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我也是’吗?”
塔尔抢先一步,然后狡黠地笑了笑,“这个说过了,所以你要换一个说法。”
他浅灰色的眼睛分明不是湿漉漉的雾气,而是炽热的火焰点燃后产生的烟尘。埃德温的眼神顺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往下,恶魔被扎得乖巧的头发,微微勾起的嘴唇,还有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再往下,恶魔穿着漆皮的靴子,悬在空中,不时摇晃两下。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感到了一点口干舌燥。
他抓住塔尔的手,就像是抓到了一只珍贵的每晚造访他梦境的蝴蝶。主教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继续抬起手,而是俯下身亲吻了神明朝外的手背。
这就是“我也越来越爱你”的意思。
阿德莱德早就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出去了,黑龙才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偷偷听他们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黏黏糊糊了一阵,然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还有东西没有收拾好。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收拾东西的关键在于他们想起来多少东西,往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塞东西其实没什么难度,甚至不用选择。
这个道具在埃德温叛逃的时候也发挥过作用。
毕竟那间屋子里有太多各种各样的回忆,而塔尔和埃德温一件也不想留在光明教廷。衣柜里藏过尸体也藏过塔尔,墙上挂着恶魔拼好的拼图,还有一柜子书,这不是什么有道德的行为,这些书上附带着借书卡,不过也被主教假公济私地带走了。
直到很晚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光才熄灭。
奇怪的是,就算灯光熄灭,屋子里的人类和神明却并没有休息,室内,玫瑰的甜香渗透进埃德温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他的身上开出了一大束深红色的鲜花。
*
前往巨龙山脊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选择一样合适的交通工具。
最合适的交通工具当然是张开翅膀就能平稳地载人飞行的黑龙阿德莱德。
阿德莱德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不满,他现在沉浸在获得一个新消息的喜悦中。黑龙族的长老提前回了一趟巨龙的部落,随后在龙祖残留意识的指引下检验了阿德莱德身上的契约状态。奇怪的是,原本证明阿德莱德和诺亚是永世伴侣的那枚黄水晶悄无声息地在大殿中碎裂成了一堆粉末。
也就是说,阿德莱德不用单身一辈子了。
这大概是因为诺亚最开始发誓立契的时候就担心自己的情感绝对达不到契约标准,所以在仪式中悄悄动过手脚。言下随着他的死亡,障眼法也彻底消失,从来没有成立过的契约自然不再成为桎梏。
黑龙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喜极而泣,塔克修斯不得不在它的脑袋上敲了两下,否则按他开开心心飞行的随性姿态,虽然两个人都不至于被它晃下去,但坐在它背上简直就像坐在一只撒蹄子狂奔的魔兽身上。、
“我好高兴啊,塔克修斯,”
直到到达了目的地,黑龙降落在熟悉的山脊,收束起宽大的翅膀,它还是沉浸在这个好消息的余韵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龙鸣。黑暗神没眼看地抬了抬眼睛,示意阿德莱德该去哪去哪。
当然,巨龙一族盛情邀请他们和阿德莱德一起前往龙族的栖息地,不过塔尔还是打算先在巨龙山脊待一个晚上,何况,据说今晚就有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埃德温站在蔚蓝色的苍穹之下,这里的空气是冷的,就像是结着冰碴,但是在凛冽中又有一丝辛甜。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城,更何况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巨龙的翅膀之下,人和动物,房屋和城镇飞速地掠过,缩小成了瞳孔中微微的一点。
在比一切都要更高的地方。
在比想象中还要更远的地方。
他站在这样的土地上,而塔尔站在他面前,巨龙已经扇动着翅膀飞向他的家园了,翅膀上还堆着小山一样的“特产”。现在,一瞬间,这个世界如此神奇地在他面前展开,天和地之间不存在界限,辽阔地向两端延申,他站在这样的土地上。
这片土地和王城的土地没什么不一样,都能长出植物,都能被踏在脚下,有差别的无非是某些成分的多少,植物学家或许才能说的明白。
但是人就是会被这些有着细微不同的土地束缚住。
人类有人类的土地,恶魔有恶魔的土地,一个教士有他限于一隅的土地,而一个生来就是人与恶魔混血的孩子,则早早就被划分了这辈子属于他的土地。他被牵制住,被无数的阻碍拦住,被所有人认为不可能走出去。可是走着看吧,事情并不会像命运写好的一样。
埃德温忽然明白为什么塔尔会是一个天生的旅行者,他的命运也好像早早就被写好,所以他不断地逃亡,走在更远的地方,试图与命运为敌。这个世界何其美丽,却没有他的归宿。
他们本来就是相似的人。只是埃德温遇见了塔尔,而年轻的恶魔孤身被命运裹挟到陡峭的悬崖边,伸出手死死地扒住崖岸时,没有等到谁来拉住他。
塔尔忽然感受到埃德温伸手拉住了他。
“很美吧,”
恶魔笑了笑,“我刚刚被关在瓶子里的时候,总想着打碎瓶子后想去哪里再看看。每一个我回忆起来的地方都能帮我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虽然到最后,这些时间也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巨龙山脊是支撑了我最久的地方之一。”
塔尔轻描淡写地提起那一段过去,主教用最专注的状态听他说话,浅灰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任何一个普通人,被关在某个地方后最想要回去的一定是他的家。但是对于塔尔来说,并没有意味着家的地方。
“只要想一想,”
塔尔说,“就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这里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因为它够遥远,在大陆的边缘,又奇异地像是荒芜和繁华的共生体。山脊的那一面,是巨龙的家乡,另一面则是一小片人类的群落,不过他们很欢迎旅客和移民。站在这里,向任何一面看去都看不见生灵。这里太高了。”
塔尔安抚地用指节蹭了蹭埃德温的手心。
“别担心,”
他的笑就像是最引人眩晕的酒酿,让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不想让人找到才怀念这里。但其实,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想要的是一个即使我在这里也能找到我的人。”
“天黑了,”
埃德温在塔尔面前总是变成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类,他花了一点时间找回声音,“我是说,我很愿意,真的很愿意。”
他们在山顶翻找了一下行李,折腾出来一个巨大的帐篷,并且点起了篝火,橙黄色的火光舔舐着彼此的眼睛,塔尔用捡到的树枝穿过一块烤肉,在火上加热,很快,脚下的冰雪就消融了,露出了黑色的冻土,湿漉漉地反光。
直到塔尔忽然叫了一声:“喂,埃德温,流星已经来了。”
就像是塔尔曾经对他描述过的那样,星星像是雪球一样袭来,从遥远的天际滚落。但他们所在的山巅离天的尽头是那样近,所以这些雪白的星星简直是擦着低空划出漂亮的抛物线,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所有的星星的归宿是龙族的那片星落湖。
而那片湖泊上,此时有黑龙在盘旋飞舞。塔尔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忽然失笑:“本来只有巨龙的成年礼要在星落湖上举行的——我猜是巨龙族的长老特意为我们今晚准备的表演,就是可惜了阿德莱德……”
它可是告诉过他,这项表演全程都要冒着被流星砸脑袋的重大风险。
而且,这项表演也没有吸引太多的注意。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在遥远的湖上,而是在近在咫尺的对方的眼睛中了。神明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捉到了一颗雪球一样的流星,触手冰凉,接下来开始滚烫,但这种伤害不足以动摇神明。
“埃德温,”
塔尔轻快地说,“据说对着流星许愿,流星会带走你的愿望并且实现它。不过我不太信任流星,你现在可以朝我手里的星星许愿了,我来实现。”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随后钻了个空子,
“我想要你向我提一个希望我实现的要求。”
主教想要实现塔尔的愿望,不遗余力,任何一个。而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超过他一生许下的所有心愿,那样的幸运降临在他身上,而且不曾离去。
“这是耍赖,”塔尔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呼吸湿热地贴在他的颈侧,“就现在,你想要什么?”
“那就亲我一下。”
埃德温眼睛都没有眨,迅速地许下了这个愿望。
“我还听说在流星下亲吻的恋人会永远在一起——”
恶魔笑眯眯地顺着埃德温苍白的脖颈向上亲,一直让他的皮肤泛起花瓣一样的浅红色,
“顺便一提,我也不太相信流星有这种魔力,所以这条规则也得交给我来实现了。”
*
人类和恶魔都不相信命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永远能够如愿以偿。
第77章 番外(1)
阿德莱德这辈子第一次成功召唤出了时空魔法, 但它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太糟糕的程度……
A.
塔尔再一次抬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瞧窗外,王城的夜色已经浸透了薄薄的帷幕,这个时间,埃德温应该推门进来, 解开那件浸透了冷意的厚外袍, 向他走来时眼中的浅灰色柔软如轻飘飘的鹅绒。他们保持了下班后拥抱的好习惯。
但是今天有点太晚了, 熟悉的脚步声还没有响起。
滚烫的热茶在炉子里嘶嘶地冒着乳白色的雾气, 温暖是一种氛围,让人待在里面不想动弹。以主教现在的实力,几乎没有任何存在能对他造成威胁。不过,恶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手指轻轻地触碰到那枚剔透温润的红宝石,还是下定决心去教廷看看是什么工作把埃德温绊住了。
埃德温一向是个非常有效率的领导者。
而且他给自己定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让自己的神明等待。对于主教来说, 塔尔是在工作之上的第一优先级,况且他作为黑暗神的主教,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侍奉他的神明。借着这个权力, 有着石榴红色眼眸的神给他定了一堆规则。
比如晚上不能熬夜工作,一年中至少有六个月的休假, 遇到麻烦的访客不要客气直接打回去……
在早些时候塔尔和埃德温到访精灵族进行了一次“非正式访问”,主要是因为塔尔听说精灵母树深秋时的黄叶掉在地上会变成金子, 一定是一副美景,而埃德温也觉得那景象听起来有利可图。大概待了两个月,他们就折返回王都打算度过这个冬天。
冬天在家里度过的感觉好极了。
塔尔推开门, 王都毫不掩饰它的寒冷,方才捂着热水壶的双手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神明拂去细小的冰凌,朝外面纯白色的世界踏出脚步。他之前可没发现他这么恋家, 现在他只想赶紧把埃德温接回来,然后一起待在屋子里看外面的雪花飘落。
在夜色下,千家万户都亮起了朦胧的灯光。
黑暗教廷坐落在王国的核心地段,那里的灯光比其他地方还要明亮,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断有访客出入其中,门前接待众人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她抬起模糊的老花眼,对着黑发赤眸的恶魔友善地笑了笑,有点惊讶地问他,
“您怎么来了,”
她觉得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埃德温大主教一个时辰前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清楚塔尔的真实身份,不过这位褐色眼睛的老人或许是较为接近真相的一个。她在黑暗教廷担任看门人,人们总认为这只是因为她的丈夫或者儿子在这里工作,直到亲眼看见她用刀割开入侵者的脖子。老人对塔尔说话时总是压低了声音,有时带着敬畏。她知道塔尔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埃德温大主教。
恶魔果然有点意外地抬了抬眼睛,随即停住了往里走的脚步。
埃德温不在教廷,也没有回家,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征兆。神明罕见地严肃起来,灵魂的感应在他的驱动下轻柔地嗡鸣着应和,至少确认了埃德温完全处在安全的环境下,而且就在离这里的不远处。但是仔细探查,他此时此刻的灵魂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塔尔接着朝有感应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寥落,人们匆匆忙忙地在街上擦肩而过,渴望回到明亮而温暖的家。恶魔踩着薄薄的雪向前走,直到附近安静到能听见雪花摩擦着月光掉落的沙沙声。他停住了脚步,在什么都还没有看到的情况下。
前面是一个暗巷的转角。
呼吸声从挡住视线的那堵砖墙后传来,声音的主人察觉到了脚步,压抑着呼吸悄无声息地朝后退去,在心中祈求着自己不被发现。他的动作轻盈,比小型动物还要细微,但仍旧瞒不过塔尔的耳朵,神明几乎能想象到墙后面的动静。
“埃德温?”
塔尔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试探性地喊着主教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应。于是他转入拐角。就在那一刻,他的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这让对方在他眼中的倒影更加清晰。
面前站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他的身上穿着最单薄的教袍,雪花覆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又因为体温化成湿漉漉的冰水,几乎要将蚀骨的寒冷渗进他的骨髓。他警惕而小心翼翼地看着来者,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和他长大后一模一样,将恐惧和寒冷的情绪全部都掩藏在灰色的迷雾下,一点也不愿意向他人示弱。
但是他终究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塔尔叫出了他的名字,小埃德温抬起眼睛看向眼前的陌生人,对方有一双漂亮的石榴红色眼睛,这让他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
“您知道我的名字,”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值得交流的大人,“或许您认识教会的其他人。昨天晚上入睡以后,再醒来我就在这里了。我找不到回修道院的路。不会太麻烦您的,如果您愿意帮助我告知他们的话……”
塔尔轻声打断他:
“你想回去吗,埃德温?”
恶魔迅速搞清楚了大概的情况。面前的人毫无疑问,是年幼的埃德温。他的灵魂被烙印上了时空魔法的痕迹,但并非时空洪流。这个世界上能够操纵时间的只剩下黑龙族的那只蠢货,联想到阿德莱德前一段时间兴高采烈地写信过来说它的魔法似乎有了进步……
算了,找麻烦的事情稍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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