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近乎哀求地拉住宁绥的手,“阿绥,我能怎么办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把祂彻底吞噬了,可他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背叛我,甚至叫我‘无相尼’,苏醒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我所做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何以让他们恨我至此。”
四千年不动如山的守望倾塌下来,暴露了内里早已长进骨髓的悲恸与绝望。宁绥凝望着他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最开始的计划是,我悄悄撤阵,只留肉身做饵,引钩皇破印出世,我再现出原身将其吞入腹中,独自离去。眼下山中瘴气所余不多,即便泄露,对外界的影响也算不上严重了。”
宁绥的眉头又一次蹙起:“那样你不就……”
“山里的时光太漫长了,我很多时候都觉得,死未必不是个解脱。更何况……只牺牲我一个,是代价最低的方式。梦里那个人傀说得对,谁会在乎呢?”
生怕宁绥又一次推开他,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宁绥的腰。可是,这一次,宁绥选择了回应这个拥抱。
“我在乎。”虽然知道他是在用话激自己,宁绥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还有我在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夷微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从我忍不住在你面前现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了头了。你这样,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赴死。”
宁绥话说得很直白:“要是真的不想我被牵扯进来,你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地死在山里,而不是借着保护的名义出现在我身边,引诱我爱上你,再大言不惭地要求我看着你送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做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他从怀中取出尾翎,“我不可能独活。”
“不,阿绥,不可以。”夷微明显乱了阵脚,“我说了,那是最开始的计划。”
“现在的计划呢?”
夷微心虚地挠挠后脑:“还没想好。”
“答应我,别再说那种傻话了。”宁绥牵起他的手,“跟我回师门,我们大家一起想。”
夷微泪中带笑,眼里满含着希望朝他点点头。宁绥一直都很难想象他哭成泪人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话到嘴边都被宁绥强咽了回去。他既气自己心软,又气夷微什么事都强撑着硬扛。
“哭什么?我又没真的跟你生气。喝口水润润嗓子,都哭哑了。”
“你真的不生气么?”夷微捧起他的脸,“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害怕你也不要我了。”
“哼,你还知道害怕啊?”
“……是啊,我也会害怕。我起初以为自己能慷慨赴死,可是离开大山,见识了这个新的世界之后,我好像就变了。我也想过普通人平凡的日子,想看更多的风景,想……你爱我。”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低声说:
“人间真的很好很好,就连神明都为之向往,更何况是蠡罗山里那些一生仓促短暂的人呢?他们就那样在牢笼里困了一代又一代……所以,我也是有错的吧。”
宁绥坚定道:“整件事从头到尾错都不在你,你已经尽力了。”
可夷微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忽然抬起头,强撑出一个笑容:“阿绥。”
宁绥颔首示意他直接说。
“我跟归诩,真的只是挚友。”
宁绥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很想给他一拳:“谁问你这个了?”
第42章 共赴
墨玉趴在半山腰的树木枝头,遥望着山顶的高塔。她的腰部以下都化作了蛇尾,尾巴尖来回拍打着溯光的肩膀。
“连重明都被骗进去了,你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吗?”
“他太急功近利了。”溯光的断角虽然被重新接合,断痕依然清晰可见,“即便没有重明在场,道士和两个傩使联起手来,他也不一定是对手。”
“别看小道士长得文文弱弱的,打人是真疼,我胸口挨的那一下现在还没好呢。”墨玉坐起来。想起上一次和宁绥的交手,她仍然心有余悸。
“秋后之蝉,垂死挣扎罢了。”溯光寒声道。
他忽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身披重甲的常胜战神压住了杀招,将枪尖偏离几寸,搭在他的肩头。明明是被挑战,那人脸上却并无不屑,而是真挚的笑意:
“来日可期。”
唯恐校方听到打斗的动静派人来查看,宁绥没敢久留,拉着夷微鬼鬼祟祟离开高塔。乔嘉禾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自行回家了,让他们不必担心。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转世了?”
并肩在校园的人工湖边漫步,宁绥有意无意地问。
“算是吧。”夷微回答得不大自在,“所以本来只打算潜伏在暗处保护你,没想现身打扰。”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后来改主意了?”
夷微撇撇嘴:“我再不出手,你就要把钩皇请到家里当客人了。而且,跟了你那么久,也跟出感情了,想得寸进尺一点,试探看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个容身之处。总风吹日晒,我也受不了。”
他耸耸肩,接着说:“我不是没去道观躲过,可是他们一点都不欢迎我。我打架喜欢下死手,怕伤到他们,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还顺走了他们一本《道德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现在想来,视之不见名曰夷,抟之不得名曰微,不正对应着蠡罗山民给他的恶称“无相尼”吗?
如果能做个数据统计,宁绥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吃夷微卖惨这一套的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彼此都是。
“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
“嗯。”夷微含笑点点头。
宁绥的手机突然振动。他接起之后应承说:“好,好,您放在门口就好,我过去取。”
随后,他牵起夷微的手,径直跑向校门,夷微不明就里地跟着他。一大捧玫瑰花摆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宁绥抱起来,塞进夷微怀里:
“情人节快乐。”
应泊看到宁绥的未接来电时,刚刚结束一次会议。他回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
“你知道吗?在等你回电话的时间里,我的心境经历了四个阶段。”
“哪四个?”
“第一阶段,我们认定无耻的公权力走狗正在罗织罪名迫害不懂法的无辜百姓。”
“第二阶段,我们宣称无恶不作的利维坦爪牙面对辩护人的攻势仍在负隅顽抗。”
“第三阶段,我们暂时攻破了对方脆弱的防线,迫使其直面自己必将惨败的局面。”
“第四阶段,我们欢呼英明的公诉人终于愿意用他睿智的头脑兼听则明,为双方的分歧争取一个和平的解决方式。”
“我只是半个小时没接电话而已。”应泊疲倦地叹了口气,“有话快点说吧,无耻的公权力走狗准备下班了。”
闲着也是闲着,宁绥这个贱是要犯到底了:“这么早就下班?有心事?”
“哥们儿,现在是北京时间21:39分,我下班通勤还要时间,到家就得十点多了。”
玩笑开够了,宁绥说起了正事:“韩士诚的尸体还给公安了,他们通知检察了吗?”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通知我的。”应泊回答,“是你帮的忙?”
“正是在下。”宁绥忽然觉得自己这臭屁的答话有点熟悉。
“谢谢,律师是法官检察官的朋友。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连环命案的杀人凶手抓到了,但既不完全归我管,也不完全归你管,需要你介入一下。”
“合着是让我加班啊?”应泊无奈一笑,“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我中秋节要回老家,在这之前都可以。”
应泊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吧,我安排一下,也跟你长长见识。”
约定好了时间,宁绥挂断电话,趴在窗台上看夹在高楼间的月亮。
方才的话只是为了降住斗良弼,打消他跟自己谈条件的念头,宁绥也是刚得知身体里的钩皇神识。
钩皇是为了讨回这缕神识吗?可它又是怎么进入自己体内的?前世留下的因果与情缘,进退维谷的处境……他实在感到疲倦,却又不敢,也不能退却。
他不由得想起斗良弼的话。凡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不过是神明生来拥有的寻常。
倘若命运只能如提线的木偶一般任人支配宰割,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还在想那些事么?”
花木香气袭来,夷微靠近他,揉捏着他的肩颈。
“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宁绥舒服地闭上了眼,“下边一点,对,就是那里。”
“力度怎么样?”
“还不错。你之前帮别人按摩过吗?”
适度的试探能增进感情,但过多的试探就会惹人生厌了。然而,夷微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轻柔道:“只有你,阿绥。”
知道宁绥的心事,他思索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道来:
“他是隐居山林的修行之人,把刚受过雷刑的我捡回去的时候,我还是鸟形。后来能化人形了,他就烧掉了我的发带,藏起了我的战甲和武器,让我下田劳作,体验体验凡人的生活。”
“……他怎么这样啊?”
“可能是想杀杀我的傲气和锐气吧。”夷微苦笑着,“他始终认为人不该有太多欲望,也不愿融入世俗,而我偏偏爱漂亮,爱招摇,两个人没少吵架,谁也不让谁。他鄙夷那些王公贵胄,因而极力阻止我入世面见唐尧,但我本就是为救世而来,又一次争执之后,我们最终分道扬镳。临走前,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给了他一支尾翎,叮嘱他一旦遇险务必唤我前来。”
夷微的目光遥遥地抛向天边,似是在追怀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可是,一直到他身死,我都没有收到过他亲自传来的消息,还是他的门徒星夜兼程赶到宫中,告知了我他的死讯。”
“正直、守信,多闻,他是个很可靠的友人,但不适合□□人。对我来说,比起留恋,可能更多是愧疚吧。”
宁绥略一沉吟:“他恐怕……是死在了溯光的手上。看溯光的样子,他好像也认识你?”
“他是我在昆仑山时的部将,驻守墉城门。我曾经应他请求跟他过了几招,离开昆仑山后便没再联络过了,不知他如今为何沦落至此。”
“他可能也在想,你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宁绥调侃说。
“我怎么啦,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夷微蹭蹭他的颈窝,又恨恨地捶了下窗台,“早知有今天,当初就应该下手重一点,直接杀掉。”
“我总是猜疑这个猜疑那个,你会不会嫌我烦?”
“你不猜疑我才会害怕。你怎么不去猜疑别人?还不是因为在乎我。”夷微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的唇瓣贴近宁绥最敏感的耳后,将落未落。
“阿绥,你还欠我一句话。”
如那晚一般难以抑制的渴求又一次漫上心头。宁绥转过身,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呼吸在他细密缠绵的吻中渐渐迷乱:
“是啊……谁让我喜欢你呢。”
又下雨了。
雨势变化不定,有时急如湍流,有时缓如涧溪。大雨洗去了世间的一切风尘,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却怎么也浇不灭心中那一星摇摇的火。
人总得有过一次义无反顾的沉沦,才晓得生命鲜活的存在与跳动。
把手给我,我跟你走,一往无前迈过所有绝险。
*
“抱头,蹲下。”
宁绥一面坐在沙发上收拾行李,一面呵斥两位傩使。祈不情不愿地抱着脑袋蹲下,还不忘把梗着脖子气节不移的瞽也拉下来。
“一直戴着面具不热吗?摘下来吧。”应泊好心说。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哪怕被告知“吓唬你的那个人就被关在这颗珠子里”,应泊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已经长在脸上了哦。”祈笑嘻嘻地。
应泊面色复杂:“……我就多余问。”
“应检,聊了这么久,喝口水。”乔嘉禾端出几杯果汁,摆在茶几上。出于礼貌,她顺便询问地上的两人:“你们要喝点吗?”
祈看向了宁绥。
“想喝就直说,不用问我什么意见。”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把一系列事件的脉络都整理了出来。宁绥和应泊就事实和证据进行了几番辩论,排除了一些不能被采信的证据,应泊摊手说:
“我们学校法学院没有阴间刑法这门课,要怎么定罪量刑我就不清楚了。”
“其实我们也没有具体的法律规定,定罪量刑全靠经验和良心,所以按阳间刑法处理可能更公正。”宁绥讪讪地。他转向傩使:“按阳间的现行刑法,你们两个身上的罪名基本上都过追诉期了。所以我要上报给师门,问问他们要不要追诉。”
应泊感到新奇:“你们不是法官吗?怎么连我们的活都干了?”
“只是叫法官而已,实际连警察的活都得干。”宁绥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夷微无心过问案件的审理情况,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阿绥,你得多带几件衣服防寒吧?山上会很冷的。”
“山上有空调,可以吹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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