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朴素的正义观,法律人也一样,我也一样。”宁绥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应泊看上去那么冷静的一个人,你把这里的事告诉他,他也得气得骂娘。”
他空了半晌,才继续说:“你觉不觉得,他俩的遭遇,跟你、归诩的遭遇很像?”
夷微苦涩一笑:“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人都有欲望,有的欲望可以让人上进,有的欲望则导向了犯罪。刑事法律体系以及犯罪学立论的根基就是,犯罪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灭。而在犯罪发生后,就算是审判席上的法官,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个判决都是公正的。我们可以无限靠近正义,但永远不能说达成了绝对的正义。既然这样,那我们所做的还有意义吗?”
“有。”夷微望着他的双眼,“哪怕只有一个人在乎,也有意义。”
宁绥回望着他,释怀地笑笑:“你说得对。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至少我的选择没有违背我的本心,这就够了。”
他抬起胳膊,搭在夷微的肩膀上:“好啦,别胡思乱想了。师父让咱俩去买点中秋月饼回去,动作得快点,我明天还有考试,要再抽空突击一下。”
邓若淳虽然被吓得够呛,但恢复得也很快,回到山上打了几局游戏,精神状态就稳定了下来。反倒是从始至终一直很镇定的郝思宸,回山之后便开始发烧,宁绥从山下帮她带了些退烧药和清凉贴,乔嘉禾陪在她身边照顾起居。
邓向松特意调了道符水送来,叮嘱在药前服用。乔嘉禾一一喂她喝下,看她嘴唇发白,头顶也冒着虚汗,两手紧紧捂着小腹,便问:“思宸姐,生理期?”
郝思宸点了点头。
“怪不得。我师父说,生理期身体虚弱,很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山上又那么冷。”乔嘉禾帮她盖好被子,“你等等,我去找师父他们,他们有办法。”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夷微在她另一只手上也留下了一道金印,能稍稍缓解病痛。
她把手掌贴在郝思宸小腹上,柔声安抚:“睡吧,思宸姐,我帮你暖肚子。”
*
夷微躺在床上,手机也玩不下去,一连换了好几个妖娆的姿势,看宁绥坐怀不乱,背了一晚上书,只好郁闷地慨叹“英雄不识美人”。
宁绥把全文又串了一遍,说:“不用等我,你睡你的。我大学的时候每到期末都熬通宵背书。”
“为什么要赶在中秋节考试?”
“本来是要在中元节那天考核的,但我没时间,挪到了中秋,下元节的考试被师父省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是紫微北极大帝亲自考校,成绩优异的选为北帝行刑法官。但前几名常年被师兄、思宸姐还有我占着,也就很久都没有新的法官了。”
宁绥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上午笔试,下午体测,晚上还有一场师父面试。体测我一般直接放弃了,打不过邓若淳,他在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
“他是体测第一,那你就是笔试第一咯。”
宁绥赧然地笑了笑:“说不好,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思宸姐。她入道前是生物学博士,受不了导师压榨退学了。”
“哎,好吧,好吧。”夷微落寞地看了眼手机,忽然眼睛一亮,“笔试我参加不了,体测能带我一个吗?”
“……可以,师父应该很乐意。你下手轻点,我师兄是个凡人,不经打。”
宁绥是凌晨三点躺下补觉的,不到五点,天还未亮,外面就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蚊子嗡鸣一样恼人的背书声。年少时的习惯往往会伴随终生,宁绥的肌肉记忆跑在了脑子前面,他闭着眼坐起来要摸黑换衣服,却被夷微拽回怀里,挡住眼睛:
“再睡会儿,睡不好也会影响考试。”
“一年好几度的会试要开始了!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各位师兄弟。”两个坤道架起了摄影机,“景齐师兄在那边,过去看看。”
邓若淳一边刷牙,一边练习“噀水”。所谓“噀水”,就是把含在嘴里的水喷出去,喷成细密的水雾,越均匀越远越好,而这很考验练习者的肺活量。
“嗬——噗!嗬——噗!”
他沿着小径走,把噀出的水雾都喷在了花草中。
“景齐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满分不是轻轻松松吗?”邓若淳又含了一口水,“你俩离我远点,小心被喷一脸。”
“人肉加湿器。”宁绥迷迷糊糊地走到他们中间,“喷我脸上,省得护肤了。”
“神经病。”邓若淳摇摇头走了。
话筒指向了宁绥:“景行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宁绥打算逗逗她们:“今天考啊?不是明天吗?”
坤道们嘻嘻哈哈地:“对,你记得没错,是明天考。”
五分钟后,景齐和景行师兄弟两人在天台会面,比赛谁噀水更远。此举甚至引来了更多人参与,
“都干什么呢?”邓向松敲着锣,扯开嗓子呼唤徒弟们,“回来考试!”
第49章 论剑
夷微像等孩子高考的家长一样守在考场外,跟在门口乘凉的邓老天师目光相碰,又都不自在地别开眼。
考试结束的锣声响起,考生们鱼贯而出看神情,有人欢喜有人忧。宁绥倒是没表现出喜悲,大约是上学时考试考麻了,做律师也要年年考核的缘故。
“还好,背的都考了。”他把笔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饿死我了,吃完饭,下午看邓若淳打架去。”
话题的主人公却气势汹汹地扯着一个师弟的耳朵走出考场:“我帮你复习,你抄我卷子?”
师弟护着耳朵:“哎呀!哎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是‘抄’呢?”
事实上,三位已授箓的法官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并不影响他们法官身份。但成绩太差必定难以服众,所以三人才会在考前象征性地突击一下。
也正因此,邓向松给生病的郝思宸开了后门,病愈后再补考。
中午所有人各自打了饭便四散开去,夷微提前帮宁绥准备好了饭菜。宁绥端着满满当当的饭碗,鬼鬼祟祟地靠近邓若淳,把自己多出来的鸡腿夹给了他。
“干什么?想贿赂我?”邓若淳喜笑颜开,搂着宁绥美滋滋地说,“好弟弟,就算你不讨好我,下午我也会让着你的。”
宁绥脸上含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下午加油。”
体测主要测试北帝授剑法,采取的是比赛打擂的形式。邓若淳作为上一次考试的胜出者,是这一次男子组的擂主,女子组一向由郝思宸守擂,她休息了一上午,自觉好了很多,便强撑着出来。
“你行吗?实在难受的话我替你守擂好了,反正我也打不过邓若淳。”宁绥搀扶着她,担忧说。
“瞧不起谁呢?”郝思宸潇洒地一甩头,“你看好了吧。”
“嘿,好心没好报!”宁绥愤愤不平。
一连打退了几名师弟,邓若淳志得意满,把木剑支在地上:“剩下的一起上吧。”
考官邓向松端坐在擂台下方的观众席,手里不停记录着。测试考察的是弟子们对剑法的实际应用以及临场应变,输赢并不重要。
宁绥向来最受宠,坐在师父身边,不停往嘴里塞吃的,不忘叮嘱乔嘉禾:
“嘉禾,这次就不让你上场了,挨一下挺疼的,你重点观察师伯的身法。”
“那你呢,师父?”
“我吃饱了就要上去挨打了。”宁绥讪讪一笑。
最后一个挑战者也垂头丧气地离开擂台,邓若淳冲宁绥招手:“来吧,别坐着了,早打晚打都得打。”
“你悠着点,小绥身上还有伤。”邓向松连忙说。
两位授箓法官之间的比试,算是场最后的表演赛。宁绥挑了把趁手的木剑,摆开架势。
“师父加油!”乔嘉禾把两手搭在嘴边,拼命扯着嗓子给他鼓劲。
“加油!”夷微也站起来高声喝彩。
宁绥的剑招似他一般稳重保守,不求速胜,但求无过。他本来无意跟邓若淳争高下,但毕竟有家属团加油鼓劲,多少也要装装样子。
他身形一展,提剑上前,木剑如长蛇般直击向邓若淳的颈间,却被化解。借着场地上的光影变化,他不断寻找师兄的破绽,连邓若淳见了都忍不住赞叹说:
“进步了不少嘛,居然开始主动进攻了。”
宁绥动作轻巧,但邓若淳力量占优,双脚稳如磐石。两剑每次碰撞都会在空气中激起阵阵涟漪。宁绥虎口连着小臂都在隐隐作痛,却也不敢罢战离场。他剑势一顿,木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取向邓若淳的心脉,打破了场上微妙的平衡,邓若淳闪身躲避,收剑回防。
“好了好了,再打下去就要动真格了。”邓向松出言打断了这场对决。
“你让我了,没意思。”宁绥把木剑放回剑格,“我不跟你打了——哎哟我的腰。”
常年伏案工作导致腰肌劳损的都市社畜扶着腰离场了。邓若淳不置可否,笑吟吟地站在擂台上:“既然没有人再挑战,那今天下午的考试就可以结束了。”
“且慢。”
夷微悠悠地起身,活动了下关节,问:
“师兄,我能试试吗?”
闻言,邓若淳大惊失色:“你?我……”
不等邓若淳应战,夷微直接转向邓向松:“师父,我学不来你们的剑法,就用自己的野路子了。”
“可以。”邓向松笑着点点头,“若淳,都是交流嘛,不要太在乎输赢。”
“爸!他一拳能把我捶进柱子里,抠都抠不下来,你让我跟他打?”
“不会的,他下手有轻重。”宁绥看热闹不嫌事大,代为回答,“你们俩谁输了我都会难过的!”
场下顿时响起一片起哄的欢呼声,夷微也表态说:“你可以不用木剑,太阿即可。”
万众瞩目时,邓若淳却叫停了比赛,双手叉腰说:
“慢着。一寸长一寸强,堂堂正正地打一局,你不许用长枪,像我一样用短兵才行。”
“当然可以。”夷微本就没打算动用神兵,转身朝向宁绥,“阿绥,昭暝借我一用!”
宁绥坐在椅子上没动,只把昭暝抛给他,夷微稳稳地接下,掂了掂说:
“轻了点,也还能用。”
亲眼见试过这位对手的身手,邓若淳也不再嬉笑,开始正经起来。夷微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他一招:
“请赐教。”
真个好杀!邓若淳率先发难,一剑当头劈下,夷微举剑架住,又转腕化劲还刺回去。一个是狂风骤雨步步紧逼,一个是春意拂柳化刚为柔,短兵相接声不绝于耳。夷微一改往日霸道的攻势,只是用灵动身法躲避格挡,以不变应万变。邓若淳一时摸不清他是在放水,还是意图耗尽自己的体力再反攻,于是开口:
“哥们儿,要比试就好好比,吊儿郎当是什么意思呢?”
“师兄,攻势越急,破绽越多。”
时机已到,夷微剑势一转,身形暴进,如离弦之箭,三两招破解邓若淳的剑影,却又收住了动作,没有乘胜追击,让邓若淳抓住了机会,把剑抵在他颈旁。
“不错。”夷微鼓掌说,“来日可期——我在说自己。”
虽然胜负已分,但台下人都能看出夷微放了一整片太平洋。邓向松似乎对结果很满意,点评说:
“若淳,你太急躁了,还要多练。除了剑法,心态也要练。”
“再怎么练我也打不过他啊。”邓若淳不服气地撇撇嘴。宁绥把夷微拉到一边,问:“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
“是师父托我上场的,让我挫挫师兄的锐气,让他以后不要再‘不自量力地到处乱跑’。”夷微学着老天师的语气,“怎么样,既没输阵,又给了师父师兄面子,我这次办得不错吧?”
“挺好,晚上奖励你多吃几个螃蟹。”
宁绥早早地完成了晚上的任务,鬼鬼祟祟进了厨房。不成想,夷微已经在厨房里守株待兔等着他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掀开锅盖,挑了几个螃蟹出来,“晚饭还没吃够?”
夷微反问:“你端着螃蟹要去哪呢?不会是自己嘴馋吧?”
“是嘴馋,我又不是第一天嘴馋了。”宁绥毫无底气地回答,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夷微把盘子从他手中拿过来,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不用瞒着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避开了在正殿排队候考的弟子们,径直向后山的北帝煞鬼狱而去。狱中阴森依旧,他们凭着记忆,一路摸索到祈和瞽被关押的地方。
此处的禁制似乎让他们两人痛苦不堪。祈抬起头,语气依然戏谑,只是脸上因疼痛显得有些狰狞:“过节了?节日快乐。”
“这说好话咋还没好脸呢。”宁绥将那一盘螃蟹摆在二人面前,念咒解开缚仙索,“过完节我们就要出发去蠡罗山了,你们两个养养伤再走。”
“你特意给我们开小灶,老道士不会生气吧?”
“我请示过他了。别多想,只是看在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份上,给你们一点人道主义关怀。而且,师父从来不会跟我生气。”
话是这么说,祈也知道他是在嘴硬,不承认自己心软了。他把上身靠在宁绥的腿上当做支撑,夷微见了不免嫌恶道:“谁让你靠上去的?”
“那我靠你腿上好了。”祈坐直了,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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