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问话下来,康王的脸色很勉强。
裴再不意外,他并没指望小段能惊艳四座。
在小段答不上来那个问题之后,裴再适时接过话,“大人舟车劳顿,先稍事休息,简单用些饭食吧。”
康王说好,跟着裴再往外走。
刚走出门没几步,花厅里就传来小段张扬明朗的声音,“这老头谁呀,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条狗一样。”
康王一把年纪还从来没被人称作老头过。
他脸都白了,心里翻来覆去只有粗鄙二字。
可是裴再在他身边,听见了当没听见,他自然也不好发作。
裴再安顿好康王,回到花厅,花厅里,小段歪在椅子上,还在跟不鉴磨着问康王的身份。
“按照辈分,你该叫他三叔公。”裴再道。
小段坐起来,“三叔公?”
裴再走进来,“你家里的长辈,数他德高望重。”
“就是守着祠堂的那群人呗?”小段道:“怪不得我看他不顺眼。”
裴再笑了。
“不过我今天有那么差吗?”小段站起来,“换上这身衣服,跟书院那些富家子弟也差不多了。”
“他们久居高位,看到的最底层的人都得让县太爷磕头,你以为呢。”裴再语调漫不经心。
小段看了他两眼,“这么看来,第一次见面是搞砸了,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裴再道:“那是你三叔公,按说,这是你们家里人的事。”
小段看着装模作样的裴再,很大声地冷笑了一声。
门外忽然湳楓传来一阵喧哗,小段走出去看,是康王的人带来了几箱鸽子,有一箱门开了,鸽子呼啦啦全飞出来了。
裴再跟着小段走出来,望着天上的鸽子,道:“这是信鸽,飞出去也能飞回来。”
小段道:“全都能飞回来吗?”
裴再看了小段一眼,“飞不回来的就没用了,不认路的鸽子,丢掉也无所谓。”
另一边,康王的管事走出来,呵斥他们小心些,主家很宝贝这些鸽子。
“谁说没用了,”小段勾起嘴角,“用处这不是来了。”
康王在裴府住了下来,他千里迢迢赶过来,自然不会因为见了小段一面就心灰意冷地想离开。
总要有个考察的时间吧,尽管裴府那处轩馆在康王眼里称得上狭窄闭塞。
康王歇了两三天,才又有精力出门走动。
“说来见笑,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住了。出京的时候真是捏一把汗,唯恐不能平安到新平。”康王和裴再沿着回廊,一边走一边说话。
“可我还是得来了,”康王道:“京城、京城不太平。”
“一入冬,天气冷了,陛下身体就不好。这不,又不上朝了。”康王道:“不上朝怎么办,换做往年,那就是衡王监理国事。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怕,衡王多年轻,刚过而立,春秋鼎盛之年呐!”
“今年好了,衡王去江南了,可是陛下的身子还不好,只好太后和皇后垂帘听政。”康王道:“假使有一个成年的皇子在,总不必叫两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啊。”
裴再不语,皇帝有过皇子,一溜儿数下来七个,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顺利长大成人的,又都在互相倾轧之中死光了。
衡王不好惹,陛下这个年幼的弟弟,野心整个朝堂都看得见。
康王说他心里害怕,其实他心里没那么怕,是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总归他们宗室没大动荡。
但他得在裴再面前那么说,因为裴再是力挺皇子的那一派。
“前一阵庾中书被御史弹劾了,说他纵子行凶。”康王道:“庾中书啊,那是两朝的老人了,衡王不在京城,却还能逼得庾中书上折子告罪,太后心里很着急。”
庾庆成是太后的人,太后对寻找皇子的事情,本来没那么热络。
当今圣上耳根子软,又有一层孝道加身,是太后手里揉搓的面团。
新找回来的皇子,谁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呢。
可是衡王太咄咄逼人,真当皇位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于是太后觉得,来个人有杀杀他的气焰也好。
裴再说得不多,只是在听。
康王愿意讲给他听,虽然裴再跟他们的立场不一定一致,可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裴再是个清正持重的君子。
就是让他搞阴谋诡计,他也不一定做得来。
作者有话说:
小段:???
第16章
他们从房间里走到屋檐下,晴空万里。
院墙外,有棵快掉没了叶子的树上,树杈映着晴朗的深蓝色的天空,一个轻巧的身影爬上了树。
小段手脚并用地站在树上,衣摆掖进腰里。换女在那边树下看着他,叫他小心。
树上停着一只灰色的鸽子,左右张望间被小段一把抓了个正着。
换女喊:“小段,轻一点。”
“我知道。”小段慢慢转身往下,估摸着到地面的距离,一手撑着树枝跳了下去。
康王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如此顽劣,他当真是皇子吗?”
裴再道:“有稳婆的证词和丰氏女的刺绣,再加上小段身上的信物,约莫有八分准了。”
康王知道裴再谨慎,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也不会说出来,他说八分准,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
可他心里对小段仍不满意,“皇子,毕竟是要担大任的。”
裴再沉吟片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小段从前过得苦,这也不是他的过错。”
康王不语。
轩馆外出现小段和换女的身影,换女不敢同生人说话,还是小段上前问的。
“这是你们的鸽子吗?”小段道:“我看你们这边有挺多鸽子的。”
管家走过去看了看,道:“是我们的鸽子,不过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小段皱眉,“为什么?”
“他迷了路,没有按时回来。”管家道。
小段手里虚虚地握着鸽子,“它翅膀上有伤,可能是受伤了。”
管家看了一眼,仍然摇头。
裴再的声音从回廊那边传来,“不管是因为受伤还是迷路,它没有按时回来,就已经是被筛掉的了。”
康王站在裴再身边,看着小段。
小段抬眼看着他们,“你们对一只鸽子真苛刻。”
康王让管家把鸽子拿回来,“虽然没有用处了,不然老夫仍然可以养着它,不会差它一口吃的。”
小段犹豫了一下,道:“这只鸽子能不能给我?”
康王问道:“为什么。”
“你有那么多鸽子,才不会关心一只没用的鸽子。”小段道:“但是我只有它一个,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管家看向康王,康王摆摆手叫管家退到一边,“好罢,那这只鸽子就送给你了。”
小段笑起来,那只鸽子乖乖地待在小段手中,小段轻轻地摸了摸它,客气地向康王道了谢。
他捧着鸽子回到换女身边,换女发出一声小声的欢呼。
康王看着小段离开的背影,道:“虽然贪玩又不识礼数,总归心地还是不错的。”
裴再点头称是。
康王去看他的鸽子了,被小段这么一搅和,他想起了跟随他千里迢迢来到新平的那些鸽子。
不咎走到裴再身边,道:“这点小事,就能让康王对他的态度转变吗?”
“单说这段表演,一般,甚至有点做作。”
裴再道:“但是小段初次见面给他的印象太差,前后反差足够了。”
不咎恍然,“他是故意让康王听到那句话的。”
裴再笑起来,“这些都是小聪明,因为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如果他知道康王的身份,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招会用的更出色。”
那只鸽子在小段身边留了下来,小段给它起了名字,叫绿豆,因为它很喜欢吃绿豆。
裴再歪在躺椅里晒太阳,手边捧着一卷书。
“这名字起的,”裴再笑着道:“它叫绿豆,那你就是王八了?”
小段把弹弓拉满对着裴再手边的茶杯。
裴再眼疾手快端起茶杯,使得茶杯免于破碎的命运。
“你今天这么闲,不用陪着那老头了?”小段拽了拽皮筋。
裴再翻了一页书,“那是你三叔公。”
小段一脸不屑,转身去逗绿豆。
绿豆在小磁盘边喝水,它其实很漂亮,通体灰色,脖子那一块的羽毛在太阳底下泛着孔雀绿的光泽。
“我昨天碰见老头了,”小段坐在台阶上扒菜叶子,“老头跟我说,鸽子不仅要吃豆子,还得给他吃菜。这大冬天的,一把青菜多金贵,鸽子比人吃的还好了。”
“要不是还得留着它跟老头套近乎,我才不会养这麻烦玩意儿呢。”
小段以前养的东西都是猫猫狗狗一类,自己就能找吃的,他有过一条小黑狗,跟了他好几年,后来一年冬天,被人捉走吃了。
小段伤心了,之后就不愿意再养什么。
“换以前呀,别说给你喂青菜了,拿两片菜叶子我就给你一块煮了。”
小段拿菜叶子逗绿豆,绿豆在小段跟前跳来跳去的,也不怕人。
小段看乐了,“现在好了,现在小爷发达了,也不用吃你了是不是?小绿豆,你看你运气多好。”
裴再喝口茶,“我看你没嫌麻烦,挺自得其乐。”
小段没理他,吹着口哨,叫绿豆绕着自己飞。
裴再放下书,看小段在院子里跑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家里还有一个叔叔。”
小段一愣,他意识到这是裴再罕见地向他透漏有关身份的消息,他立刻追问,“然后呢。”
“你的这位叔叔很年轻,”裴再道:“也很能干。”
小段挑眉,“如果没有我,这一大家子的家业肯定是他继承,是吧。”
裴再笑着点点头。
“我三叔公喜欢他吗?”小段问。
裴再想了想,“大人之间的事情比单纯的喜欢讨厌要复杂。”
“你直接说他们有利益纠葛不就得了。”小段道。
“我是在提醒你,你目前在他眼里还只是个小孩儿。”
小段若有所思,裴再站起来,道:“这几天天气暖和,带你姐姐出去玩吧。”
小段停下脚步,“出去玩,去哪儿?”
裴再道:“新平县城外不是有个娘娘庙吗,你三叔公也想出去走走。”
小段皱眉,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挑了个天气晴朗适合出门的日子,裴再与康王,小段带着换女一起去了娘娘庙。
娘娘庙不大,位于山脚下,入新平县城的人常走这条路,也就常在娘娘庙里停下歇脚。
这座庙的香火没有小段说的那么旺盛,因为来这边的人都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平常路过拜一拜,但是不舍得花钱上供。
娘娘庙的房子是石砖瓦片房,地上起了几层台阶,不返潮也不漏风漏雨。门口柱子上錾刻着门对子,落了厚厚一层灰。
康王贵体是不愿意进这样的小庙的,裴再就陪着他到河边走走。
小段和换女走进去的时候正碰见几个姑娘结伴出来,她们每人上了三炷香,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走进去一看,里面地上放着三个蒲团,桌上有个香炉,插着几把香。
桌上没有贡品,娘娘庙的贡品很少,偶尔有馒头果子,都便宜了过路的野猫和耗子。
小段饿极的时候也曾偷吃过娘娘庙的贡品,那时候他还小,唯恐吃了贡品遭报应,心惊胆战地熬了两天,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如今故地重游,他看着色彩都掉得差不多的神像,念叨着,“多亏娘娘心善,不计较我的冒犯。”
不远处,裴再告诉康王,“这是新平县的娘娘庙,庙里供的娘娘,其实就是小段的生母,丰氏女。”
当初丰氏女被选进宫做宫女,丰家夫妇思女心切,建造了这座庙。
丰家夫妇是本地有名的善人,修桥造路施舍穷人,大家愿意说些好话宽他们的心,一来二去,这座庙就讹传成了娘娘庙。
“当年丰氏女从宫中逃出来,回到新平发现兄长败光了家财后远走,父母积郁成疾后病逝。她买回了丰家老宅,在宅子里生下了皇子。”
“因为害怕宫中人追杀,于是隐姓埋名将孩子送人,又因为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些事情,所以找了个丈夫随他去了江南。”
裴再袖手看着小段的背影,“这一去十八年再没回来,她在江南安家,又有了新的孩子。只是可怜皇子,颠沛流离不说,长到十八岁了,还从没见过他的生母呢。”
康王顺着裴再的目光看向小段,小段撸起袖子找了块抹布,踩着凳子去擦模糊了五官的石像。
“贵人娘娘,小时候我吃过你的饭,现在给你洒扫洒扫,也算我偿还您的恩情了。”
他还不知道他现在擦的石像其实就是他的生身母亲呢,康王叹息一声,“是个可怜孩子。”
他忽然又想起,衡王在江南掘了丰氏女的坟。
纵然丰氏女是有罪之身,可是当着娘娘庙,当着小段的面,康王心头不禁略过一丝凉意。
一位野心勃勃行事残暴的皇叔,和年幼顽劣但心思纯善的皇子,他会怎么选呢。
庙里热火朝天地干了一阵,康王让管家准备了一些贡品香烛,叫小段给里面摆上。
小段去了,摆上贡品又同换女跪下拜了拜。
康王细瞧着小段,对裴再道:“听宫里人说,丰氏女一双眼睛烟视媚行,我瞧着小段的眼睛跟她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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