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像是睡了一觉。”郭纳压低下颌看向自己已经被打开过一回的肚子,似乎仍觉得不可思议,“老夫的脾脏……”
“已经被摘除了。”李明夷遗憾地通知他这个消息,“因为术中出现了大出血,所以不能保脾,只能切除才能保命。”
这个手术中的意外,他并不打算隐瞒。
郭纳也并未因此而动怒。
他只是联想到什么一般,沉思的目光无意识地看向无边凛冽的远方:“所以,割去病灶,便能保全一身。”
李明夷颔首。
病人能理解当然最好。
但在那双清醒过来的眼神中,他似乎看到了比这句话本身更深远的意味。
“老夫明白了。”许久,郭纳方收回思绪。
手术之前,使者带来的那个噩耗还在耳边回荡。
安禄山已经揭开温顺的面具,带着狼子野心,正以最快的速度向黄河的南面袭来。
那么陈留必不可免地将成为一线战场之一。
“婴城。”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还未出这间手术室,便果断地看向谢望,“请你父亲来,老夫有要事商议。”
第38章 发热
郭纳要和谢敬泽商量的自然是守卫陈留的要事。
局势骤然紧张,容不得再往后拖延,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父亲此刻就在门口等候。”谢望以眼神示意林慎出去传话,接着提议,“太守公刚行手术,身体亏乏,不如就在官医署中修养。”
和前两次手术比,这次的开腹取脾显然对病人创伤更大,李明夷也说过术后仍需继续观察。官医署虽不比太守府戒备森严,但至少有一个手术室可以随时抢救。
随着麻醉余力慢慢退去,切口的疼痛逐渐明晰起来。郭纳看着自己还留着寸余长伤口的肚子,颔首接受了他的建议。
他望向站在一旁的李明夷,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口吻之中多了一份恳切:“那么能否请这位李先生也留在官医署中,一同治疗?”
开腹术后仍有相当长一段的危险期,即便郭纳不要求,李明夷也没打算走。
但这样的时局下,太守住进后的官医署必然会戒严,所以他还有个请求——
“我愿意留在署中,但还请太守不要限制我出入。”
郭纳大致猜到什么:“你是想去见亲人?”
人皆有私心,想在灾难来临前先安顿好自己的家人也是人之常情。
李明夷却摇摇头,诚实地道:“我还有另一个病人需要照顾。”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属下来迟”,谢敬泽在林慎的引导下迈入了手术室中。
陪他一起来的谢照瞥了李明夷一眼,目光十分复杂。
这人口中所说的另一个病人,无疑指的是还在牢狱中的那个突厥少年。可事态有变,任谁都清楚如今郭纳才是他们这些医者最该力保之人,把一个阶下囚和太守相提并论,也只有此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某种程度上,他很钦佩李明夷。
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种坚持实在有弊无益。
“是么?”这个回答却令郭纳颇意外。
在此之前,他都以为这位民间医生是和谢望等官医怀着同样的目的。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太守,在对方眼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想到此处,他反倒微微而笑:“好,老夫答应你。”
谢照略觉不妥:“太守公……”
“无妨。”郭纳知道他想说什么,抬手将他的话打断,“前线之事,暂不可惊扰百姓。”
谢照转眸瞟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从他沉着的脸上读出相同的意思。
愈是在风雨来临之前,愈需要安定人心。
安禄山举兵之前,郭纳的确有过逃避的想法。但眼看战火就要烧到陈留,作为太守的他绝不可倒下,更不可以露出脆弱的姿态。
所以放李明夷出去,也是向惶惶不安的百姓证明,他们所依赖的太守已经转危为安,仍是他们坚实的依仗。
在两位沉稳如山的前辈面前,谢照亦慢慢松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下官明白了。”
得了郭纳应允,李明夷便先回到衙门。今早走得匆忙,没有和张敛告假,也不知道前线的这个噩耗他听说了没有。
但走之前,谢照特意交代过他保守机密,不能和外人提起战事相关。张敛虽是官府的人,但李明夷谨慎起见,还是只将要留在官医署中照顾郭太守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看来太守公病势沉重啊。”张敛难得无事地闲着,打了桶水,有一搭没一搭擦拭着自己解剖用的刀。
前几日不是雪便是雨,衙门都未开堂。按说压了几日,今天该忙起来,可这一整日依然冷冷清清,连谢照等人也不见个影。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隐约能感应到事态不同寻常。
人一闲下来,很多之前被忽略的消息便不时浮出脑海,他不多想都难。
张敛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出别的事吧?”
李明夷没说话。
“算了。”张敛知道他从不撒谎,既然不可言说,那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他放下刀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天空,顺便提醒对方一句:“我是无牵无挂的人,你不用担心。不过你若一时不能出城,还是把家中老小接进城里吧。”
李明夷犹豫了片刻,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他对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了解不多,但很清楚这股叛军的势力是多么野蛮恐怖,如果陈留真的沦为战场,那么城内也不过是敌人屠戮的案板。
可普天之下,又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出城回到了卢家。
“李郎回来啦?快,外头风冷,进来坐坐暖暖手。”
对他的突然造访,卢阿婆显得高兴极了,赶紧吩咐卢小妹去烧点炭烤火,又拄着木杖,要去给他拿胡饼。
“阿婆您歇着吧,我不饿。”李明夷是真的没有心情吃饭,左右看看,除了卢阿婆,只有正在生火的卢小妹,还有当着她的跟屁虫的小雨,却没有看到云娘的身影。
“别找啦,小姨她进城了。”卢小妹拿木条撺着炭块,那上面便震出好大一阵烟尘。鲜红的火苗一窜,将木炭点燃。
小小的堂屋里顿时氤氲起一丝难得的暖意,李明夷伸出手放在上面,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闲聊般问:“她进城做什么?”
“说是找了个做稳婆的营生。”卢小妹把小雨圈在怀里,招呼端来胡饼的卢阿婆也一起坐下烤火,几人围在炭盆旁,倒挺热闹。
稳婆就是接生婆,也是个正经的职业。知道她正努力地继续生活,李明夷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惆怅。
等到战争蔓延,这些好不容易才往前迈出步子的人,又该在哪里找到安稳呢?
“你放心吧。”看他心情不太明朗的样子,卢小妹十分慷慨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缺用度,回来住也行。”
除了没钱,她想不到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烦恼。
反正都收留了一回,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事嘛!
“是啊,郎君是我们家的恩人,若有什么难处开口便是,我们虽穷,添双筷子也不是难事。”卢阿婆关切地看了看他,接着从炭盆里掏出两个煨着的胡饼。
说话的功夫,胡饼已经被烤得干热脆生,卢阿婆给李明夷塞了一个,又掰了一个给自己的两个小姑娘。
“呼,呼。”饼皮烫手得很,李明夷手忙脚乱地吹了一阵,才拿稳在手里了。
咬下去一口,热烘烘,暖洋洋的。
凛冽的寒冬被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小的堂屋让李明夷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没事,只是要去官医署中待一阵子,所以来告诉你们一声。”他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你们还有别的亲戚吗?”
“郎君在官医署中高就啦?”卢阿婆倒十分替他高兴,不过听到后半句话时,又摇了摇头。
“那外地的远房亲戚呢?比如在剑南一带。”
卢小妹奇怪地瞅了李明夷一眼,一时语塞:“你知道剑南离这里有多远吗?”
四川到河南的距离,对于只能步行和马车的古人来说,一走很可能就是一辈子。
何况蜀道之难,在这个没有公路的年代,更是难于上青天。
但李明夷记得,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后,皇帝李隆基选择了向天府之国的四川逃亡,并因这个明智的决定保住了自己的晚年。
陈留在黄河南岸,难免受到战争的波及,如果她们能逃往皇帝将来所在的四川,或许便可以躲过一劫。
卢阿婆想了许久,还真找出点亲戚关系:“小妹她妈有个姑舅在那一带,只是已经多年没有往来。”
“你不会想劝我们投奔他吧?”卢小妹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她把木棍一掷,挺胸抬头地看着李明夷,严肃地和他强调:“我才不走呢,这里是我家,我们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不用靠别人。”
李明夷嘴唇一动,险些就把安禄山南下的消息说了出来。
可战报一旦泄出,必然会扰得民心惶惶,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打乱整个陈留城的部署。
他放下胡饼,从腰袋里取出自己剩下的所有钱,全部塞到卢小妹的手里。
“总之,若是你们想离开陈留,一定要记得往西,去剑南。”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卢小妹眨巴眨巴眼睛,讪讪地哦了一声。
李明夷交代完这些,匆匆吃完剩下半个胡饼,就告辞回城了。
人走了,卢小妹捏着冰冷的铜板坐在炭盆旁,呆呆想着他的话。
她的阿叔虽然古怪,可从来都没有过坏心思,他今天特地来告诉她们去哪里,难道说真的像传闻一般,有大事要发生了?
“好吧。”她取出一枚铜板,将之往空中一抛——
正面,就听他的走;背面,就留下来。
铜板啪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停在小雨的脚下。
小姑娘好奇地把铜板捡起来。
“等等!”卢小妹赶紧把铜板从她手里摘过来,想看清是哪一面,可是铜板已经被她妹拿起来过,看不出上天的决定了。
算了。
卢小妹放弃地把那铜板一丢,起身去干别的了。
看阿姐刚才那么紧张,现在又走掉,小雨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这块铜板,念出上面的四个字——
“开、元……什么宝?”
李明夷回到城里时,天已经大黑了,他打算明日再去探望牢中的少年。
到了官医署,他才发现生徒和病人都已经被清退回家,门口换了守卫戒严。冰冷的长矛拦在门口,里面彻夜亮着的重重的灯火,显得幽深而凝重。
守卫认出了李明夷,客气地请他进去。
“太守公已经睡下了。”到了内屋,谢望简短地将情况告诉他,“病人晚上稍有些热症,应当是脾气缺损引起的。”
发热?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和裴之远请示过之后,李明夷马上来到郭纳就寝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检查引流液的情况。
留在软管中的液体略带血性,但还算清澈。
病人睡得安稳,并没有明显的寒战高热。
“你以为如何?”等李明夷小心地检查过之后,几位官医才聚在一起,准备听听他的意见。
“脾切除术后发热,大致有三种可能的原因。”李明夷没有马上下定论,而是抬手向他们示意,“第一种,就是感染。”
听到这个词的谢望脸色凝重了一瞬。
李明夷很快继续解释:“不过病人没有立即高热,引流出来的体.液也比较干净,不太像急性感染。如果是腹腔内有慢性的脓腔形成,病人的体温会持续升高,到时候可能需要做穿刺,将脓肿排出。”
“你说的穿刺。”谢望对这个词已经不算陌生,“就是要穿针入腹,将脓肿排除,是么?”
李明夷点点头。
在没有辅助技术的古代,穿刺只能依靠经验和查体定位,甚至可能需要多次尝试,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血栓形成,也就是血液凝固,将血管堵塞,引起脏器坏死。”
在诸人愕然的眼神中,李明夷自己先否决了这个可能:“不过血栓形成的话,病人会有明显的腹痛、呕吐等症状,所以暂时可以观察再考虑。”
听到这话的官医们松了一口气。
“那最后一种可能呢?”谢望仍以严肃的目光看着他。
对方提到的症状一个比一个凶险,可想而知第三种可能也不会太简单。
李明夷的眼里却划过一抹无奈之色。
“最后的可能就是——脾热。”他顿了顿,“也就是排除了感染、血栓,原因不明的发热。”
不明,这还是谢望第一次从李明夷口中听到这个词。
——原因不明,也就意味着无能为力。
“所以。”谢望思忖道,“现在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
“不是等,是观察。”李明夷纠正了这个说法,但神情同样不太轻松。
究竟是哪一种病因,线索尚未明晰。
他们只能像这座危险边缘的城池,等待着随时可能现身的病魔。
第39章 二次手术
次日,谢敬泽便代郭纳宣布了一系列新的临时禁令,包括从即日起逐渐禁市,加强宵禁,禁止无关人士通关等。理由则是天象异常,恐有天灾。
同时,官府也计划向贫民发放各种赈灾御寒的物资。这样双管齐下,总算是暂时将惴惴不安的民心安抚住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之计,安禄山起兵的消息迟早会流入民间。因此自晨时起,郭纳便召集州府上下要紧官吏,紧急商讨排兵布阵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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