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切莫悲痛伤身。”
随着徐疾的脚步声靠近,出现在他身后的年轻燕将解下刀甲,靠后一步地跪在新皇的背后。
“先帝身前已命父亲在河北秘密修筑陵寝,选址可北望范阳、揽视中原。先帝他老人家虽龙驭归天,可今我大燕已立鼎天下,只差一步便能完成先皇的大业。陛下更当振作精神,与族人们共谋宏图。”
这番带着安慰的鼓励却并没有让安庆绪振奋几分,那肖似安禄山的面容上慢慢露出一抹不应有的颓丧。
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并非听不懂。
可现在燕廷的军政大权实际上已经被严庄独揽,他这个皇帝除了哀痛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安庆绪只能偷偷借着该哭的场合落泪。
平庸固然不是过错,可当庸才被暴露在人人瞩目的位置上,那滋味才叫万箭穿心的难过。
意识到对方还在等他发话,他深吸一口气,尽力以一个皇帝该有的威严开口:“朕知道了。史卿还有别的事要奏么?”
身后默然片刻,接着才听见对方继续以严肃的口吻重新说起刚才的话题:“如今陵寝已成,父亲也将撤兵回到河北,所以特遣令官告悉臣此事,也想向陛下请示,是否将先皇的灵柩归于陵寝?”
听到此处,安庆绪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
或许是怕他这个儿子谋反,陵寝的事他的父皇甚至没有向他提过一句,史朝义口中的说辞是真是假他也无力分辨。况且这种事情,原本是该严庄过问的。
“你去问……”话一开口,安庆绪便自己打住了。
他是迟钝,史朝义却肯定不傻,冒着得罪严庄的风险直接来启禀他这个傀儡皇帝,显然是判断出严庄不会同意。
年轻的燕皇回首北望。
洛阳冬雪已化,不知范阳是何光景。
他极力远眺,却被森严的宫门、重重的人影拦住了目光。
“你父亲居河北已久,想必挑的是个风水宝地。”良久,安庆绪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十二便是先皇的头七,朕命你亲自在葬仪后运送灵柩归寝,不得有任何闪失。”
史朝义立刻禀拳:“臣必不辱使命。”
皇帝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简单的一出对话结束,枯燥的诵经声再次充斥在灵堂里。提着刀走出门的时候,史朝义的脚步忽然顿住。
“既见是已,皆,皆大欢喜,得未曾有……”①
一个大腹便便的和尚,正埋头坐在众僧边上一同念着《法华经》,声音似有些耳熟。别人诵半句,他也跟半句,听着磕磕绊绊的,实在让人皱眉。
史朝义垂眸瞟了一眼。
“即时诸天、于虚空中、高声唱言……”②
像是学堂打盹被抓住的生徒,被他这么一盯,那和尚马上扬高音量,语气顿挫地朗诵起来。
半晌,史朝义挪开了目光,径直踏步而去。
行宫的另一扇侧门前,刚刚被押回的李明夷也隐隐听闻着远方的诵经声。
不知是否是心有不安,这段时间严庄请了大量的僧人为死于非命的安禄山超度。然而即便如此,一些鬼神之言仍甚嚣尘上地流传在整个洛阳城中。
有说安禄山怨气不散,也有说见过他阴魂,还说他领了无数小鬼站在城门的。流言传得煞有介事,就连被软禁的李明夷也在守卫的闲谈中有所耳闻。
经历过穿越时空,他倒不敢断言世界上没有超自然的事,但只要想象一下安禄山生前的体格,很难不怀疑流言的真实性。
要真是安禄山本人,那得是多壮硕的魂魄?
这种神神鬼鬼的事,还好没让那位擅长弄鬼的马道长知道,否则可不得来洛阳发一笔横财。
正漫无边界地想着这些事,严庄身边的亲兵已经一个推搡把李明夷送进了门。
“就请郎君在此好好为先帝痛哭吧。”
李明夷踉跄两步才站定。
他伸手揉了揉肩膀,目光不经意地向后瞟去。
长长的嘎啦一声,两旁的侍卫将门关上,严庄的身影也消失在逐渐闭拢的门缝中。
确定人已经走开,李明夷往后两步靠在门板上,一边小心听着外头有无来人的声音,一边从袖口里抖出一团豌豆大的纸团。
展开已经皱巴巴的纸团,有限的纸面上只写了八个字。
——十二搭灯,小心火烛。
李明夷目光一顿。
元宵节前三天就要开始准备节庆的灯火,故而十二被民间约定俗成为开始搭灯的日子,这句话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信息。
但在这个特殊的新春,它还有另外一个重大的意义。
当天是安禄山的头七。
演戏全套,在这个要紧的日子,严庄必会大行葬礼。
李明夷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尝试用火烤、浸泡等常用藏匿暗号的方式检查一次,确定没有其他提示,才将这张纸条丢进炭火里烧成灰。
这张纸条是夹在一截小指宽的竹管里丢来的,也还好严庄没有细究,才让他顺利拿到手上。
本来最小心谨慎的人,也会被顶天的权力蒙蔽双眼。
如果不是严庄非要向他证明自己的正确,李明夷也不可能有机会取得和外界的联系。
至于他那些诛心之言。
人只能效忠于自己,这一点李明夷倒是很同意。
他倒有些遗憾——严庄描述的遗臭万年并没有发生,否则他还能参考一下历史上那个同名同姓医者的生平。
那张纸条上的文字再次浮现在眼前。
笔锋顺滑而收敛,如其主人的性情,滑不留手又暗藏锋芒。
如果没有猜错,那人隔了千里出现在洛阳城中,最初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向自己投递消息。
正忖度着今日种种,门外一阵模糊而慌乱的对话忽然传入李明夷的耳朵。
“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您不能进!”
守卫的声音带了几分明显的慌张,对方显然不是他愿意得罪的人物。这种软弱的阻拦实在无济于事,李明夷马上便听见另一道更大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响起——
“我已算明了位置,怨气就在此处。严公有令,让我们超度宫中一切怨魂,还不快快让本道……本僧进去,除去业障,安抚怨灵?”
守卫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两人的声音忽然同时小了下去。
片刻,紧锁的大门便被打开了。
“只许呆一刻。”
门被小心翼翼地虚掩上,在守卫紧张的注视中,那僧人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大摇大摆挺着肚子走进小院。
“为悦众生故,现无量神力!”③
他嘴里喏喏念着经文,眼神不住乱瞟,最终定格在目光震动不已的李明夷脸上。
“我看郎君怨气深重,恐怕需要福气化度。”
说话的同时,那大肚子的僧人已经晃到眼前,一个眨眼间飞快从肚皮里取出什么物件。
他背着身,守卫也只能从一丝门缝看到那宽阔的背影。接着,便听他笑吟吟道:“既有陛下的旨意,老僧这福气便赠与郎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话听起来不像在勾结什么。
只是那和尚的语气甚是轻浮,不像出家人,倒像满嘴油滑的江湖骗子。
正嘀咕间,便见那胖和尚拍拍李明夷的肩,朗朗笑了一声。
“今日老僧不收分文,来日郎君可记得广结善缘啊。”
第90章 火龙摧城
两个鼓胀的囊袋被塞在怀里,没什么重量。
李明夷盯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大和尚,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位老熟人是招摇撞骗的行家,他深有体会。可此处毕竟靠近大燕的行政中心,这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快速打量一眼对方的扮相,心里猜出几分答案。门口还有守卫紧紧盯着,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
李明夷不客气地收下了对方千里迢迢送来的福气,在守卫起疑心之前开口应道:“大师普度众生,在下感激不尽。”
对方不住点头,给他抛来一个懂得懂得的眼神。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
被囚禁在此的不止自己一人。对方和谢望有过一面之缘,姑且能算认识。至于林慎,只能寄望于这位大师十倍于自己的心眼耳目了。
两人刚搭上一句话,守卫便不耐烦地催促起来。老和尚眼珠一转,手掌从李明夷肩头拂下:“邪魔退散,老衲告辞。”
待那和尚摇着步子走远,总有些狐疑的守卫马上拐了进来。
他不打招呼地把李明夷刚到手的两个囊袋往自己怀里一抢,竖起刀尖一顶,直接撬开了上面的塞子。
里头空空如也。
倒了几下,还是没倒出什么东西;又翻来覆去检查一回,的确没藏猫腻。
“这是福气。”李明夷不掺假地解释,“福气无色无味,但对人的健康有益。”
守卫实在没查出什么异样,听他这么一说,表情虽还绷得紧紧的,眼神却不觉微动。
严庄请来的,必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他掂了掂手里的两个囊袋,没有立时归还。
李明夷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和尚会给他留下两个囊袋。
看来人情世故,他还得再向那人拜学。
“阁下戍卫辛苦。”李明夷想起那番提点,顺着说了下去,“大师让我广结善缘,这福气愿与君共享。”
见他难得地知趣一回,守卫一扬眉毛,佯装恫吓地冷笑:“这是看在大师的脸面上,你若敢向严公提起,可休怪我……”
捏在他手里的陌刀暗示地拔出了两分。
李明夷十分配合地颔首:“这是我与阁下的秘密。”
得到承诺,守卫满意地将刀抖回鞘里,把其中一个囊袋丢还给他。
李明夷道了声多谢,垂下目光,无比小心地将上面的塞子旋紧。
正月十二,天青欲雨。
铅色的云压在天际,不时坠下几滴水珠。雪从深埋了一冬的土壤表面慢慢化开,那些腐朽的味道也渐渐扑上潮湿的空气。
这样既潮又冷的天,对于穿戴铁甲的士兵而言是最难受的。在门前值守了一个早上,骨头都冻得发僵,水汽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厚重的甲衣里,使里衣湿哒哒贴在身上。
屋子里头倒是安安静静,叫他看守的犯人不常与他搭话,也让这门差事变得简单枯燥。
趁着四下无人,守卫索性盘腿往地上一坐,仰着脖子靠在门上。
今日是先帝的头七。
乐器声、恸哭声和诵经声穿插着传来,让本就闷沉的空气显得更加压抑。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眼皮不听使唤地往下坠着,抱在怀里的陌刀也慢慢向地面倾倒而去。
噔——!
刀鞘触地的瞬间,地面轰然一震。
瞬间惊醒的守卫下意识握紧了刀柄,不敢相信地朝地面看去。可还没等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更加震耳的巨响便接着从不远处传来。
一股浓浓的黑烟从灵堂方向升起,本就黯淡的天光又被遮去几分。
隔了几十丈的距离,都能闻到那呛人的烟味。
“……打雷了?”守卫用手扇着弥散过来的刺激味道,下意识地往天上瞟了瞟。
天空阴沉无光。
错落相衔的黑云慢慢滚涌着。
就在他怔怔不解的时候,视野下方倏忽被什么照亮。守卫本能地拿刀挡了挡眼,视线的余睱中,却见无边的巨焰哗地从地面升起,一上冲顶云霄。
空气立刻被大火烫得通红而扭曲,沉寂了一下的嘈杂声响,也在这一瞬换成惨叫!
变故就在发生在眨眼的刹那。
自一角腾起的巨大火龙,在接连响起的炸响声中不断蔓延,以摧城之势吞向某座森严的建筑物。
被白幡布置的殿堂,顿时沦为火海。
“是火药。”就在守卫还徒然呆坐在地上时,紧锁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道严肃的声音,“有人偷袭。”
火药这个词,对于习惯了刀兵砍杀的燕士兵而言显然有些陌生。但在刺目的焰光下,灵堂外墙遭到火袭的事实已经显而易见。
“你给我老实呆着!”守卫警惕地捏紧刀柄,靠在门板上的背脊却不由颤抖起来。
常年生存在荒凉的漠北,他们对于火的威力再清楚不过。如果火势不能得到迅速的控制,只怕风向一转就能烧到自己头上。
站在门内的李明夷亦不失紧张地望向被烧红的天空。
得到纸条的提示和逃生用的氧气,他能猜到今天会有场不寻常的变故,却着实没预想到他们能捣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种无差别的攻击显然已经超出了救人的范畴,救命的绳索已经抛给了他,想活着出去还得靠自己拼一把。
李明夷慢慢走向那道微微战栗着的大门。
“万一火烧过来。”他以陈述事实的语气提醒门外的守卫,“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要用忠心为我陪葬吗?”
话音刚落,身前的门锁便被一刀劈开。豁然涌入视线的火光中,威胁地夹着一片冷冰冰的刀刃。
“跟我走!”对方以陌刀挟持着他,向外扬了扬脑袋,“休想逃跑。”
另一头。
带着死亡气息的焦糊味道不断传来,叫喊着灭火的声音充斥在灵堂中。站在来来往往慌乱的人潮里,披着白色挽衣的严庄面色铁青,眼神在炽热的火光中一寸寸冷却下来。
何为人心不足,他今天才算见识到。
他自问比安禄山仁慈太多,然而心慈手软换来的却是一场得寸进尺的暴动。老于官场的严庄实在想不明白,那个腐朽的王室究竟有什么值得效忠,已经被踩在脚下的蝼蚁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无谓的抵抗?
“严公,陛下已经被送到城外大营避火。属下马上……”被黑烟糊了一脸的亲兵领卫提刀匆匆赶来,正汇报着眼前的紧急情况,胸前的铁甲猛然被一把揪了起来。
“为何会被火袭?!”严庄青筋毕现的额角勃动一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们难道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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