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夷微,那副憔悴的面容终于略有好转,一直紧蹙的眉头也松弛下来。他踱至二人面前,开口还未说话,祈急急地抢先问:
“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三魂已经归体,老天师说,还要再等七天,七天之后灯不灭,就是有救。”
祈松了口气,手抚着胸口蹲了下来,竟像是自己劫后余生。夷微冷冽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墨玉,吩咐二人说:
“老天师有事找你们,这里交给我吧。”
“找我们?他能有什么事找我们?他平常烦我们烦得要死。”祈把手里的钝刀交给他,“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这玩意儿剌肉可疼了。”
夷微接过刀来,没有多言。祈幸灾乐祸地嘲讽:
“你算是完了,小丫头。去过昆仑山的都知道他什么德行,能让你横着出去绝不让你竖着出去。”
他的多嘴荣获夷微一记不耐烦的眼刀。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夷微将钝刀碾成碎末,抬眼直视着墨玉。
“阿绥从来不赞成定罪前就动刑,更反对刑讯逼供,所以我不会伤害你,前提是你不逃跑。”他顿了顿,语气仍然波澜不惊,“告诉我,溯光还有什么后手?”
墨玉还在惊讶中没缓过神来:
“听你们的意思是……小道士死了?”
“只是重伤不醒。”夷微纠正她的措辞。
“溯光杀的?”
瞒不下去了,夷微只好如实相告:“他的目标本来是我。”
“我不是跟他说了能不下死手就不要下死手吗?你说到底还是西王母的养子,还是青鸾的独子,真的把你杀了,难道西王母会放过他吗?笨死了!”
也许是怕刺痛夷微,惹得他勃然大怒,墨玉踌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小道士……死得很惨吗?”
夷微沉吟良久未予回答。墨玉连忙找补说:
“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溯光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没给自己留后手,我很了解他,他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有城府。”夷微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然而,墨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回忆道:
“溯光曾经多次向我提及过,当年他在昆仑山时,你是墉城中唯一一个愿意接纳他的人,还帮他教训了那些羞辱他的将领,所以他不愿与你正面冲突。如今他竟然对你动了杀心,我很意外。”
夷微稍稍拧眉,不明白她这番话的用意。墨玉张扬一笑,说:
“打个赌吧。要是七天内他来救我,我任由你们处置,但什么都不会交代;要是没有,我就把他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在此期间我不会逃跑,说到做到。”
大致品出了她话中的含义,夷微的眼神在大狱中游移半晌,终于变得决然:
“好,我跟你赌。”
第89章 生离
夜深,北帝殿依旧灯火通明。
邓向松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留在大殿之中。他惘然地盘腿打坐许久,终究是心神不宁,索性转过身,从供桌下搬出一个被红布密封严实的匣子。
他揭开红布,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匣子的最里层压着个布包,邓向松解开系绳,将布包整齐地折叠好。
里面是个结婚证,打开来看,正页照片上,年轻的他身侧靠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正是他的亡妻关霞。
“别怕,小霞,也许……哥也快去陪你了。”
邓向松颤抖着手,摩挲着照片上关霞的面容,眼底渐有泪光涌现:
“我答应你的,把若淳拉扯大了,跟你一样,也上了大学。我舍不得他在社会上吃苦,就把他留在身边,反正又不是养不起嘛……”
“都说儿子随妈,娃越长跟你越像,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他有时也会抱怨我跟他不亲,其实我是害怕,每当看见他,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的脸,想起你离开时的样子。”
他在此停顿,似在思忖,良久才低声道:
“二十二年了……哥哥是真的有点想你了。”
二十二年前,彼时的邓向松下岗不久,苦于社会经济形势整体都不好,一时找不到新的工作,只好待业在家照顾年幼的邓若淳。所幸妻子关霞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待遇相对优厚,足够支撑起这个家。
二人在生产队相识,那时关霞脾气火爆,邓向松却沉默寡言,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关霞看他长相清秀,便没有多想,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有自己在,绝不可能让他再受一点委屈。
“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呢……”那时的邓向松这么想着,唇边却扬起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双职工家庭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一定积蓄。关霞很清楚邓向松傲气的性格,也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心急,从不催促他回归社会,只是开玩笑地要他每天收拾好家务,准备好饭菜,跟孩子一起等自己回家就好。
直到那一次匪徒袭击。
那是一个下午,邓向松刚刚备好晚饭,准备去家门口接邓若淳放学回家。连日来附近治安都不好,一连发生了好几起恶行凶案,一伙持刀的匪徒在附近流窜伤人,邓向松自幼习武,担心妻子和孩子遇险,他便日日带上一把铁锯,接她俩回家。
唯独那一天,关霞嘱咐他学校要开家长会,自己会晚点回家,要他不必再到校门口等待,尽早照顾孩子睡下。
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邓向松在围裙上擦擦手,接了起来。还不等他说话,电话那边便急急道:“老邓,你老婆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有歹徒拿着刀进学校砍人,刚好你老婆在护送学生们放学,她为了保护孩子们,被歹徒砍了二十几刀,刚送到医院去!”
邓向松只觉如遭雷击:“好,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他把邓若淳交给班主任照顾,自己则蹬着自行车向医院狂奔。只是,来到医院时,面对他的是满目的血迹,以及关霞冰冷的遗体。
邓向松从未向外人透露当时的心境,即便是邓若淳,也只在成年当天把父亲灌醉后才从他口中探听得一二。也有人说过邓向松带着幼子回归山林会否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该承担的责任,邓向松每每午夜辗转反侧时也会如此拷问自己,得出的结论却连他自己都为之迷茫。
他只是觉得……这人间没意思了。
但孩子还小,日子还得过下去。邓向松挖出了父亲留下的古籍和昭暝、太阿以及帝钟三把长剑,回到了北帝派祖庭麻姑山,重新修缮这座已经荒废许久的道观。
而后,他将这里取名为“沐霞观”,是为了纪念她吗?他不知道。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挥毫写下:
巉岩听鸣松,飞流观落霞。
谷神非所欲,何故不还家?
夷微和两位傩使相继来到。他沏好了一壶茶,为三人倒上,随后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的夏天,小绥的亲生父母第一次带他来到麻姑山,那时孩子被怨念折磨得全身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给了他们一剂符水,留他们住下,直到孩子病情好转。孩子爸爸是个好脸面的人,不愿麻烦我,早早便要下山回家,却在途中遭遇车祸,夫妻二人双双毙命,我赶到时,只有小绥坐在路边哇哇大哭。”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继续道:
“小绥当时的情况和嘉禾很像,因为常年被邪祟侵扰,亲戚们大多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更不要提收养这个‘克死了父母’的孤儿。我那年四十多岁,刚建起沐霞观不久,虽然手头上也不算宽裕,但多养一张嘴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怕把他送到福利院后被其他小孩欺负,索性自己留了下来,带他去办了手续,当作自己的儿子养。”
“我父母和妻子都走得早,身边除了若淳没有其他的亲人,但若淳性子傲,跟我不太亲,而且孩子妈妈的死对我俩都是很大的打击。小绥来了之后,我有了幼子,若淳有了玩伴,这个家才有了点家的味道。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年年都能拿奖状,我给你们看。”
他从供桌旁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每一张奖状,有破损折角的都被逐一修补了。
“其实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生下来就会疼孩子的父母,不都是一天天日积月累的感情吗?北帝派在我父亲之后断代过一段时间,我想要重振就得亲自去招揽兵马,还要一家一家地驱邪,把门派名气打出去。小绥很心疼我,每次我回山他都会在门口那儿等我,问我累不累,把我按在椅子上说‘师父我给你捶捶背’。我知道,他是怕我也不要他,所以拼命向我示好,谁家十岁的小孩就能知冷知热呢?我看了实在是很难过。”
话音中能听出些哽咽,邓向松假借喝茶,将酸辛倒逼回去:“……你们没做过父母,不懂这种感受。”
“本来吧,让他修习天蓬大法也不是真的想让他走这条路。我虽然封住了他体内的那股力量,但他往后还有六七十年的日子,难保不被盯上,教他术法只是为了让他遇到危险能自保。我怕他出意外,平常也不让他到处乱走,青春期的小男孩,哪里关得住呢?有时就会吵起来。后来他高考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但家附近没有适合他这个分数的好学校,他想走得远一点,我不同意,想让他在家附近读个普通学校算了,方便照应。他气不过,志愿报了个望海师大,一个人去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上学。”
说到这里,邓向松的神色骤然一冷。三人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一齐低下头。
“四年大学,六年工作,都没有任何差错。我以为他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可二十年后,你们又像鬼一样缠上了他!”邓向松越发激动,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你们,让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自己的命!去给你们几千年前的恩怨擦屁股!现在他死了,能不能救回来还是未知数!够了吗?满意了吗?”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俱是陷入了深潭般压抑的沉默。夷微垂着眼睛,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末了,他抬眼与邓向松对视,一呼一吸都变得沉重:
“时机到了,我会自行离开,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一个月。”邓向松颔首,给出了最后期限,“还有那条应龙……”
“我来解决,不会再牵连阿绥。”
“道士,你疯了吗?”一向寡言少语的瞽率先开口。
“老头,我不是替大鸟辩解,但你想没想过小绥自己的意愿?他用命都要保护的人,你就这么把他们拆散了?”祈一时慌了神,急忙道,“连我都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大鸟,小绥和你儿子早就死了几遍了,哪还有你教训他的份儿?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们是溯光的对手吧?”
然而,邓向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祈便自觉闭上了嘴。他们将目光投向夷微,只见他难以自制地战栗着,眼尾渐渐泛起红色。
可他到底没再争辩什么,鼻翼微微翕动,缓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的爱已经害死他一次了。”
一颗星子划过玄天,剪开了穹顶的一角,山下山上都归于沉寂。沐霞观中,只有北帝殿的七盏续命灯还闪烁着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枯槁的面容。
总有些人不愿夜太快消逝。
夷微自请守夜。他独自坐在棺旁,拉着宁绥的手,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今天是30号,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是公历新年,我记得你说过,想跟我一起去湾河旁边看烟花,听新年的第一声钟响。你说以往有很多情侣都会在敲钟的时候亲吻彼此,你只有在旁边羡慕的份。现在遇到了我,想和我一起把没完成过的愿望都完成一遍。”
他咀嚼着字字句句,最终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眼眶又一次发热,他揉捏着宁绥的指尖,惭愧道:
“我从没想过拖累你,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是为什么呢?人人都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人人都当那些故事只是故事。如果命运的轨迹是注定分别,那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我也在努力地找原因啦,一直找到了几千年前。我想,如果不是我多嘴,非要向唐尧使者泄露天机,我就不会被贬下界,也就不会认识归诩,更不会认识你。共工举兵向颛顼发难的时候,我起码也能尽力从中调停,共工也许就不会去撞不周山了。不周山没塌,溯光就不会失去家人和同族,也就不会投靠颛顼被派去追杀九凤了。你看,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世间绝望莫过于,追溯因果想逆转既定的结局,却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死局。他嘴角强撑出的诙谐笑意终于渐渐崩解,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望你的爱,更不该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狂妄的蝼蚁。”
他不想信命,可又不得不信。他已经与昆仑山划清界限,千年的画地为牢也几乎让他的名号在世间销声匿迹。离开了宁绥,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有谁会在意他呢?
他将宁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带着不舍磨蹭着掌心:
“快点醒过来,再看看我,好不好?”
北帝殿正对的前殿房檐上,祈和瞽并肩坐在一起。祈望着北帝殿中的灯火,抽了抽鼻子,慨然道:“他其实也挺惨的。”
瞽不予置否。祈抬起头,手指描画着满天星辰:
“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看过星星了。”
“三天前就看过。”瞽无情戳穿他。
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控诉他的不解风情,又岔开话题问:
“想好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吗?老头不许我们回来看孩子,总得找点别的念想活下去。听说银瓶凼也不见踪影了,寸心那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很聪明,自保不成问题。”瞽站起身,“该走了,重明发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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