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几次仅仅只是……偶遇。对,只是偶遇。
偶然经过,偶然看上一眼。
根本不是什么专门去看望少司君的。
秋溪从善如流改变了自己的说法:“那夫人想出去走走吗?听说后花园那里比较热闹。”
阿蛮想了想,又放弃了。
他就在正殿后的小花园自己玩自己的。
天气很冷,就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团,阿蛮站在廊下,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总觉得自己在王府似乎待了很久。
风声刮过树梢,有细碎的雪花落下。
阿蛮慢慢地走到干枯的树下,伸手碰了碰粗糙的树干。冰冰凉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叹了口气。
沙沙——
来者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
加上那细微的脚步声,与一连串的动静。
“阿蛮怎不多穿些衣裳?”随着少司君的话音落下,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氅就盖在阿蛮的肩膀。
少司君长得比阿蛮高大,量身定做的大氅对于阿蛮来说到底还是有点长,这一盖,就显得他有些娇小。
阿蛮低头看着这到脚背的大氅,没忍住动了下,大氅下摆就跟着他的动作飞舞了几下,如同翩跹而动的黑蝴蝶。
这点简单的快乐,让阿蛮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少司君原本还要说什么,却是看着阿蛮的表情不动了。
阿蛮自娱自乐了一会,突觉这动作的幼稚,忙停下来,让那大氅安安分分地贴着他提供温暖。而后他小心地看向少司君,生怕男人看到后会调笑几句。
只是猝不及防对上少司君的眉眼,却也是在笑的。
那是一个很浅,很自然的笑容。
阿蛮的心口微微发热,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却是慢慢走向少司君,伸手去碰他的嘴角。
被冬雪染得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少司君的脸上。
“……你笑起来,很好看。”阿蛮的声音埋在大氅里,闷闷的,有点轻,“……很漂亮。”
漂亮这样的词,似乎不能用来形容男人。
可在阿蛮的眼里,这人总是好看的。不管是司君,还是少司君。仿佛他的容貌天生就长在阿蛮的偏好上,就连他有些过分痴缠的性格也同样如此。
你疯了。
阿蛮仿佛听到十三在骂他的声音。
可是少司君就是漂亮的呀。
阿蛮在心里轻轻反驳,尤其是刚才那样的笑。
阿蛮见过少司君许多的笑,不论是哪一种,自然都是好看的,可不管是哪一种,也没有刚才那个瞬间触动他。
就好像……
阿蛮试图去找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一刻,就好像褪下了虚假的皮囊,以一种赤|裸纯粹的姿态流淌而出的真实。
……他在想什么呢?
阿蛮惊醒,下意识后退几步。
同样是笑容,这样的笑和那样的笑,到底有什么差别?
阿蛮在心里嘲笑着自己,难道是真的喜欢少司君到了昏头的地步,总会将他的种种言行都美化?
少司君却是伸手握住了阿蛮的肩膀,将人拖入怀中。
这拥抱的力气有些紧,也有些窒息。
少司君冰凉的鼻尖磨蹭着阿蛮的耳朵,带来湿凉的触感,对比冰凉的皮肤太过炽热的吐息拍打在耳朵,男人又自顾自笑起来。
阿蛮没忍住咕哝了起来:“你笑什么?”
是在笑话他?
那他也的确觉得自己挺可乐的。
“我的心,跳得很快。”少司君答非所问,轻轻蹭着阿蛮的脸颊,“阿蛮呀,你告诉我,这种情绪是快乐吗?”
阿蛮微愣,任由男人抱着,自己却垂下来的胳膊到底动了动,试探着,慢慢地抚摸上少司君的心口。
扑通——
强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相比较而言太快的跳动。
少司君的心跳很快。
阿蛮不自觉抓紧了那块地方的布料,仿佛也借由这个动作触碰到那颗正在不顾一切律动的心。
“我……”
阿蛮微微张开嘴,被太多的情感堵住了喉咙,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于是,他又听到少司君在笑。
还是那种愉悦的、应当是高兴的笑容。
“嘘——”
冰冰凉凉的嗓音这般说。
那么阿蛮也跟着安静下来,在寂静的冰雪里倾听一颗心的跳动。
…
也不知道那一日在树下依偎的画面到底给了阿蛮什么灵感,他开始埋首案牍,比之前还要刻苦地作画。
“三紫”曾看过他那些凌乱的,不成形状的纸张,比起画,那更像是某种弯弯曲曲的色块。
后来就开始变得有条理,变得更加细致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来的冲动,叫他这个从前没接触过的绘画的人那么认真上头。
一想到阿蛮上头的对象是谁,十三的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虑。
他守在边上,看着阿蛮头也不抬的模样,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开始蔓延上心头。
十三还记得阿蛮与他谈论到任务时的表情,那种严肃刻板的模样,与现在可是完全不同。
十三的任务与楚王府有关,甚至于,是谙分寺这个任务的后续。
十三要拿到楚王府一件东西。
在楚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十三通过他那无人能出其右的易容技巧套取了不少信息。他要的东西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王府的库房。
只是这库房也不只是有一个,到底是在外院还是内院,这又是不同的难度。
自从阿蛮说要帮他后,十三的任务进度倒是突飞猛进,排除了不少可能性。
毕竟相比较“三紫”,有些话由阿蛮来问反倒是更不经意,更容易叫人回答。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探查的事情,十三还是得自己来做。
阿蛮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三紫”许多动作也受限制,哪怕身手再好,在无数双眼睛的盯梢下,到底还是要更加谨慎才是。
……幸好,楚王还没丧心病狂到让暗卫来盯梢。
十三一边这么想,一边朝阿蛮看去,只见原本几乎要趴到桌上去的青年却是站起身来,正怔怔地看着桌面。
十三也顺着阿蛮的视线看去。
……啊,是少司君。
当然会是少司君。
可是这幅画和任何流传于世上的画作都截然不同,它看起来就像是……
阿蛮将少司君似模似样地照搬了下来。
十三的嘴巴张张合合,突然说道:“你这种画法……如果去给通缉犯画图像,说不定能让那些官府尽早将犯人抓捕归案。”
他们偶尔出去完成任务,也会留下少许痕迹,说不得哪个官府就将他们当做通缉犯追捕了。
只这些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
一来多数任务都在不同地方,这种通缉令的作用顶多在一地,离开了当地就没有太大的影响;二来,十三也曾欣赏过自己的通缉令,只能说上面的人和他自己两模两样。
这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过易容的前提下呢!
阿蛮的呼吸急促,在几次胸腹的剧烈起伏后,他将紧攥在手里的毛笔抛开,胡乱地扯了又一张纸盖在上面。
十三飞扑过去,抄手将那白纸挪开,“你这底下的都还没干,就这么盖上去,你不就白画了?”
阿蛮的嘴唇嗫嚅了两下,低声说:“那就不送了。”
十三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阿蛮特地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只留着他一个人在屋内的原因,不就是担心那些宫人会和楚王告密,以至于礼物失去惊喜吗——虽然十三真的怀疑楚王这坏胚子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可好不容易画出一副以十三的眼光都觉得还不错的画,为什么要放弃?
“你是觉得画风奇怪还是什么,我觉得挺好看的呀?”十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送了?”
阿蛮揉了揉自己的脸,没留神指腹上的墨痕将自己的脸也涂抹出奇怪的纹路。十三是看到了,不过他急着等阿蛮的解释,就没开口提醒他。
阿蛮:“我只是觉得……”他的视线在那幅画上徘徊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下去,“太暴露了。”
暴露?
十三没懂。
这哪里暴露了?
这幅画不过是描绘了楚王在月下亲吻一朵花的模样,以阿蛮的技巧来说,能勉强画出来意境已是不错,更别说这饱满的情感……
情感?
十三的思绪一顿,重新看着那幅画。
……暴露,暴露,他微微瞪大了眼,忽然明白过来阿蛮说的是何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幅画的确是将作画者的情感暴露无遗。
平心而论,阿蛮的笔触是稚嫩的。他不是什么天才,接触绘画的时间也太短,这张画只是凭借着他的记忆力与自我对手指的操控方才能画出来的。
舍弃山水画作的飘逸,舍弃那些他根本就不懂的东西,仅仅只是画出他记忆里的少司君。
艺术是需要天赋的,可是情感并不需要。
但凡是看到这张画的人都会清楚地感觉到作画者对画中人的钟爱,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感知,就仿佛那种情感已经满溢到无法承载的地步。
阿蛮捡起毛笔,重新丢到笔洗里,而后去铜盆那洗手,最后踱步回来。
就这整个过程完成后,阿蛮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他顶着还没发现的墨痕,对十三认真地说:“我决定换个礼物。”
他的确认清了自己。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不仅是司君,连带着少司君的那一部分也是喜欢着的。
那种热烈的情感已经浓郁到阿蛮自己都无法再压抑的地步,指不定在哪个时候就会倾泻而出。
……就比如现在这幅画。
可不能是用这幅画的方式。
那让阿蛮觉得自己太赤|裸,也太……暴露。
仿佛连心都剖开,让人看到。
原来作画是这么一种疯狂的感觉吗?情感竟会不受控制地倾倒其中。
十三觉得有点可惜。虽然他也不知道哪里可惜,可能是他的脑子坏掉了,他竟然觉得要是十八把这幅画送出去挺好的。
可十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想送,那也就算了。
“明天就是除夕。”十三转移话题,“当是这府内最混乱的时候,我要去探探内库。”
阿蛮颔首:“我会尽可能牵制住楚王的注意。”
十三笑了起来,揶揄地说:“还需要你特地牵制吗?我怎么觉得你只要在他面前出现,楚王的全副心神就会被你牵引?”
阿蛮抿紧了唇,“十三!”
十三摊开手,俨然一副已经无所畏惧的模样:“左不过是在这府内,就算暗楼也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阿蛮微愣,蹙眉看着十三:“你怎么……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之前的十三在知道阿蛮和楚王那堆破事后,可是狠狠扒拉了他的脑袋,一副他在作死的模样。
十三平静地说:“大概是因为二十七。”
阿蛮就也沉默了。
十三继续说:“你瞧,你刚和二十七见了面,下午她就死了。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死亡对他们而言并不遥远,更像是如影随形的暗影。
“你这是在建议我和楚王……和他……”阿蛮“和”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十八就已经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心上。
“是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他咬牙切齿,“你没忘记他对背叛者是什么处置吧?”
“噢……”阿蛮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还记得少司君说的那些话。
如果少司君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想起了当初在宁兰郡的记忆,那阿蛮索要承受的报复,想必要比那些人都要凄惨。
毕竟少司君可不舍得他死,却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活。
阿蛮轻叹了口气,可谁都不想做人彘。
随着他们的谈话,那副画到底是被阿蛮收了起来,他预备着等过完年再思考这个送礼问题,指不定当做开春礼物也成,反正少司君看起来也并不着急。
阿蛮这么想。
到了除夕当天,就算是楚王府也都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王府当天给所有宫人都多发了三个月的俸禄,晚上也允许他们热闹一场,隔着墙壁,还能隐隐听到王府外的烟花爆竹声。
今夜祁东,没有宵禁。
王府请了戏班子来,那咿咿呀呀的弹唱声将阿蛮催得差点没睡着,他撑着下巴半眯着眼听着那些根本没懂的唱腔,一边还留神着少司君的动静。
有不少人正与楚王敬酒,不过更多的是在男人的冷眼下默默地自己干了。
哈哈,谁说他们是来敬酒的,他们只不过是来大王面前喝酒的。
不过少司君也不是一视同仁的不喝,在偶尔几个人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会碰一碰杯。
绝不贪多。
阿蛮慢吞吞地想,他好像还没见过少司君喝酒,他会喝酒吗?
司君也不曾吃过呢。
好不容易等到“三紫”回来,暗示他一切顺利但一无所获后,阿蛮终于得以站起身来。
这热闹的场合不适合他,阿蛮想早些回去休息。只是在离开前他无意识地朝着原本少司君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人不见了。
阿蛮心口一突,迅速看向四周,发觉仍是一派祥和没有任何异动。
……是他想多了?
阿蛮还以为是少司君觉察到了什么异样……一边这么想,他一边带着人离开了这欢腾的场所。
一出殿外就很冷,阿蛮在月下踱步,零星几点碎雪飘来,飘飘摇摇地落在阿蛮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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