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对的,”埃德温忽然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四肢中,他喃喃道,因为羞愧而垂下眼睛,“塔尔,我不该因为你告诉我真相而发脾气。但是我不想忘记,真的不想。我没办法相信忘记你之后,我也能做到——”
“但是你确实做到了。”
塔尔静静地说,向前走了一步,和男孩的距离又和方才那样近了起来,“埃德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灵魂无比明亮,它就像是光明本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多少次,你都会得到你应有的冠冕,然后遇到我。”
“……我会遇到你。”
男孩的目光不由得被神明足以迷惑人心的眼神所勾住,他重复了一遍塔尔的话,声音被潮湿的情绪沾染得湿漉漉的。他说着未来的事情,已经发生的预言。
“可是我们不认识彼此,我真的能找到你吗?”
埃德温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极了,“要是我找不到你怎么办?要是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怎么办?就算一切都好,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塔尔,我不想要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算到了我什么都有的时候也不想要忘记。你……我想要记住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嗯,”
神漆黑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如丝缎般柔软,只对埃德温一个人如此。
他说,“你会记起来的,埃德温,只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相信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会做出那些决定。你呢,你愿意相信我,等我到那个时候吗?”
“什么……”
男孩的困惑稍纵即逝,他的双眼忽然被光芒点亮了,“你是说,你会把我忘记的事情,说给未来的我听——”
塔尔点了点头,神明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微微嘶哑,“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
但是,如果是这样,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完整的闭环。埃德温的心忽然被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下来,塔尔说的没错,只要他相信眼前的人,那么忘记将不可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现实。记忆并非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他和塔尔共同创造出来的,因为有塔尔才珍贵。记忆不会失去,另一个人保留着他,一直到未来的某一个时机——
“我愿意。”埃德温飞快地说,“我愿意。”
塔尔有点诧异地朝他投去目光,男孩忽然觉得脸上发烫,他刚才是那么害怕失去,所以指责,一遍遍重复毫无用处的请求,现在回顾起来一点也不理智,更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他那么害怕失去,是因为没有能够信任的人能够对他许下承诺:
你今日失去的,未来一定会被归还。
“塔尔,再抱我一下好不好?”
埃德温忽然岔开话题,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走到时间,所以他现在要让这段记忆变得更有价值,他想要不浪费他所经历的一分一秒,既然未来的他会被告知这段记忆的全部细节。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撒娇,但一个浅灰色瞳孔的小男孩这样望着你请求,塔尔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有一点犹豫。
“你身上有玫瑰的香味,”
被彻底地拥抱着,埃德温只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发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评价,所以小声说,“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年幼的埃德温坦率到可爱的地步。
这段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快了很多,以至于两人都努力忽视一点点向后走的钟表,埃德温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谈笑,他翻看了未来的自己拥有的一大柜子书籍,虽然他现在大部分还看不懂,还有那些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衣服——塔尔建议他不要培养那么保守的审美,埃德温表示没问题,不过他马上就要忘记了。房间里的床也非常舒服,小埃德温还没有睡在这么柔软的床榻上过,他抱着枕头小心翼翼地翻滚了一下,塔尔在边上看着他笑。
“我们相遇不久我就毁掉了你的地毯,”塔尔指着地上的地毯说,“所以那时候我们一起挑了这一条。”
埃德温太喜欢听这些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牢牢记住但马上就要被忘记的记忆,对于在未来“想起一切”的他来说则一定是回忆的重现。他盯着那块地毯,评价说:
“颜色很浅,就像你的眼睛。”
“它原来可没有那么像,”塔尔勾起嘴角,“实际上你想要买一条深红色的,而我想要再浅一些的,所以最后我们各退了一步,就买了这个。”
埃德温也笑了。不过他很快就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钟表。就差一刻钟了,也就是尖锐的黑色指针再走十五圈。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但是他必须要向前走。
有人会在未来等他。
“塔尔,”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安,那是在别离前无法摆脱的情绪。浅灰色眼睛的男孩最后看向塔尔,
“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
时间的洪流逐渐涌起莹白色的波浪,周围的空气隐约在冲荡中出现了浅浅的裂隙,埃德温下意识抓住了塔尔的衣摆,但任何试图留在错误的时间的举动都无济于事。缝隙一点点将他吞没进去,被时间裂缝沾染的皮肤就这样消失在空中。
神明也想再揉一揉埃德温的头发。
但是来不及了,男孩的手紧紧地抓着塔尔的衣袖,眼神恳求,话语碎成无数只言片语。在那一刻,塔尔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将手覆盖在埃德温的手上,千万不要来不及,假如说还有时间,或者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你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塔尔的声音似乎透过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传达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时间点,被一个注定要忘记一切的人听到,
“埃德温,到教廷的藏书室去找一本夹着召唤符咒的书。”
*
神明感受到手掌下另一个人类的触感骤然间消失,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就像是从来不曾造访过这里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回到了他应该在的时间,塔尔这样想着,心脏却因为心疼而灼痛着。他在年幼的埃德温面前充当一个大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神明。
但是他看着床上摊开的一本被翻看了一半的笔记,却意识到自己也一直非常难过。
“埃德温……”
塔尔咬住嘴唇,他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就像是在想些什么,直到房门终于被敲响。神明眨了眨眼睛,没有一点犹豫,便冲过去打开了门。
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奇迹。
浅灰色眼睛的埃德温站在他面前,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映照着他的瞳孔,他的大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身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变,锋利如刀刃,直到看见塔尔时才温和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
“久等了,塔尔。”
甚至没有等到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眼前的恶魔就凑过来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感受到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襟上的雪花。他没有挣扎,任由恶魔的体温一点点将室外冰冷的寒意夺走,心怀感激。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到拥抱结束,埃德温没等塔尔说出话来,就又迅速地接上了一个亲吻。主教主动起来非常动人。吻是甜味的,比最好的蜜糖还要甜。
“对,”恶魔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眼眶酸胀地发涩,在结束亲吻后,他舔了舔嘴唇,对埃德温勾起嘴角,近乎喟叹般地重复道:
“……太好了,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
第79章 番外(3)
B
黄铜的勺柄在琥珀般的酒液中旋转着, 塔尔干脆摘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那对漂亮的瞳孔。已经没什么必要隐藏于人群之中了,恶魔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埃德温说,
“他们都在看这里。”
浅灰色眼睛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抬起眼睛, 他丝毫不掩盖身上危险的气质, 黑色的外袍仍旧一丝不苟地扣好, 连血也没有溅到他的衣摆上。他的目光像是捉摸不透的雾气,与那些暗中悄悄窥探的视线相触。客人们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仿佛怕被这片灰色割伤。
“双桅船”恢复正常的速度简直比舵手操纵真正的船只转动方向还要快, 尸体被清理出去,老板早就宣布自己是个中立人物, 在混乱的地带接待身份不明的客人,背后当然有让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势力。惊魂未定的客人从歪倒的桌下爬出来,打翻在地上的酒水和菜肴被清理, 就像是伤口飞速愈合,很快, “双桅船”就恢复了一开始的营业状态。
除了——塔尔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他还是不太习惯成为视觉的中心。埃德温倒像是完全不在意, 直到恶魔提起这件事,才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这一困扰。
事情简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所有人都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朝这里投来一点目光。酒馆的这片座位完全被空了出来, 就像是独立的岛屿。
“呃……谢谢?”
塔尔用右手大拇指让酒杯在手掌中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下,犹豫着问,“我的意思是,现在教廷和深渊魔王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们难道不应该迅速离开吗?”
埃德温有点诧异地抬起眼睛。
“还是说你觉得留在这里也很安全,”恶魔补充道,“我搞不懂你。”
“你是说‘我们’。”
“什么?噢——”塔尔又转了一下酒杯,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在酒液中的倒影,“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们两个肯定绑在一起了,对于那些人来说没区别的。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没错,你是我这一边的,这个事实我总得承认吧。”
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不被约束地散落下来,侧过头看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虚假,随时准备逃离,而是很谨慎地流露出了一点信任。
埃德温觉得手指微微发痒,他有点想要摸一摸塔尔的头发,用最贵重的宝石为他束起绸缎般的一束鸦黑。不过他还是在他年轻的神明面前暂时压抑住了不敬的想法。
埃德温勾起嘴角笑了。他浅灰色的瞳孔就连酒馆中明亮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但笑起来时对于塔尔来说竟然像是在闪闪发光。一瞬间,塔尔甚至替其他人觉得遗憾,那些迫于埃德温威势而完全不敢直视他们两人的客人。
真可惜,他们看不到眼前人这样温和纵容的笑意。
“都听你的,”
几个时辰之前只是“危险的陌生人”的同伴这样说,“塔尔,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哪里都陪你去。”
恶魔有点不适应地避开他的眼神,塔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埃德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像是童话故事里予取予求的神灯精灵,去任何地方,面对任何敌人,这听起来是如此轻飘飘的许诺,但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塔尔无可救药地发现他开始相信埃德温。
最可怕的是,当对方的眼神在映照出自己时骤然柔和下来,像是潮湿的雾气那样重重叠叠地将自己覆盖住时,塔尔意识到自己避开眼神,脸上开始发烫。
太糟糕了。
等到回过神来时,塔尔发现他已经和埃德温走在了酒馆的外面。
绕过了一大堆尸体,或许他们还没有死去,不过没人在乎这一点。这些被埃德温摧毁的人映照在他眼中,浅浅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还是只看着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里?”
塔尔踩到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他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跟着一个无论如何都才认识了不久的陌生人走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们中间。但埃德温既不是教廷的人也不是魔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并非偏向任何一方。
“一个安静的地方,”
埃德温止住脚步,面前是一座简洁低调的建筑物,门前有守卫巡视。塔尔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里,非人类雇佣兵工会直属的安全屋。他们一向以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为宗旨,汇聚了一群实力强大的亡命之徒,采用了最严丝合缝的安全措施和保密条例。在大部分情况下,这就够用了。对于塔尔这种来说,也勉强可以躲一阵。
这里简直是所有被通缉者梦寐以求的天堂,问题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走进安全屋的财富。
显然,埃德温不属于大部分人。
塔尔看着埃德温手上的宝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璀璨的光华晃晕了。从他逃亡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价格无法估量的珍宝。
前台的矮人兴奋地吹起胡须,他用最快的速度帮埃德温办好了入住手续,还想与他攀谈几句,却被对方冷淡的眼神逼退。
他怎么这么有钱?塔尔跟着浅灰色的眼睛的男人向里走,同时思考着假如从他手上搞到一块宝石,足够他逃亡路上多长一段时间的花销。
最开始他认为埃德温同时冒犯了黑白双方,一定会成为他逃亡路上的同谋者,现在他又不那么肯定了。如此可怕的实力和如此强大的财力,这个人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不需要他。
等等。塔尔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入住手续?
“怎么了?”
埃德温一直在刻意放慢脚步等待想事情的塔尔,他侧过头看了看恶魔的表情,有点困惑地朝他投来目光,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他刚刚只要了一个房间。
他不会为了几块宝石就把自己卖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随即,连塔尔也不清楚为何,他下意识为埃德温在内心中声辩:他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何况他刚才帮助自己从圣骑士和魔王下属手里逃脱了,他很听自己的话,他……
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塔尔,可怕的是你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内心中另外一个冷酷的声音这样说,你知道门后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丧失警惕在任何一个场合都是糟糕透顶的,就算他不想要你的命,也多的是折断人的羽翼将他视为己物的办法。
埃德温对你有着不正常的欲望,这不是连你也看的出来吗?
他这样的人,要得到一个低阶恶魔有无数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你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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