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半蹲下来,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
“别着急,”抚摸他头发的手顺着毛茸茸的触感向下摸到了他潮湿的眼睛,塔尔帮他拭去眼泪,却没有让他别哭,而是说,
“我想对你来说哭出来也是好事,没关系,在我这里想哭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觉得你可怜,也不会觉得你懦弱,但我很心疼你,埃德温,你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好孩子明明不应该像他那样控制不住情绪。埃德温这样想着,眼泪却更加无法抑制地往下流,他呜咽着抓住了手中的东西,只能隐约察觉是一本书的形状。
塔尔一定是想要让他看些什么,但他却一个劲地哭着,像是要把这辈子哭泣的机会一次性在这里用完,到最后,眼泪浸湿了恶魔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襟,埃德温伸出双臂,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般抱住了他。
塔尔让他抱着,伸出一只手安抚般拍打着男孩的背部,直到怀抱里硬邦邦的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心,睁着一双被泪水洗干净的灰色眼睛,像是干净又明亮的天空。情绪的爆发来的很快,但当骤然迸发的情绪得到安抚,那种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宁可毁掉自己的无声的呼号便忽然间得到了平息。
“塔尔……”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还带着哭腔,很快他就止住颤抖,
“我不麻烦的,大部分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外面。我可能就是这么贪心的孩子,不想就这样放弃,如果我能被允许见到您的伴侣就好了,至少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还没有走到绝境,埃德温从小就展露了不愿意放弃的决心,男孩时刻准备好站上高台将自己作为一件商品推销出去。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有天赋的学徒,一个忠心耿耿的虔信者。他想要将那么接近的机会死死地握在手里,为此可以撒谎,也可以伪装。
“埃德温,不是这样的。”
然而塔尔却轻轻俯下身,他的手指碰到了埃德温的手,男孩下意识摊开指节,刚才魔鬼塞在他手中的那个东西——一本精致的本子——也就终于被他看清了,
“我非常非常想要答应你,也非常想要给你幸福和承诺。但是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件事,那就是要对你绝对诚实,毫无隐瞒。就算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我也必须对现在的你认真。现在,埃德温,翻开这个本子。”
他在说什么?
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对此感到迷茫,甚至有一瞬间的愤怒,因为塔尔再一次绕过了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只是轻飘飘地转换了话题。他在内心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念头——难道他愚蠢到听不出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但手中本子的折角硬硬地硌着他的手心。
他翻开本子,映入眼帘的是扉页的署名:
埃德温。
——什么?
忽然,所有情绪都变成了茫然,埃德温再次对笔记本上的那行字投去目光,没错,是他的名字,连字迹不知为何也熟悉极了。埃德温习惯在签完名后划一条几乎察觉不到的短短的横线,这是一个小标记,以防他在某天被某一行伪造的字迹卖掉。然而这根本称不上行之有效的防御。
手里的本子沉甸甸的,有字迹的部分不少。
每隔几页都记录有日期,但不是所有的日期都完整。所以当埃德温看见一个二十年后的时间标注时,手硬生生地僵硬在原地,抬起求助的眼神看向塔尔。
塔尔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这确实让他感到安心。
埃德温于是继续向后翻去,他绝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一个本子。本子的主人大部分时间用它来记录每一天的公事,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教廷、收支、合作这些字眼跳跃在他的面前,芳芳又迷人,带着权势燃烧后产生的硫磺味;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记录中是不是夹杂的一两行工作以外的事情:
“塔尔说想要一个非常柔软的沙发,需要留心。”
“听说教廷的玫瑰开得很好,或许什么时候能和塔尔一起去看看。”
“……我知道你会打开我的日记,塔尔,不过其实那也没有关系。”
年幼的男孩匆匆地将目光从略显亲昵的话语中移开,就像是被烫到一样。但是他已经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了。笔记的主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有着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连叙述的口吻也有些相似。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日记上标注几十年后的日期……
埃德温再次抬起眼睛,聪明的浅灰色眼眸此时迟疑而犹豫地转动着,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本子,似乎想要问出什么问题,却一时间患了失语症,
眼前的恶魔看向他的眼神始终坦然而温柔,塔尔对他伸出手,而男孩迟疑地将手递过去,肌肤的温度细细密密地顺着接触的部分传达开来,
“欢迎你来到未来。”
*
在未来你将身居高位。
塔尔说,没错,就像是你许下的每一个愿望一样,它们都让你一点点挨近你的目标,你向上攀登的步伐在一些人看来太迅速了,但那完全是注定的,你所付出的一切必定得到回报。
“最高的位置……”埃德温轻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做到了吗?”
他想过,现在就想过,在所有人还没有把他视为威胁的七岁,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天赋,渴望把握什么,拥有什么的时候,在他意识到想象权势和名利会让他心中的某个位置奇异地灼痛之后,他就许下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塔尔对他点点头,男孩的脸上露出一个苍白又不敢置信的微笑,那笑中,骄傲的意味闪闪发光。
在未来你将重建秩序。
光明教廷吗?塔尔对他笑得狡黠,不,不对。
这本日记里记录的教廷并不是你想象中信奉光明神的那个腐朽的宗教机构。你曾经身处的教堂被你复仇的火焰熊熊燃尽了,我敢说那一定很美;而现在的光明教廷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已经失去了价值,它是被你抛弃的。
你在废墟中建立起新的玫瑰花圃,世界的秩序在新神的降临后被彻底击碎,虚伪的谎言从今以后不再被问津,即使世界还是有苦有乐地运转着,但你能给人们带来自由。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埃德温问,“神明?”
“我现在应该不算恶魔,”
塔尔眨了眨眼睛,那双石榴红色的澄澈的双眼荡漾开深如干涸血迹般的红色,不可思议的力量随着他瞳色的改变逐渐在房间中涌动,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果说刚才埃德温认为他仅仅是一个强大的魔鬼,现在他知道自己错的很彻底。
“我啊,”塔克修斯勾着嘴唇垂下头看他,神明的双眼是最瑰丽的红宝石,倒映在男孩的瞳孔里,就连那最善于伪装的灰色也被染上了微微的炽热,
“我是你的神明。”
“神……”埃德温咬住嘴唇,大脑飞速地处理着眼前的一切,
“所以我,我其实是——”
“你是我的信徒,也是我最忠诚的主教,献上一切的那种,”
神歪了歪头,笑意更浓。他笑起来真好看,埃德温仅仅让这个念头闪烁过脑海,随即开始手足无措,他唐突了神明,塔尔胸前的衣襟还残存着他湿漉漉的泪痕。信徒不应该做任何冒犯神的事情,而神则凭借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始终用看待蝼蚁的目光看待着人类,所以他其实不应该……
“给神明献上一束玫瑰。”
他忽然想起日记本上的这行字眼。埃德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好意思重新翻开日记本,但是那些零碎的语句却往他的耳朵里钻。塔尔是神明,这点毫无问题,眼前有着红色瞳孔的男人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现在的他也想要不顾一切留在对方身边。这就是信徒对神明应该有的虔诚。但是自己作为一个信徒,是不是太不像话,太没规矩了一些?
而神为什么也住在这间温暖又明亮的小屋里,和他待在一起?
他的思考被塔尔凑过来揉他脑袋的手打断。
眼前的神明显然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埃德温柔软的头发陷在他的手指之间,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想这样的举动或许能让神开心。
塔尔轻轻地“嘶”了一声。
太作弊了,他心想,埃德温小时候怎么能可爱成这样,就像是猫轻轻蹭着主人的手企图示好。他侧了侧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随后问:
“我说什么,你就都全部相信吗,埃德温?”
“我……我当然相信我的神明。”
男孩无师自通地学会发誓,但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就像是努力在向塔尔证明什么。塔尔满意地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喑哑,让男孩觉得自己更加不好意思和他的眼睛对视,
“虽然我觉得刚才的表达也没有错,但是不止如此,”
神用那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现在的我对未来的你来说并不只意味着神明,而你对我来说,也是远超于其他一切的最重要的存在。所以不必请求,这里就是你的家,埃德温。”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塔尔没有用关于爱情的词汇来表达,面前的男孩还太过于年幼,以至于不能理解感情,但他反复咀嚼着“最重要的”这几个字眼,只觉得越来越不受控制,只好捂住心脏,防止它因为过于轻飘飘地而从胸腔中飞走。小埃德温的眼睛因为方才的情绪波动湿漉漉地红了一圈,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点也压不住。
他第一次没有压制自己,纯粹快乐地品味着塔尔呈现给他的“未来”。
这一切完全真实。
眼前的一切将在未来属于他。
他未来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能够拥有归宿,能够被这么好的塔尔认真地爱着,这和他现在的生活相差如此迥异,简直就像是山谷和谷底。埃德温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像现在那样孤独,在无数个剧痛撕裂他的伤口的晚上,他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跪倒在床上,认真考虑死亡。
他不知道他拼命的努力是否能得到回报,在渺小的修道院,他这时候还年幼到第一次换上神官的教袍。随着他手中的鲜血越来越多,他会越来越坚定自己,同时却越来越脆弱,就像是材质坚硬但是只要出现一个裂缝就会粉身碎骨的金属。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结果的,塔尔告诉他他将实现所有的愿望,在未来,所以残忍的铁青色的现实一瞬间多了无数个可以忍受下去的理由。
你的选择将全部具有意义。
塔尔静静地看着眼前浅灰色眼睛的男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在喜悦之中,年幼的埃德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就像是打算用双眼将所有的一切烙印下来,将眼前关于明亮、温暖、香甜和塔尔的一切都化作是他继续向前走的动力。这样就算是再痛苦的晚上也可以支撑下去,就算是再绝望的晚上也总会有美好的梦境。
“埃德温。”
塔尔甚至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看了一眼书柜上那只大钟,钟表正在以不可逆转之势一点一点向前。距离午夜十二点只会越来越近。他想要开口,埃德温却先打断他,男孩勾起嘴角笑着,他这样的笑容完全发自于真心,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必须得回去,这片时空不属于我。何况,我还必须像你所说的那样优秀,才能得到眼前的一切。塔尔,塔尔,我会一直记住你的,所以和我好好说再见吧。”
“不是,”神明垂下眸子,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他必须说出那些冷酷的事实,“埃德温,你会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
男孩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就像是月光消逝后褪去的潮水,埃德温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的大脑迟钝地建立了一个保护机制,让他不至于猝然面对塔尔所说的一切。然后他才意识到塔尔告诉他了一个怎样残酷的事实,神明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但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忘记。
不行。埃德温惊慌失措地想,他不要忘记。未来的自己什么都有,或许不会在意一小段相处的记忆,但这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唯一的光和热,他必须要记住所有的一切,这样才不会被无数痛苦击垮,他什么也不打算带走,仅仅只是一小段记忆而已。
他明明一点也不贪心。
但是请千万、千万不要夺走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时空紊乱是无法逆转的情况,”
塔尔尽量轻柔温和地向他解释,尽管解释本身就是徒劳的,“就算是让发起者再做一次尝试,也得不到一样的结果。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有多么想要记住我,还有未来的一切。”
“我不想忘记,”然而埃德温后退了一步,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失去的惶恐,以至于他分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否恰当,他脱口而出责备的话语,
“我不想忘记,我不要忘记,如果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塔尔,你为什么不骗骗我,为什么非要告诉我——我没有办法接受……”
塔尔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神明漂亮的瞳孔被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金色的痕迹,埃德温望向他纵容的、愧疚的眼睛,却慢慢地止住了向后退去的脚步,唇齿微微张开,忽然开始懊悔自己方才的指责。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怪你,就是,就是……”
“我知道。”塔尔一点也没生他的气,“只是我也在想,要是我在这时候就遇见你就好了,如果我能够提前一步帮你挡住所有坏事就好了,埃德温,我真的很抱歉你会忘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回到过去,但我没有办法隐瞒你。”
“……”
他这么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埃德温觉得自己灰色的眼睛,连同那些阴暗而肮脏的念头都清晰地映照在闪闪发光的红色琉璃中。
想要被隐瞒,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会是幸福的。然后这样一个他,从过去来到未来的他就这样消失,留下来的仅仅是一段完全不会被记住,自欺欺人被认为是永远的美好回忆。
或者更进一步,塔尔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关于未来的一切,他可以宣布收养他,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痛苦和残忍的世界中去。
但是,那真的是他愿意得到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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