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悬明沉默片刻,说出的话略有些无礼,“在下自言娶妻,已是拒绝之意,姑娘执意相询,是否过于冒犯?”
“我家姑娘说,她问这些,不过是想了解你,想主动抓住这段缘分,不想让自己后悔,这并非冒犯,而是敢于争取。”
宁悬明垂眸敛目,“承蒙姑娘厚爱,可惜在下已娶过妻,纵然他已逝,眼下尚在守孝中,无心再娶。”
又是娶妻,又是守孝,无论如何,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临走之前,那位姑娘还似恼羞成怒让丫鬟说了一句:“守你的孝去吧!”
宁悬明拒绝银两后离开。
屏风后的人,眼睫微垂,眼尾轻扬,几分艳丽,几分风情。
大约是发现自己出门便遇麻烦,接下来几日,宁悬明一直在客栈看书。
热热闹闹的神女选拔已经结束,宁悬明原本还想瞧一瞧,如今也只好错过。
小二来送餐食,“郎君,今儿外面可热闹了,您真的不去瞧瞧?错过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宁悬明放下书籍,问了一句:“咱们这儿的花神娘娘管姻缘吗?”
小二点头应道:“也有一些女子会向花神娘娘求姻缘,不过大部分还是求今年花开得更好,人长得更美。”
宁悬明心道原来还得怪自己来错了时间。
若非是此时,兴许这桃花运就未必落在自己身上。
……但也只是未必。
选拔结束后,徒留空虚。
暮色降临,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骤然寂静,地上满是白日里看热闹的人丢弃的杂物,偶有一二行人路过,也十分安静。
宁悬明难得有些享受这份暗沉与安静,好似夜幕将自己笼罩包裹其中,深深藏起,隔绝外界。
他站在夜色里,唯余淡淡月光让人能依稀看见人影。
宁悬明眼见着一道拉长的影子渐渐走来,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俯身低头,或挑挑拣拣。
他抬眼看去,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街上拾荒。
宁悬明盯着对方许久,见那人脚下微跛,行动艰难。
片刻之后,他出声道:“外面危险,老人家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没人啦,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出来拾掇东西。”
宁悬明点了点头,意料之中,“原来如此。”
“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宁悬明好似忘了绣球之日说过的话,“既然遇见了您,不如随我进店里,请你吃一碗面?”
老人见他面带笑容,和善有礼,一边推拒,又一边迟疑。
然而在宁悬明的再三邀请下,老人终究还是犹犹豫豫跟着对方进了客栈。
客栈中鱼龙混杂,见到拾荒老人平日里并不刻意驱逐,却也不欢迎,可今日是客人领进来的,且此时大堂人少,见老人可怜,便勉强留下了。
宁悬明帮老人叫了一碗面,又要了一壶醋。
“郎君,咱们店里醋都是真醋,味道正宗,东西实在,平时吃,一碟也就够了,口味重的再加一碟,一壶那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小二劝道。
宁悬明微微一笑:“无妨,吃不完还可以留着下次吃。”
如此,小二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一碗面与一壶醋都送了上来。
宁悬明没让老人动手,自己帮忙给对方加醋,只见他提起壶,吨吨吨倒了快一小半,原本清淡的清水面,立马变了颜色,成了醋面,或许应该叫一碗醋里混了一坨面。
他这才将这碗面推到老人面前,“听说老人家大多口味重,我特意点了一壶醋,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加,不必客气。”
“快吃吧。”
老人望着眼前的面,大约是因为身体不好,握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
迟迟未下筷。
宁悬明静静看他,“怎么不吃?不喜欢吗?”说着,还望小二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只要对方说一句不喜欢,他就能再叫一碗。
老人没说什么,而是开始动筷,夹了几次才终于夹起一筷,颤颤巍巍送进口中。
宁悬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好吃吗?”
老人不说话。
当然,也可能是被酸掉了牙,说不了话。
宁悬明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幽幽细数:“卖身养父的尸体,沉默的书肆掌柜,酒楼演奏的乐师……以及,阁楼里的大小姐,究竟还有多少身份,是你想不到的?”
老人吃下这口醋面,稍稍调整坐姿。
背不驼了,腰不弯了,眼不眯了,手不抖了,腿也不瘸了。
以袖擦掉脸上的妆容,苍老的面容下,露出一张熟悉的俊脸。
“不急,容我先吃完这碗面条。”说着越青君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见他当真一口一口吃着,宁悬明眸光微动,神色难言,却未张口劝阻,而是静静看着,默默等着。
直到最后一口面吃完,越青君连喝了快一壶水。
宁悬明别开眼去,垂眸道:“既然难吃,又何必吃完。”
越青君理所应当道:“你请的面,自然要吃完。”
说罢,他又好奇问道:“你何时知道那些人是我的?”
闻言,宁悬明面上当即似笑非笑,“若非大小姐说什么天定的缘分,或许我还要当自己桃花附身,受尽偏爱。”
自从越青君与他说什么天命,说什么缘分后,宁悬明几乎对天命有了心理阴影,但凡听到,便要想到越青君。
绣球之前,他或许还不清楚,绣球之后,他再傻也能回过神。
既清醒,再回想近日经历,从中找出可疑之处,便不是难事。
越青君坦然一笑,“是我输了,再有下次,再不让你发现。”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道:“你不是输了。”
“你是倦了,厌了,不耐烦了。”
以越青君的本事,绣球那日也可以天衣无缝,然而他却屡次三番,露出破绽。
仿佛在引诱勾引迫使宁悬明发现。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宁悬明当日忍住了。
宁悬明盯着他的视线,却难得带上几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语气幽幽道:“你要的不仅是能看见我,陪伴我,你还要我也看见你,甚至只看见你。”
“什么要我当你不存在,都是假话。”
越青君闻言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说时认真,然人心易变,贪婪不止,得寸进尺太过寻常。”
宁悬明并未借机嘲讽,反而敛眸沉思。
忽而抿唇一笑道:“是啊,人心易变。”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
“当初走时,虽觉得渺茫,但仍抱了几分,任你如何,我兀自生活的念头。”宁悬明缓缓道。
他微微侧目,望向外面夜色,只觉沉沉。
“然而一路走来,途径各地,却发现自己时刻在想,你在不在,你在哪里,你会是谁……”
或惦记,或警惕,又或者是不安,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越青君做了什么不可理喻、无法挽回的事,令人后悔莫及。
“直到真正看见你,才觉得心中安定。”在眼前时未必乖巧,但看不见时必定在作妖。
当初听时只觉得气,如今实行才觉得难解。
明知对方的险恶用心,明知自己应当抛却一切包袱,不要在意,却仍旧难免挂怀。
当他知道某人的一切言行皆受自己影响,与自己有关后,便再难袖手旁观。
此计之毒,在于人心。
从一开始,越青君就万分笃定,才稳坐钓鱼台,有恃无恐。
越青君给二人倒茶,动作悠闲,再不见刚才喝了一壶的狼狈模样。
宁悬明转回眼眸,盯着眼前茶杯,见其中还有些许颜色并不清澈的茶末,便知其粗陋廉价。
越青君却喝得神色如常。
醋面吃得,粗茶也喝得。
此人眼中,达官显贵可以如蝼蚁,寻常平民也可以礼貌尊敬。
矛盾又神秘,怪异又有病。
唯有一点,唯有一人,是他唯一的明确与坚定,能让绳子对他稍稍约束与收紧。
纵然宁悬明未必愿意,也无法改变,无法摆脱。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
“越青君。”宁悬明抬眸开口,第一次当面正经喊他名字。
这是越青君曾说的,最喜欢的称呼,此时方才如愿。
越青君眸光微凝,与他四目相对,良久,谁也不曾让开。
看似轻松悠闲,实则紧绷,仿佛齐齐等着,等着目睹紧绷的绳子彻底断掉,确定胜局。
终于,宁悬明收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对上对方无论何时,好似都淡淡含笑的眼眸,声音低沉又怅然。
“你赢了。”
“我跟你走。”
第114章 人生如戏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人缓慢前行。
队长抱着一堆果子走到下马休息的宁悬明身边。
“郎君,这是兄弟们刚才在附近摘的野果,主君尝了一个,说味道不错,让您也尝尝。”
宁悬明捡了一个,“剩下的你们留着吃吧。”
他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口感一般,胜在味道挺甜,一颗果子没有多大,几口便吃完了。
宁悬明准备牵马去吃草,还没解开绳子,便又见队长匆匆跑来,“郎君,主君问你,若是要把马牵去吃草的话,他也与您一起,好有个照应。”
宁悬明松开手,让绳子继续拴在树上,“附近草木稀疏,放开也吃不了几口,直接喂自己备的草料就好。”
说着,他便吩咐队长,“就麻烦你了。”
队长:“……”
当初抽签决定谁陪天子一同出行时,他一下抽中,只当是上天保佑,让他能够成为天子近臣,护卫立功,升官嘉爵。
然而现在看来,什么上天保佑,分明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才给他这么个差事,莫说什么升官嘉爵,没被折腾掉这条小命便是万幸。
休息了一个时辰,期间生火做饭,轮班休息,宁悬明皆在自己的马车附近。
上次虽说跟越青君走,但也仅仅是跟对方走而已。
天子身份特殊,总归要坐镇朝中方能安定人心,如越青君这般,无故出门月余,如今朝中还未发生什么大事,已是越青君的诡谲与威赫留下的影响。
然而天威再如何厉害,正主不在,那留下的影响便一日比一日弱。
宁悬明终究不是越青君这种任由天下也玩弄掌中,随意揉捏的人,不忍见到新朝尚未安定,便再生事故。
或许让那御座上的人换一个,是能避免越青君这个不稳定因素的最佳办法,然而短时间内改朝换代速度太快,绝非好事。
前朝末帝上位不足一年,作为新朝开国之君,越青君要在那个皇位上坐久一点,越久才好。
为了让此人安分一点,尽快回京,宁悬明也不得不结束短暂的南下之旅,重回波诡云谲的京城。
此事纵然是宁悬明通情达理,心甘情愿,但终究不是没脾气。
于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又退回到刚离京时,此后种种,倒像一场短暂的梦境。
等给马喂完草料,队长回去复命,越青君头也未抬,在箱子里找出几本书,让队长给宁悬明送去,“归途难免寂寞,这是我在南地顺手买的一些话本,送给悬明,免他无趣。”
队长又当了一回联络人,但这次并未受阻。
宁悬明虽避免与越青君面对面,但却并不拒绝对方送来的东西,一如之前的野果。
他将话本留下,闲暇休息时偶尔翻上一翻,原并未抱什么特别的念头,然而看进去后,才觉这些话本的风格特别,不似从前,颇有新意。
行文偏向白话,便是一些未曾读书识字的人,听别人读,也能大致明白其中意思。
内容也并非从前偏向记述性,而更有故事性,拥有更为明显的起承转合,让人看了手不释卷。
宁悬明并不知道,这得多亏了赵怡。
当初对方找了一些落魄书生写书,在她的指导下,那些人写出了更偏向现代小说的话本,一经出版,销量火爆。
自此,更多人学会了这种风格,从此流传开来,写的人越来越多。
上流文人圈子当然看不上这种东西,但多的是需要养家糊口的书生写,不过一年,南地已经泛滥,若非之后发生战乱,也早该流传至京城,宁悬明若非耽于朝政,也早该知道。
越青君别的不说,挑选话本的眼光却是极好,选出的这些,皆是他在府城中千挑万选后,觉得无论是类型还是质量,都是最好的一批,且内容应当也是宁悬明喜欢的。
果不其然,自有了话本,宁悬明每日休息时,大半时间都耗费在了这上面。
对此,越青君也没有半点意见。
甚至偶尔宁悬明一时松懈,他还能趁机与对方聊上几句关于话本内容的话题。
宁悬明回过神后,心中懊恼,难免生硬说上几句:“阁下日理万机,平时里正该勤于政事,少在闲书上浪费时间。”
越青君摇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看过闲书后心情放松愉悦,更有心情理政,怎能不算一件有益之事呢?”
宁悬明冷笑一声,“古来贤明君主,皆以理政为乐,阁下此番行径,合该想想自己究竟有何不对之处。”
“旁人尚能用成为天子并非本心为由,阁下能吗?”
宁悬明斜睨他一眼,“当今新帝,开国之君,若说成为天子并非本意,天下人就该笑掉大牙了。”
越青君听出来了,这是逮着机会刺他闲着没事有病,辛苦谋来皇位,却又弃之如履的行为。
占着茅坑不拉屎,大抵如此。
听着就知道,想骂他很久了。
越青君虚心听谏,死性不改。
到了一处村庄,一行人在附近停下休息,顺便补充一些新鲜菜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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