掰过了脸。
视线被迫扭转过来,站在他身前那位先生面无表情,不知为何突然端详起他的面容。
就在他倏而紧张起来时,对方又将手放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临了,还不忘把牢门锁上。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颌,迷惑地歪了歪脑袋。
片刻。
就在他准备闭目小憩时,门再次被推开。外头幽暗的烛火,照在来人的身上,勾勒出高而挺直的身形。
他看见再次折返回来的那人,手里端了一盘胡饼、一碗清水,径直向他走来,将这些水粮放在他身边。
“你要吃东西,才能好起来。”
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将碟碗向少年推了推,示意他可以放心吃喝。
他刚才注意到对方嘴唇干裂,皮肤凹陷,有些脱水的迹象。或许是因为时局紧张,这个异族的少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关照。
官府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普通百姓尚还没安顿好,自然也就没人关心一个阶下囚的死活了。
少年眼眸狭起,没有情绪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似乎想要分辨出这份善意的来历。
李明夷擦擦手站起来,没有多做停留,在少年冰冷而长久的注视中离开牢房。
要想和这孩子深入交流,现在还不是时机。
并且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时不时回荡在他心中,催促着他的脚步回到另一个病人的身边。
自从安禄山举兵的消息传来,被临时征用的官医署便不再有往日朗朗诵读的生气,在官吏们沉重交错的脚步声中,时间又缓缓地度过了五日。
一连五天,郭纳的病情都在平稳中向健康转归。
变化就出现在第六天的早晨。
前一夜刚下了小雨,夜色久久地未散去。李明夷还在朦胧的睡意中,便听见有仓促的脚步声向他直直奔来。
报信的是个小生徒,说话还算镇定利落:“太守公突然出了热症,整个人不住地打颤。谢师兄请你一同过去诊察。”
这个突然的消息,像一盆冷水,登时将李明夷的睡意浇醒了。
他一边飞快地趿拉地鞋,一边翻出听诊器、瞳孔笔,草草地披了衣衫,便跟着小生徒一路小跑过去。
天光尚未敞亮的清晨,太守的房间里已黑鸦鸦挤了一堆人。除却谢望等赶来的官医,还有同样住在官医署中,随时待命的谢敬泽等一众官员。甚至就连王焘,也在裴之远的搀扶下刚刚站定,只比他先早来了一步。
李明夷径直拨开人群走进去,半跪在郭纳的床边,快速地套上听诊器,将那银色的听头塞进病人的怀里。
“你……”
谢敬泽立即打断身边之人的质问,目光紧张而克制地落在床前那道背影上:“让他看看。”
砰、砰。
强烈而快速的心跳声敲击着耳膜。
与此同时,李明夷能感觉到手掌接触到的每寸皮肤都烫得惊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正在高热中的郭纳浑身一颤,忍耐着疼痛的双眼竭力睁开。
他仍自持语气,缓缓地问:“依先生看,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明夷摘下听诊器,又将手贴上他的腹部,轻轻地按动。
他手势不重,郭纳的神情却立即紧绷起来,额上顿时渗出一层汗水。
“您是否觉得很痛?”一边移动着手的位置,李明夷一边问道。
郭纳咬着牙嗯了一声。
“够了。”身后有人低斥了一句,“太守公已经疼痛难忍,你快收手吧!”
“你们先出去。”
回答他的,却是已经牙齿发抖的郭纳。他慢慢吐纳着气息,控制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沉厉地道:“医者行医,最忌旁人打扰,伯瞻……”
说到这里,他实在无以为继,口角紧拧,才能勉强克制一股股袭来的疼痛。
谢敬泽立即会意,伸手将其余同僚请了出去。
他自己则扶着王焘坐下,在李明夷检查的同时,让这位圣手也一同诊脉。
“脉象速如急雨,阳气却有下降之势。”王焘凝重了眼神,下了定论,“病已侵入脏腑。”
听到这话的谢望立即联想到此前李明夷所讲述的三种可能,目光倏然凝滞:“是感染。”
李明夷起身站直,垂眸注视着病人痛苦的面容,不得不宣告那个最糟糕的可能发生了——
“腹腔内有急性感染,很可能是慢性脓腔突然破裂,现在已经蔓延到全腹。”
这和王焘的中医诊断不谋而合。
谢望与他对视一眼,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此前的几天安稳,果然只是一种假象。早就埋下的病因深深潜伏在这具操劳过度的身体中,在一瞬间爆发,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此前所有的治疗成果击溃。
谢望迅速反应过来:“你之前所说的腹部穿刺,现在还可行吗?”
李明夷摇摇头:“局限的脓腔才可以引流,现在这种情况……”
他的声音压抑地停住,眼神中的负面情绪却已经被理智取代。
“只有二次手术,剖腹探查。”
二次手术?!
无声的惊呼,几乎同时在众人的心中喊出。
一次手术已经是铤而走险,这才隔了几日,便要再一次对太守进行那种危险的治疗?
“不可。”其余人被震撼到无言时,谢敬泽率先回过神来,语气截然坚决,“太守此次病痛,便是由上次治疗引起,若再行所谓的手术,难保不会后患无穷。”
他俯首望向王焘,目光郑重而严肃:“还请王公指示,是否有更为妥当的办法。”
王焘徐徐收回了手,视线却落在身前的年轻医生脸上,在几乎凝固的气氛中从容不迫地开口:“病在脏腑,汤药之所不及。若非要用药,也唯有一道逐瘀汤可用。”
谢敬泽立刻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无形之中施上重重的压力:“婴城,按王公所言去办。”
谢望却没有立刻应承。
他敛眸思索:“但如老师所言,逐瘀汤药力缓慢,等至于脏腑,恐怕为时已晚。”
这话实在出乎谢敬泽的意料。
他素来敬重师长的长子,竟敢当众质疑王焘的话,违拗他这个父亲。
“不错。”王焘反而欣赏地颔首,“若是非要用,只能用逐瘀汤,但用也无用。伯瞻,且不如听听年轻人怎么想的。”
被王焘这么一提点,谢敬泽也自知太过急躁。他压抑住动荡的心情,徐徐看向方才语惊四座的李明夷。
“那么以李郎所见,若是再行手术,能有几分把握?”
果然是谢照的父亲,提的问题都一字不差。
“只有开腹之后,才知道里面的情形。”李明夷委婉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但心中亦不停回荡这谢敬泽方才的话——
若这次感染是因为上次的手术引起,那又如何担保二次手术不会再次感染?
然而切去了脾脏的病人免疫力会大幅下降,如此严重的急腹症,放之任之,结局显而易见。
如果在设备齐全、人员充足的现代医院,他不会有任何一秒的犹豫。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在一个关系到全城百姓命运的人身上,进或是退,都可能付出沉重的代价。
时间几乎凝固住的这一瞬间,却听得病床上的郭纳以虚弱而肯定的声音道:“请先生行手术吧。”
谢敬泽脱口道:“太守公……”
“老夫这般病情,便是苟活也无益于陈留。”涔涔冷汗划过郭纳苍白的脸,可那双眼睛却倔强地睁开,无畏地直视着他即将踏上的未来。
“若上苍庇佑,老夫能渡过这一劫,便还能再尽残躬之力。若老夫不幸殒命,你暂按之前的排布调兵,张公一行已经在路上。”
或许这半生以来,他都平庸碌碌,身后青史,不过随笔一记。
可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
他仍是陈留的太守。
上天既不许他畏缩人后,则必当予他长命不绝。若是天不假年——
那么他,也算做了一回忠良吧?
谢敬泽的一腔忧思,在郭纳决心笃定的这一眼中平静下来。
他和这位太守共事不足年载,亦算不上推心置腹。但此时此刻,对方愿以性命做赌,换来陈留数万百姓一抹希望。作为属下,他又还有何可畏惧?
谢敬泽缓缓呼出胸中的沉郁之气,目光坚定肃然:“下官必不负太守之托。李郎……”
不必他多言,李明夷以同样的坚笃接过这份托付。
“准备急诊手术吧。”
所幸裴之远行事谨慎,手术室时刻预备着,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一切术前都已准备妥当。
急诊手术即刻开始。
罩在缓慢滴答着甜油的面罩中的郭纳,终于暂时脱离了痛苦,陷入深深的麻醉中。
李明夷的刀,落在上次切口的上方,切开病人左侧肋骨边缘的皮肤。
没有CT和B超辅助,腹腔内的脓肿无法在体外具体定位,开腹的位置只能依靠经验。
而脾切除术后,最常见就是左侧膈下脓肿。
他以最快的速度切开腹壁,打开腹膜。
暴露在眼前的景象,令一旁的林慎和谢望都同时陷入震惊和沉默——
上次手术时,除了脾脏外别的器官都还算得上正常。可就在短短几天后,一层浓白色脓液就已经弥漫充斥到整个腹腔,几乎渗在视野中的每个角落!
不难想象那个原发的“脓肿”该有多大。
几碗温热的生理盐水冲洗后,视野干净了许多。但三人都很清楚,如果不找到根源,只清理脓液根本于事无补。
李明夷以手术刀细致地解开粘连组织,分拨器官。
其余两人的目光也牢牢跟上他的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砰砰可闻的心跳声中,膈肌下的空间被暴露出来。
林慎的眼神突然不可置信地一震。
他用力地睁闭眼睛,生怕因为疲惫错过线索。可不管怎么看,结果都没有任何差别。
李明夷和谢望同时的沉默,也证明了不是他看错——
膈下……没有脓肿。
第40章 藏毛窦
无声无息蔓延开的焦灼中,紧张旁观的谢望和林慎,谁都没有说话。
交错的目光却在询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李明夷的术前判断失误了?
可眼前满腹的脓液是可见的事实,说明一定有某处感染,只是藏匿在视野之外的某处。
“组织钳。”正当林慎的心情还处在巨大的震荡中时,李明夷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接过组织钳,他头也不抬,继续探查其他腹内器官和组织。
膈下脓肿的确是脾切除术后最常见的腹腔脓肿,但常见并不意味着绝对。实质脏器炎症、消化道穿孔,还有不能排除的隐匿位置脓肿,都可能引起相似的症状。
感染的证据完全充足,他只相信眼见为实。
林慎很快跟上他的节奏。
谢望亦压低了视线,帮他拉钩扩大手术野的同时,也集中精神一同寻找真正的感染源。
锋利而危险的手术刀游走在腹腔中,将可疑的脏器挨个探寻。
——肝脏完好。
——胆道没有明显异常。
——胰腺正常。
——全胃浆膜均无穿孔迹象。
一个个可能性被排除。
手术野中能触碰的所有器官、组织都没有任何病变的迹象!
林慎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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