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再看了小段一会儿,忽然笑了,他伸手掐着小段的下巴,指甲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印子。
“所以我说你聪明。”
小段被迫直视裴再的眼睛,裴再的眼睛很黑,让小段想起那煎熬的三天。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来还是不够暖和。”裴再松开他,把一件斗篷扔给小段,“跟我来。”
小段犹豫了一下,将斗篷披在身上,跟在裴再身后。
裴再带他进了屋子,那张庄子像后面就是密道入口。
裴再率先走下去,小段犹豫了一下,从旁边端了盏灯跟在他后面。
走过甬道,到密室里,就亮堂起来了。
密室里点着灯,小段曾经在黑暗里靠脚步丈量过,他知道密室很宽阔,有石台和石床。
不咎站在石床边,穿着麻布衣裳,手上带着麻布手套。
小段好奇地看着不咎的装扮,忽然觉得脖颈一疼,他回头看,裴再站在他身后。
小段想叫他,但是骤然失了力气,手里的灯烛掉在地上。
裴再顺势捞住了向他倒来的小段。
他将小段放在石床上,解开他的衣服,露出甚少见到阳光的,白皙,柔韧的肩背。
小段还有意识,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叽里咕噜。
不咎站在旁边,在开始给小段刺青之前,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公子,麻沸散不够了。”
裴再拢了拢小段散乱的头发,无奈地叹口气,“你的运气真是不大好。”
小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再,那是一双被愤怒和惊惧点燃了地,过于明亮的眼睛。
裴再退开一步,不咎走过去,开始下针。
小段没有力气,可是疼痛却十分清晰。
他疼的脸都白了,手指头死死拽着裴再的衣服,几乎是从牙齿中磨出来的三个字,“为什么——”
裴再垂下眼睛,他将小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声道:“贵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10章
小段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床帐,他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一跃而起。
腰上的刺痛让他整张脸都有点狰狞,他保持着一种腰抽筋的状态,螃蟹一样僵硬地挪到镜子前。
左腰上的刺青巴掌大,深青色与金色相缠绕,形状似鸟非鸟,似鱼非鱼,其下浮着的不知道是波涛还是六月大风。
小段不认得这是什么,麻沸散的后遗症让他有点恶心。他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把衣服放下来,慢慢挪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醒了?”裴再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放着纱布和药。
小段警惕地望着他,“干什么?”
裴再道:“该换药了。”
“还劳烦您亲自给我换药。”小段响亮地嗤笑一声。
“不咎今日不在府里,至于其他人,这个刺青还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裴再拿起一个药瓶,叫小段躺下来。
“我自己来。”小段夺过裴再的瓶子,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他扭着腰,怎么都不方便,脸上也龇牙咧嘴的。
裴再看笑了,他走过去,把小段按在榻上,接过他手里的药瓶,掀起他的中衣,将药粉均匀地洒在刺青上。
小段抱着一个枕头趴着,一双手时不时在皮肤上拂过的感觉不好受,他不自在地勾了勾毯子。
裴再以为他冷,腾出一只手拽过毯子盖在他身上。
“刺青是为了遮盖什么?”小段忽然问道:“胎记吗?”
裴再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腰,叫他翻过来躺着,纱布从腹部缠绕过去。
“你知道我是假的。”小段仰躺在榻上,看着裴再,“但是你没有拆穿我,为什么?”
裴再一边绕着纱布一边道:“时间太久了,过去了十八年,中间多少天灾人祸,我要找的人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找个冒牌的?”小段哼笑一声,“裴再,这可不地道。”
裴再给他包好纱布,走到水盆前洗手,“我本来没有这个想法,是你自己撞到我面前的。”
小段拧了拧眉,有点不爽。
他爬起来,看着裴再的背影追问,“你让我假扮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裴再回过头,打量着小段,“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段总觉得他打量的目光透着挑剔,“不满意我呀,不满意我你换掉啊。”
“你想走吗?”裴再反问。
小段的神情有些异样,“什么意思。”
裴再走到桌边,托盘里压着一张纸,是换女的卖身契。
“这个给你。”裴再把这张纸递给小段。
小段立刻抢了过来,细细看了两遍,惊疑不定地看着裴再。
“东西我已经给你了,”裴再道:“只要你收起你的好奇心,不再好奇你是谁、我是谁,就可以走出这扇门,带你姐姐离开了。”
小段慢慢把这张纸叠起来,“那我身上的刺青怎么算?”
“什么怎么算。”
小段看着裴再,“我身上的刺青,你把我关起来那三天,这些你都忘了?我吃的那些苦,全都白吃了?”
小段是一个如此生动的人,他的骨头和皮肉里好像装满了好奇心和好胜心。
裴再慢慢笑起来,“所以你看,这其实是你的选择。”
他推得干净,让小段觉得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而把他带上来的裴再,却施施然变成了台下的看客。
裴再收拾了纱布起身走了,临走时交待小段,这两天伤口不能见水,最好也少出门。
“别指望我会听话,”小段坐在榻上,一双眼睛漂亮地煞人,“如果我哪天撞翻了你的棋局——”
“当然,”裴再笑道:“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进了冬月,一场新雪把整个新平变得银装素裹,雪停之后,空气寒冷。
小段穿着斗篷站在门边,在对面屋檐下,堆着一溜儿雪球,小段拿弹弓挨个把雪球打散。
他身边,换女在念书。
他也在跟着学,教他和换女念书的是不鉴。
换女先开始学的,不过小段很快就赶上了换女的进度。
这让不鉴对他有所改观,至少在聪明这一点上,不鉴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不咎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见了小段,他顿住脚,往另一边走。
小段拿着弹弓,一颗石子打在不咎脚边,溅起一些碎雪。
“有日子没见了,”小段道:“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不咎面不改色,“没有。”
小段嗤笑一声,“怎么着,硬给我扎针,心虚了。”
小段可还记得感受得到疼痛却硬是挣脱不了的滋味。
不咎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小段。
不咎对小段的情绪有些复杂,主要是因为小段的身份——他此前是真的把小段当成皇子。
小段让换女先回屋,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不咎。
“你知道你主子找了个冒牌货吗?”小段问他。
不咎垂着眼肃立,“公子行事,不是我能过问的。”
“说的好听。”小段道:“可是不鉴好像还不知道,看来你们不是很信任他。”
不咎看了眼小段,“公子不让不鉴知道,自然有公子的用意。”
小段笑嘻嘻道:“不咎,你今天话很少啊。”
不咎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小段跟在不咎身边喋喋不休,“你说你家公子是个什么人呢,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居然故意找个冒牌货。听起来,我这个便宜爹也够可怜的,所托非人呀。”
不咎停了下来,“公子有公子的打算,他或许不是个善人,而我们想要完成的事情也不是一个善人可以完成的。”
他看着小段,躬身行了礼。
他还是把小段当成贵人一样对待。
小段笑意缓缓收敛。
“你就这么信任他?”小段不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天他让你去死你也去死吗?”
“当然!”不咎斩钉截铁。
“如果你知道了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咎道:“你也会追随他,也会甘愿为他而死的。”
小段摇头,“我不会。”
命是很宝贝的东西,小段不会轻易地说为谁去死。
小段在裴再旁边写字的时候还一直想着这件事。
居然能有人心甘情愿让别人献出一条命,小段盯着裴再的侧脸,真是罪大恶极。
裴再看一眼小段,小段立刻收回目光,握着手装模作样的写字。
他写字很难看,软塌塌的毛笔用不惯,宣纸上的墨结成块,弄得他手上都是。
正巧这时候有人进来,回禀说,有个叫贺红的人找小段。
小段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看着裴再。
裴再放下书,道:“他在外头探头探脑了这么久,也够费劲了,你去见见他吧。”
小段不知道这是一种补偿还是一种奖励。
他站起来,跟着小厮往外走。
走到庭院中,小段正好碰见不鉴和不闻迎面回来。
不闻是拿剑的那个,小段只在破庙里见过他一次。经由不鉴的提醒,不闻向小段行了礼。
他还是神色冷冷的,手上剑从不离身。
小段打量着他,道:“他之前都去哪儿了?”
不鉴回答:“奉公子之命去办事,才刚办完回来。”
小段点点头,越过他往花厅去。
花厅里暖和,炭盆摆的够多。红红穿着厚棉衣,脑门上都出了一点汗。
他看见小段,有些激动,有些惊讶。
“你可算露面了,”红红道:“一个月了一点消息没有,吓死我了。”
“别提了,”小段道:“自从进了这宅子,我连正院门都出不去,更别提去后门找你了。”
红红看着小段满身的绫罗,“小段,你发财啦!”
小段很得意,他让厨房把准备好的吃食都端上来,“你快尝,这些东西你肯定没吃过。”
红红长叹一口气,“我哪有心情吃东西,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心里多乱。”
小段笑着道:“你怎么了,怎么吓着你了。”
红红拿起一块点心,道:“前几天,三仙河里捞出来两具尸体,是前不久有人报过案的两个骗子。隔壁县有人认识这两人,说这两个人才发一笔大财,莫名奇妙就淹死了,兴许不是意外,是仇家报复。”
“我当时听完就想到你,我怕你也跟那两个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哪儿了。”
小段轻笑一声,“我你还不知道吗,从来不碰硬茬,我心里有数。”
他倒了杯茶,脖子里带着的扳指忽然掉了出来。
“这个东西你还留着呢。”红红指着扳指说,“上次那家当铺掌柜的还问我,这个东西你还卖不卖了。”
小段看着白玉扳指,忽然想起来,两个假盗墓贼是唯一清楚这个扳指来历的人。
“你怎么把它带到脖子上了,”红红把扳指拿起来,“别说,还挺好看的。”
小段想起来刚回来的不闻,想着红红说的被淹死的两个人,他忽然抓住红红的手,道:“这个东西一直就是我的,我从小带着。”
红红疑惑,“是吗,以前怎么没见你带过。”
“以前放在我姐那里,”小段把扳指塞进去,玉石贴着皮肤,冰了他一下,“我姐怕丢,不肯给我。这不是我十八了,我姐觉得我长大了,才给我的。”
红红点点头,没有一点怀疑,他对小段说的话都深信不疑。
第11章
红红惴惴不安了整整一个月,一见小段,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倒给他。
“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红红道:“这衣裳,看着就贵。”
小段回过神,放下茶杯。他说得含糊,只说找到了他的家人,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红红很惊喜,“你找到爹娘了,真好!”
他咬着点心,想了想,又有些失落,“那你是不是要回京城了?”
“暂时先不回去。”小段还不知道裴再的打算。
红红松了一口气。
小段看了看红红,“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红红挠了挠脸,嘴里的点心都不香了,“他们看你有段时间没出现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就又开始捉弄我。”
小段骂了两句,“一群小杂种,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他愤愤骂了几句,转眼看见红红,又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也别怂,跟他们打呀,就你这体格,压也能压死他们。”
红红嘿嘿笑起来。
和红红见完面,小段回到正院。
院子里,换女穿着厚厚的衣服,领口一圈风毛,头上挽着双环髻,垂着彩色丝带。
她在堆雪人,雪人的身体已经堆好了,但是眼睛鼻子总画不好。
裴再陪她,用雪捏了两个圆球当眼睛,捡了两块鹅卵石当眼珠。
他还特意比了比,挑了两块差不多大小的。
换女是孩子心性,记吃不记打,她记得是裴再第一次打她手板,但是裴再对她也和善,不像不鉴总是很严厉。
于是她又喜欢裴再了,愿意同裴再一起玩。
小段倚着柱子看了一会儿,裴再是真不怕冷,这样的天还只穿一身蟹壳青的绸布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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