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殿中的夷微仍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望过来。祈讶异问:“你怎么知道?”
“你听,他都不哭了。”
日出第一声钟响后,邓若淳前来接替夷微,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邓向松将徒弟们做早课的地点临时改到了前殿,也不许他们随意靠近正殿,以防他们毛毛躁躁地扑灭殿里的七星灯。
听到父亲单独把夷微和两个傩使留下时,邓若淳便隐隐猜到了父亲的用意和打算。
他对弟弟的这个“知己”并无意见,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感情本就主张爱是自由,神又如何?印度人还会跟牛结发为夫妻呢。先前每次见弟弟看向夷微那温存的眼神,他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带着些许落寞的欣慰来。
只是作为兄长,出于现实一点的考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
何况在邓若淳的印象中,弟弟本身就是个现实又理性的人,他能被多巴胺控制着爱一个月、一年,可他不能靠爱过一辈子,激情总有消退的那一天。
至于为什么会像着了魔一样为爱奋不顾身,也只能解释为他克制了太久,想彻底做一回自己。
在夷微踽踽而行,将要离开正殿时,邓若淳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
“喂,那个——”
夷微闻声转身,面上无喜无悲,只有两眼还是肿的,邓若淳更于心不忍了。
“那个……不知道我爸昨天跟你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没有恶意,我们都知道你对小绥挺好的。”邓若淳焦躁地挠挠后脑,“他……你知道,老人嘛,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女平平安安的,人都有执念,就像小绥的执念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夷微死水一潭的眼神因他的后半句而略生波澜,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回身离去。
“我帮不了你了。”邓若淳瞥向宁绥,“你自己活过来去跟爸求情吧。”
第90章 灯灭
每逢白天,沐霞观中便看不见夷微的身影了,他总是自觉躲到深山中,入夜再返回守着宁绥的肉身。自二人达成协议后,邓向松也不过问干涉他的来去。
而邓向松自己也无暇顾及宁绥的状况,一是他请天兵被反噬的内伤还没有恢复,又因为天冷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二是时值紫微大帝诞辰,他作为掌门,需要主持祝寿祈福科仪。以往有邓若淳协助,他的工作量还算不上太大,但眼下邓若淳不放心其他人办事,坚决自己看护宁绥,所有的任务都压在了邓向松和郝思宸身上。
“年年过生日,过什么过,救不活就不给过。”邓若淳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七星灯旁,跟乔嘉禾一起折法会要用的纸元宝。他瞥了一眼棺中看上去毫无起色的宁绥,嘴里愤懑不平地骂骂咧咧。
宁绥口中被塞了一撮符咒纸灰,肚脐上也撒了一把,据邓若淳说是有“防腐保鲜”的功效。观察下来也的确有效,宁绥的身体不仅一直完好,还保持着生前的弹性。
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的诞辰,历来有农历十月廿七和四月十八两种说法。苦于这两个日子都有为数不小的信众上山朝拜,邓向松索性一年举行两次法会科仪庆贺祖师爷圣诞。而正月十五上元节则是紫微大帝下凡考校祸福的日子,算是北帝派旧的一年的总结,以及新的一年的展望。
“上元节祖师爷真的会下凡吗?”乔嘉禾不免好奇地望着正殿的北帝像。
“屁,一次没来过。”邓若淳不屑地摆摆手,“大过年的,为了他忙前忙后,他还不来,耽误我吃汤圆。”
乔嘉禾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邓若淳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把手上的金箔纸都交给自己:
“你去找思宸姐看他们做法事吧,现场有糕点糖果,记得给师伯带点回来。”
科仪在山顶的开阔地筑坛,因是庆贺祖师诞辰,所以采用了阴阳两利道场。乔嘉禾换上道袍,带了一瓶水,沿着麻姑山的山道攀至山顶。守在坛场外的道士见她如此装扮,心下了然,向她行了个子午诀,在前引路。
一般来说,善信想要参与科仪,都需要提前预约。香烟缭绕,钟磬悠扬,善信们手持香烛,在坛边翘首以盼。乔嘉禾跟随其他师兄,见邓向松身着紫色的高功法衣,头戴紫金冠,手执一柄铜铃与法剑,缓缓步入道场。郝思宸身着青色法衣,陪侍左右,两侧还分立着十几名普通法师,手持各样法器肃穆以待。
随着邓向松步入坛心,他手持三支香烛,点燃后高举过头,跪奏祝告,而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开坛!”
他身后的法师们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取水、安水与荡秽。乔嘉禾混入人群中,踮着脚小声呼唤郝思宸:
“思宸姐!”
郝思宸闻声望来,看见她后眼睛一亮,随后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供桌:“等一会儿,那里有好吃的。”
乔嘉禾抓了一把瓜子,在屁股下面垒了两块砖头,乖乖坐在一旁。荡涤邪气后,邓向松扬起一面幡旗,挂起一张榜文,宣告科仪开始。所有法师齐齐排列在坛前,口中诵念经文。
耀目阳光下,邓向松的身形似乎略微晃了晃。乔嘉禾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又恢复了正常。她以为是自己这些天泪水流得太多,眼睛花了,没有在意。
可她刚刚放下警惕,邓向松便如枯木似的,一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郝思宸首先被惊动,一个箭步冲上前:
“师父!”
正午将至,邓若淳把一箩筐的纸元宝搬到一旁,抖抖道袍,起来活动下身子。他才将小桌板收起来,前殿便冲进来一个矮胖的年轻道士,一把扯破了正殿的围栏。邓若淳见状忙开口:
“哎,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矮胖道士气喘吁吁的:“大师兄!不好了!掌门师父在道场上昏倒了!”
“什么?!”
“山顶没信号,消息发不出去,景慧师姐让我来报信。她说她送师父去医院,你赶快到山顶继续主持斋醮!”
“好,好,我知道了。”邓若淳顿时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说,“你坐在这里,看好七星灯,一盏都不能灭,谁靠近都不行,要是灭了我要你好看!”
*
邓向松突发疾病,引得道场一片哗然,观中几乎所有弟子都被邓若淳带到山顶维持秩序,唯有矮胖道士被单独留下看护宁绥。平日里他们就鲜少与宁绥这个特立独行还总不着家的道观异类接触,没建立多少感情,如今面对一具尸首,更觉得心惊胆战。
冬天太阳下山早,直到云色渐渐变得黯淡,邓若淳都没有回来。矮胖道士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斜睨了宁绥一眼,看他虽然死了也有几天,但面容依旧鲜活如初,身上西装革履,竟像是睡着了一样。道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
“这景行师兄……死了还打扮得怪精神的。”
邓若淳临走前特意嘱咐过,不能玩手机打游戏解闷,必须全神贯注地看护那七盏灯,还收走了他的手机。可就这么干坐着,跟尸体大眼瞪小眼,又实在无聊。矮胖道士望着七星灯,心里暗自打鼓:
“这能有用吗……”
他伏在棺材边沿,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发沉。
“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不会太久……景行师兄你是好人,不要为难我……”
可惜景行师兄暂时没办法对他的行为发出谴责。矮胖道士脑袋一歪,便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因为夜风渐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周身的气温急剧下降。矮胖道士也没有允许自己睡得太沉,过不了一会儿,他便会抬头看看四周的情况。又一次垂下头小憩时,闭眼前的景象在脑中转了个弯,随后他迅速清醒。
不对,棺材附近好像有东西在动。
这个念头让他顿时悚然一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是确认七盏灯的情况——还好,都亮着。
矮胖道士才把心脏放回肚子里,目光又被棺内吸引。只见宁绥的脸上耷拉着一条长长的、还在滴着涎水的猩红色舌头,那舌头不停地舔舐着宁绥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镜卷走。
全身的汗毛都因这一幕而倒竖起来。沿着那条延伸出来的长舌,矮胖道士的目光一直挪移,最后定格在大殿的柱子后面。那里藏着一个人影,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架子,皮肤紧紧贴附在骨架上,呈现出骇人的灰白色。
“妈呀!鬼啊!”
人影早就发觉了他的存在,听到他一声惨叫后,才从柱子后现身,显露出全貌。它的嘴角如大旱的土地般干裂,涎水自口中流出,滴落在地面。双眼深陷在眼窝里,视线贪婪地在宁绥和矮胖道士之间打转。
显然,是个厉鬼,而且很有可能吃人。
“这里是北帝殿!你你你你别过来!”矮胖道士仓皇起身,一时也不知是该留还是该逃,又或是背上宁绥一起逃。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厉鬼两脚蹬地,两条手臂支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他们爬行而来。除了几名法官,其余道士大多习惯了安稳度日,几乎没有与真正的孤魂野鬼正面对战过。
情急之下,矮胖道士只好硬着头皮念诵起金光咒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神咒的威能需要借助法师的修为才能发挥出来,矮胖道士一连念了几遍,不仅没有伤及厉鬼一分一毫,反而使其大为光火,露出了满口的獠牙。
在厉鬼向他飞扑过来的一刹那,道士侧身闪避,堪堪躲过。那厉鬼复又跳起,又一次发动攻击。道士身形笨拙,躲闪不及,跌倒在棺边。
身下坚硬的触感告诉他,他压在了七星灯上。
像是无数根针扎进脊背,他惊惶地跳起,连连后退。那本应扑进棺中的厉鬼却惨叫一声,摔落至殿外,一道红色的屏障随即显现出来,笼罩在棺木周围。
可方才被他压住的三盏灯,是真真切切地灭了。
矮胖道士大脑立刻一片空白,他手忙脚乱地端起完好的一盏,想再次点亮熄灭的灯,却无济于事。殿外长风呼啸,他心中一悸,一名白发人自半空落下,一手扼住厉鬼喉咙将其化为飞灰,目光则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我——不是我!”道士慌忙摇头辩解。
夷微心道不好,冲上前猛地推开道士,半跪着查看七星灯。三盏灯的灯芯还在冒着烟,却是一点火星都没有了。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离,夷微无力地跪倒,一遍遍地尝试用自己掌心的火焰引燃灯芯。
灯芯一如棺中人的生机,熄灭后便再无法重现光明。夷微将三盏灯捧在手中,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不要……”他转而拉起宁绥的手,贴在心口前,“阿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丢下我,不要……”
矮胖道士自知闯了大祸,转身便要向殿外逃去,却与归来的邓若淳撞了个满怀。邓若淳从他苍白的脸色中读出异样,又听见夷微凄厉的恸哭,最终发现了夷微手中的三盏灯。
“混蛋!”他揪住矮胖道士的衣领,一拳挥到鼻梁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干什么吃的?!”
郝思宸与乔嘉禾随后赶来,见状俱是大骇。乔嘉禾将其余四盏灯归至避风处,颤声问:
“真的没办法补救了吗?”
“你、你们看,快看——”郝思宸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小绥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
第91章 攻心
诚然,宁绥原本平放在腹部的左手,此刻竟微微蜷曲,揪住了他的衬衫。而那只被攥在夷微掌心的右手,也回扣着夷微的手指。
夷微不敢置信地渐渐松了手上的力气,宁绥的手并没有随之垂下,始终保持着那股微弱的力量。
“阿绥,阿绥,我在。”夷微立刻止住了悲泣,将宁绥的手腕翻转过来,屏息搭脉。末了,他眼中微光大盛:
“有脉搏了!”
“太好了!”众人俱是兴奋不已。邓若淳蹲在棺旁,犹疑问:
“可是,老头明明说过,灯一盏都不能灭,为什么……”
“是小绥恢复得快,所以不需要七天,也说不定呢?”
但这个理由显然不足以打消邓若淳的疑心,他神色仍然凝重。夷微走到大殿旁的水池,搓洗一块干净的手帕,开口道:
“听说老天师病倒了。”
“暂时没有危险,大夫说是心梗。”邓若淳抿了抿唇,“我也想不明白,老头以前从来没有相关的基础病,怎么会这么突然?”
夷微沉吟无言,眉头稍稍拧起,若有所思。他复又坐下来,帮宁绥擦去被抹了一脸的涎水。
“今天的事也不必怪他。”他瞥了一眼那坐立不安的矮胖道士,“你们的科仪法事引来太多想被超度的孤魂野鬼,正好观里没人,方才的饿鬼便趁虚而入了。我每晚都会用真气温养阿绥的肉身,也许鬼使神差地护了他周全。”
“小绥没事你才来当好人,小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第一个跟他拼命。”邓若淳嘀嘀咕咕地。那矮胖道士见有人向着自己说话,立刻哭哭啼啼起来。邓若淳转而不情不愿地说:
“行啦,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往后一个月你都不用在大殿轮值了,我来替你。”
“真、真的吗?谢谢师兄!”
邓若淳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走吧,看见你就来气。”
夷微折好手帕,又替宁绥扶正眼镜:“后面几天都由我来看护阿绥吧,他刚刚恢复,不能有半点闪失。师兄放心去照顾老天师,他年纪大了,突然病倒,身边更需要人。”
然而,才住进医院的第二天,邓向松便嚷嚷着要回家。他以往温和慈爱的脾气突然变得狂躁不已,邓若淳、郝思宸和乔嘉禾三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按不住他,病房里顿时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老子不住院!老子要回沐霞观!你们放开我!”
其他病床的患者和家属纷纷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目光。一个大块头中年男人叉腰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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