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相依
“小绥,这是第六碗了。”
看着又一次被宁绥风卷残云打扫得一粒米都不剩的饭碗,郝思宸惴惴不安地提醒。
宁绥摸摸自己的肚皮,讪讪一笑:
“还是不太饱。”
“我去盛。”夷微端过他的饭碗,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先前失血过多,宁绥的皮肤、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泛着虚弱的苍白。山上自养的肉类只有鸡鸭鹅,为了给他补身体,夷微特地跑到山下去买最好的红肉和动物肝脏做菜,也顺便造福了沐霞观的其他弟子。宁绥虽然饭量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嘴巴还是一如既往地挑剔。他不喜欢动物肝脏偏硬的口感和略腥的味道,即便夷微用了各种办法去除腥味,让内脏吃起来跟普通的肉没什么两样,但宁绥的刻板印象还是让他对内脏退避三舍,往往咬了一口就扔在碗里不动了。
他的小动作压根瞒不过夷微的眼睛,刚放下饭碗,就被夷微抓了个正着。
“吃干净。”
宁绥笑得有点心虚,讨好地晃晃夷微的手臂:“我吃饱啦。”
“再吃一口,就一口。”
然而,吃完一口还有下一口。吃到最后,宁绥只得用饮料送服,才能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里。他小声发着牢骚:
“你待在这里有点太屈才了,应该去当幼师,每天哄小孩吃饭。”
夷微耳尖动了动,把他的话都听了个明明白白,也不打算反驳,只是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宁绥的饮料瓶:“饭后先不要喝水,溜达溜达,我收拾好碗筷就来陪你。”
经过几天的斗智斗勇,夷微谎称自己是一只落难的雉鸡精,被道法感召来到这里修炼,暂时以宁绥师兄的身份蒙骗住了他。但百密总有一疏,宁绥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每天起床后除了养伤无所事事,满脑袋都是琢磨自己那时常冷着一张脸但贤惠得出奇的“师兄”:
“师兄,你一直都是白头发吗?”
“嗯,对。”犹豫了一下,夷微搪塞回答,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羡慕你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宁绥也跟他打起了太极。
“师兄,为什么别人都是景字辈的道号,只有你是自己的名字?”
忘记给自己诌一个道号了,夷微懊恼地抬手扶额。他不擅长撒谎,在宁绥审视的目光下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回答:
“因为我年纪最大,也最厉害。”
宁绥一听来了兴趣:“是吗?有多厉害?”
夷微顺理成章地递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把这些吃下去,我就告诉你。”
虽然前任掌门和现任掌门都不在山上,观中弟子举止大胆了些,但该做的早晚课还得做,该接待的善信还是要接待。宁绥常年有邓向松特批的功课豁免权,在房间里一觉睡到中午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因此,发现宁绥起了个大早换上道袍,跑到正殿来参加早课时,所有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发出疑问:“啊?”
“小绥,回去再睡会儿,你身体还很虚弱,不用做早课。”主持观内事务的郝思宸好意提醒。
“我就来看看。”宁绥大模大样地跪坐下来,“师兄,你带经书没有?我忘带了。”
一大早被宁绥拖出来,夷微也没想到他是来做早课的,因此手上只带了那本作为礼物的笔记本,打算空闲之余补一补这些天落下的笔记。
在宁绥的注视下,夷微扭扭捏捏地摊开笔记本,用手遮着笔记,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起来。
“用它充数……可以吗?”
二人跪坐在一起,在周围的诵经声中一页一页翻阅着这本笔记,每往后翻一页,夷微的脸都更红一分。
不过,相比较而言,还是被没有失忆的宁绥看笔记更尴尬一点。类比一下,这跟考试时被监考老师看卷子有什么区别呢?
“一方面,虽然仅成立帮信罪的前行为不成立诈骗罪的共犯,但不可否认的是,帮信罪在不法层面实际上是上游罪的共犯,只是缺乏共同诈骗的故意。”宁绥通读一遍,蹙起了眉头,“帮信罪,诈骗罪,好熟悉啊。”
而在每一页笔记的页尾,都画着一对依偎在一起的猫和鸟,猫咪的脸上挂着一副眼镜,耳尖各有一缕长长的聪明毛,鸟儿则在尾羽处系上了一条飘带。开始的几幅画笔触还稍显稚嫩,画到后面则越发熟练,只不过猫咪越画越精致,动作也从简单的坐姿和揣手渐渐发展出了舔毛、嬉戏;鸟儿却越画越敷衍,到最后完全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多边体。
画的时候夷微没想太多,只是单纯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现在一页页地翻下来,他忽然发现,这难道不像是自己渐渐淡出宁绥生活的过程么?
“很可爱的连环画,是画给谁的?”
语气固然好奇,可宁绥的眼神里并没有半点疑惑,全然是笃定,说明他其实早就猜出了大概,只是想要一个回应来确定心里的答案。
夷微支支吾吾的,知道欺骗没有意义,但也不肯坦白。宁绥也不为难他,换成了一副笑脸:
“师兄,饿了。”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夷微的口袋摸索,还真叫他摸到了几颗晒干的红枣和剥好皮的干果:“我就知道。”
心满意足地嚼着零食,宁绥不忘跟着其他人的动作一起叩拜祖师,夷微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拜伏在地,起身时宁绥凑到他耳边小声问:
“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拜堂?”
“不要胡说。”夷微慌忙四下看看。
“不想听吗?但你看上去很受用,嘴巴还在笑呢。”
“……受不了了。”夷微快要崩溃了,“我该怎么坚持对他冷脸一个月啊。”
每到夜里,宁绥的手脚,甚至是小臂和小腿都会冰凉得像在冰窟里浸泡过一样,除了冷,骨缝中间还在隐隐作痛,痛得宁绥连嬉皮笑脸的力气都没有了,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还在瑟瑟发抖。夷微当然知道这是溯光残留的力量在作祟,但又不好明言,只好哄骗宁绥说他天生体寒,再假借帮忙按摩活血的名义用自己的真气温养他的身体。
不知是温度还是其他的缘故,指尖划过每一处,都能带起宁绥无意识的战栗。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肤的柔软,这让夷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往那些缠绵的夜,他们总是习惯在彼此身体处处留下印记,第二天再想方设法遮上。他余光瞥见宁绥定定的目光,本就如脱缰之马的心绪又混乱了几分,喉结上下动了动。
好在有垂落颊边的碎发,挡住了他面上那可疑的绯红。
“师兄,以前我们两个也是睡同一间屋子吗?”
“嗯,一直都是。”夷微不自在地应答。
“那多不方便啊,我们只是师兄弟,总得给彼此留点空间吧,师父难道不懂吗?”宁绥又在旁敲侧击地套话了,“邓若淳是我法律上的哥哥,他都不跟我睡一间房。”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共处一室,我会等你睡着后离开。”夷微压根不顺着他的思路回答。
“哎呀,你想什么呢,我没有这个意思。”宁绥连忙摆摆手,“我在想,以前的那个我一定很好很好,才能让师兄愿意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
夷微按揉他小腿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才认真道:“你一直都很好,以前和现在是,未来也一样。”
“你这算是爱屋及乌吗?”宁绥笑笑。
夷微不置可否。他把宁绥的腿塞进被子里,被子的四角都掖好,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睡觉吧,祖宗,我出去走走。”
“记得早点回来。”宁绥冲他眨眨眼。
月至中天,夷微在宁绥房间的房顶上坐了有个把小时,始终没能鼓起回房的勇气。心理建设还没做好,只听吱嘎一声响,窗户被推开,宁绥探出头来:
“师兄,不要再蹲房顶了,下来吧,我保证不贫嘴了。”
“不是让你睡觉吗?”夷微哭笑不得,“不用管我,天快要亮了,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啧,不下来,那我上去总可以了吧?”宁绥开始四处寻找能爬上房顶的梯子。夷微叹了口气,现出修长的尾羽,送到他手边:
“拽着我的尾巴爬上来,抓紧。”
高处的风太大,宁绥没穿外套,冷得直跺脚。夷微脱下外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又转而把尾羽散成扇形当作屏风。宁绥自觉凑近了些,试探地轻声说:
“师兄,我想去山下看看。”
夷微一般不会直接拒绝他的请求,前提是有妥当的理由。
“为什么?”
“你也说了嘛,我以前是个律师,律师总不可能在山上帮人打官司。我想,出去走走,或许我就能想起来些什么,也不至于总给你添麻烦了。”
“你从来都不是麻烦。”夷微摇摇头,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偷偷看了你的手机,很多人在打听我的下落,说要花钱请我打官司,都被你搪塞过去了。”宁绥挠着后脑勺,不敢看他,“而且,我也总听到师弟们议论,说……说我们两个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装傻啃老,跟哥哥抢家产,丢人。”
“谁说的?记得名字吗?”夷微面色倏忽一冷。宁绥忙安抚说:
“师兄,你先别激动,你的尾巴好像有点炸毛了。”
他伸手把炸开的羽毛都抚平,眼中有些落寞,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所以,我们有自己的家,对吗?”
“是你给了我一个家。”夷微自语道,又宽慰宁绥说,“我们的家离这里很远,有机会我们会回去的。”
“那……师兄,景慧师姐接了一个抓鬼的单子,在山下的城市里,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先去睡觉,睡醒了我就带你去。不过不许乱跑,听见没有?”夷微佯作严肃。
“好好好,我就知道师兄疼我。”宁绥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夷微尾椎骨剧痛,扶着腰缓了许久才勉强迈开步子。
尾巴翘起太久,尾巴根快扭断了。
第95章 盘算
“师兄。”
轻柔的呼唤在脑海中响起,像一朵浪花一样,又迅速被混沌的困乏淹没。失去神格后,沦为凡躯的身体承受不住浩瀚的神力,夷微的精力大不如前,或者说,他变得更类似一个“人”。以往连续作战几十天都不会感到疲倦的他,现在只是熬了几个通宵都会筋疲力尽。
夷微的睫毛颤了颤,看得出他在努力与沉重的上眼皮斗争。
“累的话,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吧,好好休息一下,我陪你。”宁绥用指尖描画着他五官的轮廓。
“不用,我答应你了。”夷微攥住他的手,习惯性地贴在心口摩挲,“……你身上好香,是喷了香水吗?”
“从行李箱夹层里翻出来的,还剩一点,不用也是浪费。”
宁绥低低一笑,抬手帮他把碎发拢到耳后:
“再睡一会儿,我去吃点东西。”
那股若有似无、若即若离的香气缭绕在鼻尖,渐渐吞噬了困意,夷微终于睁开眼,目之所及只剩下宁绥西装革履的背影。
有一种回到了望海市,两人在周末的晨曦中醒来的错觉。
这些天,他都尽可能让宁绥穿得越宽松舒适越好,那些束手束脚的西装都被塞进了衣柜最里面。哪怕套着道袍,外面再裹一件长款羽绒服,踩着毛绒拖鞋,虽然看上去不太美观,但也比穿一天全身酸疼的西装强多了。
他茫然地坐起来,望着门口出神。
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来电显示竟然是应泊。夷微连忙接起:“喂?应检?”
电话那边的应泊同样带着困倦的鼻音:“宁绥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在养伤吗?”
夷微没反应过来他问话的用意,谨慎说:“是在养伤,怎么了?”
“他凌晨四点突然给我发消息,问之前那些案子的判决,这段时间望海市有没有出现新的恶性案件,跟领导视察似的,还问了些别的奇奇怪怪的问题。你确定他没事吧?”
“目前应该大概是没事,就是被吓到了,缺了点记忆,问题不大。”夷微选择了相对严谨的措辞,“不对,你为什么凌晨四点还醒着?”
“我要写论文啊,今天下午就要交了,政治部急着要。”应泊打了个哈欠,“不说了,我得再去睡一会儿。”
夷微难得睡了个懒觉,观里没人掌勺,弟子们只好自己生火做饭吃。宁绥蹙着眉头掀开锅盖,灶里色香味俱缺的饭菜登时把他的食欲压了回去:
“……看着就不好吃。”
“嘿,景行师兄。”捧着碗蹲在角落里的弟子们冲他扬了扬下巴,“我问你,师父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景齐师兄了,你心里什么滋味?”
宁绥一脸莫名其妙:“能有什么滋味?他是大师兄,论能力论资历都应该传给他,你有异议?”
“哎哟,这里又没别人,你打什么官腔呢?沐霞观都不肯给你,那人家老邓家的家产,跟你更没有关系了吧?演了这么久父子情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绥很清楚,他们倒未必是真的关心邓家的家产分配问题,只是不事生产闲得难受,单纯想拿自己找乐子。毕竟宁绥常年在外工作,在观里除了师父师兄和郝思宸,几乎不与其他人往来,眼下那三位都不在山上,他们自然盯上了重伤初愈又没靠山的自己。
再加上前些天自己一直是呆呆傻傻的,衣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更是“好欺负”了。
想到这一层,宁绥旋即摆出了一副冷戾的脸色:“我是师兄,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了?”
“师父的家产我一分都不会拿,别说他现在还活着,钱都在他自己名下,要是他有一天没了,我会自愿放弃遗产继承。”他说得慢条斯理,摆明了态度,“而且,我是师父的拟制血亲,在法律上与邓若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我们才是一家人。不管我拿不拿他的家产,都轮不到你个外人评头论足,听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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