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那些无辜的百姓,关押在深牢中的官医们都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他是可以救其性命,却不能侮辱他们的尊严。
闻言,刚刚才施过怒气的安禄山没有立时发火,反而以那双白茫的眼睛注视着视野中那道模糊的身影。
来自身体的种种信号告诉他,对方所言不假。
这人口中的言论他之前已经听过了一次,而今再次说出,倒显得格外郑重。他竟从这中原医者的身上觉察出一分世所罕见的固执,不由觉得可笑。
安禄山慢慢闭上眼睛,话锋却极为果断:“朕意已决。”
听到这道等同于圣旨的声音,严庄暗自松了口气,重新将视线转向站在大殿中央的李明夷。
却听这人再次徐徐开口:“那就请陛下先答应我一件事。”
闻言,几个安禄山的近臣悚然震惊地对视一眼,片刻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想从狼王爪下讨食,岂止胆大包天!
李明夷也不打算消耗这位燕皇的耐心,直接将话说明:“被捕的洛阳千户百姓,还望陛下可以还他们一个天日。”
严庄当即暗道一声完了。
他早该想到,对方既敢向他狮子大开口,哪里会是真正的良善之辈?而今这人摆明了无惧死生,更不介意那些官医的死活,顶多也就是和洛阳百姓一同赴死,甚至还能拉他严庄当个垫背的。
一个连自己和同道的性命都不顾的人,还有什么可以要挟?
偏偏陛下已经放下旨意,必要在十五之前达成夙愿。要知,这位他一手拥戴出来的皇帝可是最易怒易躁的脾气。
这一举棋反倒把自己这个蚂蚱挂上对方的危索了。
思绪通达的瞬间,严庄手脚都冰凉起来。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的安禄山再没有耐心交谈,刚刚还算平静的脸上顿时掀起怒涛。
“你威胁朕。”
一字一顿,杀意澎湃地涌出。
“陛下可以拒绝。”回答他的仍是无所动摇的语气,那平静中却蕴含着一种莫大的决心。
“但我可以向陛下保证——在当今世上,你绝不可能找出第二个能做同样手术的医生。”
第85章 他想借下杀人的那把手术刀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
这话不可谓不放肆。
瘫坐在龙椅上的安禄山霎时挺起脖颈,脸肉横颤,鼻孔翕张,怒意显然已经沸至顶点。
在一旁听着的严庄早已冷汗涔涔,心知再不出手自己少说也得搭进去半条命,不得不冒死往前迈了一步。
“陛下,臣有话要禀。”
他看一眼惹怒皇帝的罪魁祸首,随即毕恭毕敬地一禀手:“李郎乃不世奇才,此事不假。而上苍将此人送至陛下宫中,足见天运庇护。愚民们不谙天意,这本也是常事,相信他们亲眼见过陛下复明的风采、明白天命归属后,必会弃暗投明。”
说到此处,他偷偷抬眸觑一眼静坐不语的安禄山,见他并未发怒,才循循继续说道:“陛下乃天子,万金不换之躯。即便千万凡人,又哪里抵得上陛下一只眼睛?”
“自然……”严庄恭顺地压低背脊,姿态愈发卑微,“以陛下的圣明,他们迟早会真心顺服。只是臣以为这本是两全其美之事,既然天公福泽庇佑,陛下又何必推却呢?”
一番带着暗示的曲意奉承成功让大殿中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
某种程度上也让李明夷很是佩服。
严庄此人能以一介文官的身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嘴上的确是有几分功夫的。
果然,被他这么一解读,安禄山的神情顿时平复不少。
“严公深明朕心。”他疲倦地一阖眼,声音之中的肃杀却不减半分,“既然你自认是举世无双之人,必是有把握替朕复明,朕也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那双白目徐徐睁开,无光的眼眸格外冷酷。
“朕可暂且留他们不杀,待朕复明之日,自当普天同庆。不过——若你失手,朕就只能让他们为你陪葬了。”
*
手术的日期最终拟在初四。
一方面是因为安禄山这两日宴席繁多,而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来自太原的战报。
拿下两都并不是燕帝国扩张的终点,现在李唐的新皇还好端端呆在西北由朔方军庇护。不进则退,已经坐在权力巅峰的安禄山当然不肯满足于与旧主分庭抗礼。
在生命的末年,他还想完成千秋万代的基业。
这半年在河北连连告捷的史思明部,正好也想和自己的老对手再比试一回。得到安禄山的首肯后,在这位燕军老将的带领下,十万精兵于十二月通过井径奔袭太原,倒循着朔方军当初支援河北的路线,又重新一口扑咬回去。
这次,目标的守城将军是老熟人李光弼。
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已经和史思明部交手数次的李光弼相当了解敌手的惯用招数,不仅见招拆招,还发动百姓一同作战,挖沟壕、掘地道,兵法连用,给这支以悍勇出名的强兵好好上了一课。
太原攻之不下,甚至屡屡兵败,史思明部复仇不成,只能卡在太原城门口咬牙切齿。
战况瞬息万变,稳坐洛阳的安禄山也不得不隔空给出调度。
“李兄,你说我们……”
直到手术前夜,作为助手的林慎才被通知具体的手术时间。至于大殿上的那番对话,李明夷没有告诉他,严庄更不愿生事。
他只知道这次的病人是叛军首领。
之前那次手术,他还能说服自己是为救人;可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林慎还是很难坦然面对自己要做的事情。
可若不做,惹怒了安禄山,要死的绝不只是他们两个。
正在他踟蹰两难之际,却听见门框被谁笃笃轻敲。
两日不见的大臣严庄站在门口,脸上的伤痕仍触目惊心。他却能保持风度,相当亲切自然地迈步走入。
见青年愣愣看着自己,严庄朝外扬扬手:“陛下明日将行手术,你务必仔细预备着,去吧。”
手术室是一早就备好的,这分明是要支他走。
林慎望一眼正收拾着几张纸片的李明夷,见对方点了点头,便不做声地走出去了。
“这些日子有劳先生了。”屋里只剩严庄和李明夷两人,面对这个险些连累他的硬茬,严庄不仅没有发难,反而露出一脸的赞赏。
“老夫看得出来,先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当日高义,也实在令老夫佩服。”他徐徐露出后怕而庆幸的神色,“好在安氏急于求医,还能被老夫劝服。”
李明夷挑眉看着他。
这话说得很巧。
仿佛打一开始,对方就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甚至还委婉地点出了当日的救命之恩。
“不过事关紧要,老夫也不得不直言一句——郎君性情刚直,可过刚则易折。”严庄话锋一转,眼神亦严肃起来,“有时要达目的,不得不使用一些手段。”
这回轮到李明夷猜不透对方的哑谜了。
“严老有话直说吧。”
严庄目光一忖,反倒沉默下来。像是经历了难言的心理斗争,良久,他沉肃开口:“或许在李郎眼中,老夫是个叛国的奸臣,可如今眼睁睁看着百姓受难,老夫也是日夜难安。相信郎君也看得出来,安氏虽有将才,却不行王道。”
他懊悔地闭了闭眼,语气愈发痛心疾首:“范阳起兵本为诛贼,却未想老夫自己成了贼子。老夫日思夜想,眼下唯有一法可以改变时局,拨乱反正。”
李明夷眼神一跳:“阁下若有想法,大可直接书信投诚。”
严庄却是摇摇头,眼神灼灼凝望过来:“老夫不过一介书生,于战事无可襄助。好在安氏还算信任老夫,肯用先生治病。”
这一席话大有暗示。
李明夷慢慢搭下眼帘,无言地看着桌案上那几张被火烧过的残页。
见他不反驳也不答应,严庄左右一顾,将门窗合得紧紧的,这才走到李明夷面前,将声音压低至只剩一丝气息。
“擒贼先擒王,只要叛军无首,两都即日便可收复。”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明日,先生只需动小小一刀,便能功垂千古,名留青史。”
说完,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等待对方答复。
呼、啦。
北风强劲地往紧闭的窗格上一扑,带来一阵严寒的气流。慢慢渗进屋子里的凉意,逐渐充斥在面对面的二人之中。
李明夷还是没说话。
半晌没听见想要的回答,严庄不由有些焦急:“此事是十分危险,可郎君当日既然敢舍命救人,何不把性命用在更要紧的地方?”
“那阁下呢?”
他的苦口婆心终于换来对方开口,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令严庄愣了一愣。
“老夫?”他马上反应过来,“若你事成,老夫会立刻将这个消息递出,里应唐军、正本清源。当然,也会为郎君正名。”
“既然阁下已经痛定思痛,又如此忠肝义胆。”李明夷徐徐抬眸,眼神却并无严庄期望的激动,反而很是疑惑。
“阁下自认深得安氏信任,想必不乏动手的机会。既想赎罪,之前为什么无所作为?若无在下的出现,又有何打算?”
这两个问题大大超乎严庄的预料。
在他看来,这个医夫无外乎是个不怕死的勇士,手段称不上高明。之前能让他目的得逞,也只是因为自己对他了解不深,猜错了这人的真实意图。
而这两问,显然是对他存了戒心和怀疑。
尽管有些猝不及防,严庄还是很快给出了答案:“此前战势不利。太原旗开得胜,只差最后一口士气,而今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你放心。”他接着又补了一句,“老夫会尽力保住你性命。即便不能,也会彰扬你的义举,善待你的亲眷。”
“那洛阳的千户百姓呢?”对方却又追问,“你能一一保住?”
“这……”严庄表情一怔,随即皱了皱眉,“大局为重,先生切莫有妇人之仁。如果因这千户人误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我将以何谢罪于天下众生?”
“那是阁下该考虑的事。”
出乎严庄的意料,对方回绝得理所当然:“您是政客,自当救世。而我不过是一个医生,只用考虑救人。”
在严庄不可置信的失望目光中,李明夷将门打开,毫不留情地送客。
“看来是老夫看错人了!”白磨了半天嘴皮的严庄再也做不出好脸色,拂袖而去的同时,还不忘摔下一句——
“选错了路,可别怪老夫没有给过你机会。”
轻轻砰的一声,门在他背后被合上。
严庄鼻梁都歪了几分,眼神阴沉地回望一眼,很快向前迈出步伐。
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寒浸浸的,让李明夷有点想念陈留城郊那个温暖的小屋。
他搓搓冻僵的手指,继续整理眼前的残页。
刚才严庄向他提出那个惊骇的提议时,有那么一瞬,他一贯坚持的原则也被某种感情动摇。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要是人都难免怀有私欲。
杀了安禄山,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结束这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
可一切真的会如严庄所言吗?
手里只剩几张薄薄的纸片,被大火烧去的字迹却已经深深印刻在李明夷的脑海,也在那一刹点醒了他——
这不是他该做的事。
那位宦海浮沉的中书郎很会说话,也很会拿捏人心。可那股足够冲昏理智的热血一冷静下来,其中的破绽便暴露无余。
严庄想要弑君,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起的念头。是否真心悔过难说,但对于那样的老狐狸,要冒巨大的风险行事,就一定会策划缜密。
他绝不可能事先料到手术这个偶然的机会。
事实上,身为燕皇心腹,想要实施暗杀其实不难,难的是名目。
要知,就连安禄山这种武夫造反的时候也要喊一声清君侧,把除去奸相杨国忠立成自己顺应天命的证据。
现在燕王朝内部不算稳定,前有另立山头的阿史那从礼,后方还盘踞着个野心不小的史思明部,弑君的名头一被扣上脑袋,他严庄就是篡位者最好的靶子。
这种给别人做嫁衣裳的事,老于官场的严庄是断断不会做的。
但如果安禄山死于手术,那一切便不一样了——罪魁祸首是一个义愤填膺的医者,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主持正义,不过这正义到底是朝向哪方就很难说。
严庄千算万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料到,他想借下杀人的那把手术刀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
显然,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并没有选择成为他口中拨乱反正的英雄。
历史上更没有李明夷这号人物。
想到这里,一个微妙的念头忽然浮现。
义务教育塞给他的历史常识再一次维护了这段历史的正常走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停推动着命运的转轮,让它驶向注定的结局。
笃、笃。
就在李明夷微微走神的时候,关闭的门又被敲响。他以为是林慎回来了,随口道:“请进。”
得到屋主的应允,木门嘎啦一声被推开。一道沉着、冰冷的脚步徐疾向他走来。
李明夷豁然抬眸。
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第86章 从未听说过的第三位手术医生
门外凛风肃肃。
年轻的燕将一身铁甲沐着寒光,横刀挂在腰间,步履间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行走在安禄山的行宫中,还能被允许佩刀,足见其部族在燕帝国中的权势。
这人李明夷倒是已经打过数回交道了。
史思明长子史朝义,将来的末代燕皇。
说来还是这位史部少主把他拉进浑水里,但其目的显然不在于向安禄山尽忠,似乎也无所谓能不能讨到好处。本该算在史朝义头上的功劳,倒是让严庄半路截了个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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