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上午或者下午都可以。”
宁绥抽回手,神情变得认真:“我是说,什么时候回我们自己的家,总在山上打扰师父师兄也不好。”
“再说吧,师父现在身体还没好呢,需要你陪在身边。”夷微别开眼神,搪塞过去。宁绥撇撇嘴,同样不再看他,环顾餐厅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跟上一个蹒跚着走向中心舞池,随着音乐律动的小女孩,便上前半跪着微笑询问:
“宝贝,哥哥跟你跳,好不好?”
女孩向他仰起脸,嘻嘻地笑起来,女孩家长也并未阻拦。宁绥便将她抱在怀里,踩着节拍摇晃,逗得女孩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等到女孩玩够了,宁绥将她稳稳放在地上,却见夷微抱臂站在旁边,神情有些别扭:“那个……如果我也叫你一声哥哥,可不可以邀请你跟我跳一支舞?”
宁绥挑眉:“你连小朋友的醋都吃?”
“谁吃醋了?”夷微还在嘴硬,“不可以就算了。”
“没说不可以。”宁绥微微欠身,向他行礼,“把手给我。”
待牵住了夷微的手,他才狡黠地笑着说:“提前说好,我只会跳男步,如果一定要跳,你必须跳女步。”
夷微反手握住他的手,身体不由自主地贴近他:“可是我压根不会跳探戈。”
“不会?那就慢慢学。”
不巧,宁绥的手刚揽上夷微的腰,便听一阵电话振动,夷微悻悻地松开手,接起电话:
“喂,思宸姐?”
电话那边郝思宸的话音似乎颇为急切,宁绥侧耳听着,目光紧紧盯着夷微愈加凝重的神情:“怎么了?”
“来不及吃饭了,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赶到现场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二人急匆匆地爬上楼,便见大敞的房门中,郝思宸和一众师弟将一个女人团团围住,而那客户则躲在他们身后,似乎对那女人恐惧至极。
女人自己已是遍体鳞伤,四肢的皮肤都变成了火灼似的焦炭。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女孩的身体同样满是伤痕,已经渐渐变得透明。
母女两个都是冤魂。
“连你们这群外人都来帮他……”女人怨毒的眼神在众人之间逡巡,抬手指向男人,“他……他为了那个野女人和她的野种,给我买了一份受益人是他自己的保险,然后放火把我和我的孩子都烧死了!我的孩子才六岁,她有什么错!”
“怎么回事?”宁绥把郝思宸拉出来询问。
“杀错了。”郝思宸叹了一声,“上午那场火灾就是她们两个的手笔,想杀掉这个男的报仇,却没得手,晚上又追了过来。”
她的目光投向一个发着抖的师弟:“我带着他们几个出来,本意是想让他们历练历练,没想到他们几个只记得‘只杀不渡’。母女俩现身后什么都没解释,就被……”
虽然已经看见夷微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明显是不愿让他参与进去,但宁绥还是追问道:“然后呢?”
“孩子承受不住天蓬大法,几乎魂飞魄散。孩子母亲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把前夫推下了楼。你们来之前,救护车已经把人拉走了。”
女人仍旧在身后大哭:“你们要杀就杀我!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我们只是想报仇,凭什么他作了孽还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
女孩卧在她怀里,身形薄得像是一张纸。女人的泪滴簌簌而落,滴在孩子身上: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我再也不要来了……”
“别哭了。”夷微原本一直在沉默,终于忍不住打断女人的嚎啕,眼中闪过半分怜悯,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不耐地出手,一点红色流光注入女孩躯体。
“她暂时无碍,你,马上跟着鬼差去铁围山待审。”
说罢,夷微不由分说地钳住宁绥的手腕,将他带离现场:
“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看不了这些,我们先走了,你们注意善后。”
第97章 潮涌
夷微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宁绥正狼吞虎咽地咬着手上的巨无霸汉堡。见夷微歪着头看自己,宁绥讪讪地一笑,然后迅速把剩下的汉堡都塞进了嘴里。
“不是要睡觉吗?”夷微忍俊不禁,“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
“我、我还是很饿,所以偷偷点了外卖。”
宁绥指了指袋子:“我还点了两份。”
“我不吃。”夷微习惯性地拒绝。
然而,他的肚子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十分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了一声。
成为“人”的第一步,要学会适应人的各种生理需求,比如饥饿。神的躯壳本就超脱凡物,通身流转的充盈神力也足够弥补体能,夷微以前几乎不会感到饥饿的滋味,即便是在蠡罗山中困守了四千年,重获自由后他也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这种腹腔内空空荡荡的奇妙感觉让他凭空地生出一股怪异的羞耻感,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既然他会饥饿,那同样也会像凡人一样生病,也会衰老直至腐朽成一抔黄土,这是他过去几千年里从未想象过的。
可怖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总有一天他无法再随心驱策这副身体,垂死挣扎之际,多么狼狈的样子都可能出现。
“嘴硬什么呢?我知道你饿了,我洗完澡也总是容易饿。”宁绥翻着外卖包装,“嗯……我看你从来不吃鸡肉,应该是因为恐怖谷效应,所以给你买了牛肉堡。”
“道士不能吃牛肉啊。”夷微摇摇头,坐在床沿,用手打理着长发。
“还没演够?”宁绥一撇嘴,“你又不是真道士,你连自己的道袍和道号都没有,每天也不做早晚课,连清静经北帝经都不会背,骗谁呢?我只是有一些事暂时想不起来,又不是傻。”
夷微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望着掌中脱落的白发出神,那几丝白发很快便化成了灰白色的羽毛。宁绥很快发觉他不对劲,也发现了他掌中的白羽,小心翼翼地问:
“到换羽期了?”
虽然重明鸟每年也需要换羽,但一直有固定的时间,多为初春初秋的时节,眼下早已过了换羽期。夷微扯了扯嘴角,起身把掉落的发丝扔进垃圾桶。
“正常掉毛罢了,没关系。”
但宁绥并没有轻视这件事。他走进卫生间,拿了把梳子,坐在夷微身边:
“转过去,背对我。”
“你要干什么?”夷微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做。宁绥一手抚着他的发尾,另一手持梳从发根一直梳下来。
“以后擦头发、吹头发之前先梳一梳,我没留过长发,但跟思宸姐学过一点保养长发的知识,可以帮你打理一下。”
梳子的尖齿轻轻刮过头皮,理开了绞缠在一起的发丝。夷微稍稍合上眼睛,身体也难以自制地向宁绥怀里欹斜:
“以前……从来没人给我梳过头发。”
“我也没有吗?”宁绥皱起眉,“不会吧?”
夷微一怔:“呃,我是说,在你之前。”
“我生来便没有亲生父母,西王母是创世的大神,无暇顾及我,所以我只是表面上备受宠爱、风头无两,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学会的。之所以性格好勇斗狠,以至于跟初凤起了冲突,也是被欺负久了形成的习惯——我不可以胆怯,不可以软弱,不然就会被他人骑在头上凌辱。”
“很多青春期的小孩子也是同样的心理。”宁绥低低一笑。
夷微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阿绥,我也会老。”
宁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帮他梳理长发:“嗯,我知道。”
“我也会长出满脸皱纹,皮肤蜡黄蜡黄的,还有老年斑,头发全都掉光,变得不那么好看,甚至可以说丑。”
“我也知道。”
“我还会老得走不动,佝偻着腰,拄拐也颤颤巍巍的,或许也有躺在床上插管子的那天。”
沉默良久,宁绥微微颔首,语气却不再戏谑:“我都知道。”
“如果我老了,你……”
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夷微急急地接上话,却又意识到不妥,慌忙打住,颇为落寞地自嘲:
“算了,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们大概没办法并肩走到老去的那一天了。
但宁绥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接着说,如果你老了,后面是什么?”
夷微支支吾吾的,终于鼓起勇气:
“我想问,如果我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还会不会……爱我?”
“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奇怪,我一直都很害怕你只是喜欢我光鲜亮丽的样子。你夸我头发/漂亮、五官漂亮,我都会开心,但马上又会担心,万一有一天我不再漂亮,万一有比我更漂亮的出现在你身边,那我……”
平心而论,在宁绥的记忆里,他其实很少会特意夸赞夷微的外表,或许的确是只有那么一两次,或许是因为太多过去他还没回忆起来。不过,不论哪种可能,都无法否认夷微比他想象得更加在意他的评价,甚至已经到了会左右自我认知的地步。
这一点倒是让宁绥颇感意外,他当然知道夷微在乎他,但从未想过夷微会为了他而……自卑。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患得患失的人只有自己。
“是因为失去过我吗?”宁绥心中暗叹。
苏醒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枕边人。夷微披了一件深色的浴袍,银白色的千万发丝垂到腰下,犹如一面雪色的玉璧,精干有力的腰身线条在发丝中间若隐若现。
确实漂亮,老了也一定是个漂亮老头,可能还会拎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追打冲他做鬼脸的小孩,宁绥想。他坏心眼地从背后揽住夷微的腰,把下巴搁在夷微肩膀上,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了?还是说,我曾经说过?”
他能感受到夷微全身一颤,与他脸颊近在咫尺的颈部皮肤也开始发烫,但夷微长久地不予回应。宁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每次一聊到这种话题你就不说话了,很难回答吗?”
他把梳下来的白发都收集起来,等发丝化作羽毛后,他用一张纸巾全部包起——留下这些羽毛还有用。
“快点吃饭,薯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即便对宁绥来说,看夷微吃饭也是个稀罕事,相比较而言,看他洗澡都不算什么。可能对他而言,进食就像其他人眼里的上厕所一样私密。
机会难得,当然不能错过。宁绥手托下巴,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不习惯用牙齿咀嚼,只能囫囵个儿吞下去,真的像只小鸟一样。
夷微越吃越难为情:“你能不能不要看我了?只是吃饭而已。”
宁绥根本不听,笑得更灿烂了:“嘴巴塞得鼓鼓的,有点可爱。”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房间内其乐融融的气氛,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宁绥凑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才冲夷微眨眨眼:
“是隔壁的情侣在吵架。”
他沉思了半晌,问:“我们之前也这么激烈地吵过架吗?”
“没有。”夷微笃定地摇摇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有一次,不过已经过去了。”
上一次吵架还是因为争执要不要一起去闯蠡罗山。比起不管不顾地大吵一架,他们两个似乎都更倾向于选择冷战,但冷战对生活的影响几乎为零,他们甚至不会分房睡。
宁绥没有深究他的回答,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去洗个澡,该睡觉了。”
熄了灯躺在床上,隔壁传来的噪音仍没有消弭,却好像变了味。
虽然听不真切,但也能分辨出是香艳的呻\吟,还渐有加强之势。
“啧,刚刚不是还在吵架吗?”宁绥烦躁地翻了个身,盯着夷微的侧颜看了良久,问:
“师兄,睡着了吗?”
夷微眼皮都没抬,呼吸平稳,看上去睡得很熟。宁绥单手支颐,轻声道:
“听说抬起睡着的人的胳膊,放手后不会落回去。”
他假模假式地实验起来,拉住夷微的手腕举高,然后放手,果真没有落下。
“笨蛋,别装了。”宁绥捏住他的脸颊,“我骗你的。”
夷微吃痛睁眼。自认吃瘪,揉着脸说:“早点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他们太吵了,我睡不着。吵架还不够,居然打起来了。”宁绥小声发着牢骚。夷微闻言,莫名地轻咳了两声,用被子把他紧紧裹住:
“我抱着你睡,这样就听不到了。”
有如扬汤止沸、抱薪救火一般,心底点燃的一星暗火在彼此的气息中愈发炽热。
“阿绥……你身上好香。”
朦胧中,他听见夷微粗重喘\息中的呓语。
吻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先徐后疾,宁绥从温暖的怀抱中探出头来,却刚好被夷微抓到机会,捏着下巴咬住嘴唇,吮吸、舔舐,舌尖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侵入口腔,又转变为温柔的诱引与挑逗,向他索求回应。
“嗯……不要咬。”
“不可以咬吗?可是你好像很喜欢。”
每一次力度或轻或重的噬咬,都能带来神经的震颤,哪怕那锋利的牙尖是在脆弱的血管附近逡巡,仿佛内心的最深处就是在渴望被狩猎,被征服,被掠夺一切。
两人在如水的月光下对视,夷微双臂支在枕头两旁,最后确认:
“可以吗?”
他每次都会这么问,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拒绝,明明知道自己也在渴求他,可他就是非要听自己亲口说一句“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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