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
“是啊。”
他点头,将糕点拿出一块记忆中沈纵爱吃的牛舌饼,放进沈纵手里,继续说道,
“之前听闻这地方有许多邪祟盘踞,我刚才出去,竟然一个都没看到,这样一来,只要能积攒足够多的灵力,送个信出去,我们就有救了。”
“邪祟……”
沈纵自然知道为什么崖底没有邪祟了,但还是装作高兴的笑了,“太好了。”
“咳咳……”
温知寒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脸色又白了些,缓了缓才继续道,“在出去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想……提前和你坦白,是关于……咳咳、关于我的。”
沈纵低头,咬下一口牛舌饼,没有说话。
“不急,你先填饱肚子,吃完我们再说。”
话到了嘴边,温知寒心跳微微加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坦然从容,甚至有点紧张了。
不是怕天道的反噬,而是,担心沈纵有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事。
但由他这个师尊来亲口告知,总比离开归天崖后,让外人来公之于众好一些。
第25章 教诲
牛舌饼是椒盐味道的。
沈纵被温知寒捡走, 还没行拜师礼,也没回玄天宗时, 第一次吃到了这个糕点。
面皮酥脆干燥,易于储存,上面用红色的料汁画着图案,写了个福字,里面的馅儿也是硬邦邦的,但是有盐味儿,很好吃。
灾害遍地的时候, 盐是很宝贵的东西,反而是糖,在沈纵流浪时, 还能去树林里吃点花蜜、或是冒着被蛰的风险偷蜂蜜吃,所以在他这个孤儿的心目中,咸味儿的东西最好。
那时候的沈纵只有八岁, 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盐味儿了,温知寒给他随手去镇里买的糕点, 他吃得津津有味, 一点碎渣都不舍得落下。
于是从那日起, 温知寒就以为他是最喜欢吃这个,他也从不反驳。
他也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朴素的糕点了。
前世,他早早就辟谷, 后来入了魔,再后来更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随随便便的吃食,都是烤全羊、香辣花甲之类。
他很快就没了多少口腹之欲,便将这些久远的记忆都忘了。
他忘了, 可师尊都记得。
沈纵本是为了遮掩神情中的不自然,才故意低头匆忙地咬了两口,但尝到滋味时,眼眶便有些热热的。
真的是师尊。
虽然已经认出来了,也早就确认了,但每一次察觉到又一个证明眼前的温知寒就是师尊的细节时,依然会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做过太多次师尊回到身边的美梦,也醒来过太多次了,他不想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就连成为魔尊后,都从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
这次却是真的。
他知道……师尊这是想和他坦白身份了。
温知寒坐在一边,因为伤势还在,趁着徒弟吃糕点的功夫,拿出几个灵药服下。
没有灵气的地方,他只能靠这样的丹药来疗伤,用能补充灵力的灵药来维持经络运转。
虽然没法治本,但也聊胜于无。
沈纵将一个糕点吃得慢吞吞,细嚼慢咽,见师尊在吃药,又从自己身上也拿出了药瓶递过去。
“你也受了很多伤,留着自己用。”
沈纵摇摇头,又拿起另一个糕点开始吃。
祭品虽然是祭品,但不影响它的味道,想来是前往山崖处祭奠的人用了好东西。
他吃得细嚼慢咽,脑海里却忍不住想,糕点这么多,这么精致,这个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希望他的师尊死去。
在他偷偷享受着独占师尊的幸福时,还有许多人在为师尊哀悼,他们这样大闹了一场,相关的不相关的人还在为一切收尾,处肆虐的魔修泛滥的禁术功法,调查一切的真相……
沈纵原本不会考虑这些,尤其是上一世被所有人唾骂冤枉时,更不会去想。
但师尊会。
温知寒看似平静淡然地坐在一边,一举一动都收敛着全身的气息,瞧不出定点浮躁焦虑之感,但身上的外衫衣袍都齐齐,发丝在醒来后便梳得一丝不苟。
他端坐着,眉眼舒展,闲下来便仔细反复擦拭那一柄柄属于道友们的佩剑——那些跟随着他们一同重下悬崖,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们的友人之剑。
那些被沈纵吃过的糕点包装纸,也被他一一收起来叠齐,放在一边,偶尔看到一个特别的绳子打结方式,还会莞尔一笑,低声说这一看就不是买来的,是宗门中自己做的。
温知寒的八年,沈纵的一世,都仿佛在这一刻不再重要,留不下任何痕迹,他们仿佛只是坐在琼雾峰的院落树下,过着最平和普通的日常,谈论着宗门内外的道友,那些也仿佛不是什么祭奠他们的糕点,而是朋友送来的礼物。
温知寒要将这些都一一记下,欣然感谢着每一个人的善意,好在日后慢慢的返还回去。
那是随时准备离开眼前困境、早已规划好未来之人才会有的举动。
——他的双眼本就是望着苍生的,所以能瞧见每个人的好,也自然能瞧见人们的付出。
透过师尊的双眼,沈纵恍然瞧见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修者,想到了在心魔用无尽怨恨不甘占据他的内心时,在他们被困于归天崖底时,其他人也都在努力做着最正确的事。
那是他口中咸鲜可口的糕点,是师尊手中受赠他人的丹药,是一柄柄曾经托举他的佩剑,也是众宗门的围剿,是如今为他们洒落、过去也为其他同门的死洒落的纸钱,是他与师尊在哀龙谷压制的一个个误入歧途的魔修。
天下都在等待有人为灾祸负责,无数人都在为温知寒悲恸,但他的师尊……仅在此时此刻,眼中只盛了他一人的身影。
“沈纵?”
似乎是感觉到那如有实质、过于灼热的目光,温知寒笑着抬手,在徒弟的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吃好了吗?”
“……嗯。”
心魔沉寂后,沈纵却更加分明地察觉到,他确实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
他直直地凝望着师尊,仿佛像现在这样美好的时光会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他再舍不得,也不能真的这样自私。
道心的稳固让沈纵的智更胜一筹,他逐渐恢复了几分丢失许久的清明平静,心底却并不好受。
“不够吃也不要担心,”
温知寒恰好开口,“崖底与世隔绝,好东西总是少些的,物质上差了一点,但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
“什么?”
沈纵抬眼,没想到师尊也认为这地方有可取之处。
他以为只有自己喜欢这里……
温知寒眼底的笑意却有些复杂,他顿了片刻,着思绪,思索着如何慢慢将自己的身份、被夺舍的前后讲清楚,下意识便将谈话的过程拉长、放缓了许多。
甚至,连温知寒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忐忑什么,担心什么,只要离开崖底,他自有证据证明身份,原本不必紧张的。
但他还是慢慢地铺垫着,“崖底与世隔绝,足够安静,反而离外界的纷纷扰扰都远了,没有流言蜚语,也不必在意与任何人的恩怨纠葛,孰是孰非,一切过往都没了意义。”
他望着沈纵少年气的面容,望进那双比同龄人更加沉静了几分的眼底,缓缓说道,
“在这里,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有任何顾虑、任何后果,是这种感觉吧。”
沈纵一怔。
他缓缓道,“是。”
是这样的。
只有在这里,在归天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能被原谅。
反正落入此地的人,不知还能活多久,不知是否还能有未来。
这本是极隐秘、极消极不负责的心思,就这样被师尊三言两语道出来,沈纵不禁有些羞愧。
“没关系的,我也这样认为。”
温知寒将他神色都看在眼里,却牵着沈纵的手,温言安抚着,
“谁会喜欢麻烦事呢?一想到要是能直接做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拉着我徒儿去谁也找不见的地方逍遥快活——哪怕是为师,也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沈纵微微睁大了眼睛。
温知寒说着,当真就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了。
他这话可没说谎,在系统为他兑换心愿时,就这样问过他了。
【要花费这么多积分和力量,回到一个并不肯接纳他的位面有什么好?不如直接换更少的积分,把你那徒儿从糟糕的世界抢出来,直接拐走,到更好的天地去。】
【这样又简单又轻松,宿主不考虑一下吗?】
温知寒第一次听说这种提议时,也是被震惊到了的。
震惊到,如今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躺着,都觉得好笑,忍不住畅想若是当初听了系统的提议,他与徒儿如今是否已经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他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做。
沈纵是天道的选择,是气运之子,他夺走了沈纵,便会有下一个和沈纵一样的可怜人背负如此这般命运,他们走了、轻松了,便会有更多人付出更多代价替他们偿还。
温知寒垂下眼,“是人,就有私心,为师也是如此的,谁不喜欢轻松的活法呢?只不过……”
“……”
沈纵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师尊想说的话了。
但他还是认真听着,哪怕猜到,也很想听下去,一个字都不舍得漏掉。
他已经许久许久、太久没有聆听过师尊的教诲了,他在修炼的路上自己摸索前进、如入迷雾,唯有师尊曾给他指引。
“只不过,”
温知寒缓缓叹了口气,“做正确的事,原本就是艰难、繁重的,正如修炼之途本就是坎坷辛苦的,我这个做师尊的要是怕苦怕麻烦,还怎么有资格要求亲徒弟按时修炼、打好基础?”
他缓缓说着,即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沈纵。
若是说得太直白了,担心沈纵会觉得被责备了,听不进去,说得太委婉了,又担心徒儿听不明白。
人们常说,十几二十出头的小子最是骨头硬,最是喜欢和长辈对着干,温知寒没怎么感觉过这一点,但也不敢不小心。
好在,沈纵望着他,眼底丝毫没有抗拒之色,反而点点头,
“师尊教导得是。”
“啊……”
“若是能早日离开归天崖,徒儿定当不畏艰险。”
这也太乖了。
乖得他都感觉不太真切了。
温知寒原本想着,在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前,先帮忙沈纵缓解一下对围剿之事的阴影,不要对出崖这件事太紧张,便耐心说了许多。
他还准备了许多说辞,担心沈纵不愿意,担心沈纵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不肯面对现实,或是心态过于颓丧、自暴自弃,悲观厌世。
结果全都没用上。
他反而有点没主意了。
诶……这么、这么乖的吗?
温知寒点点头,按照脑子里的说辞,最后补充道,“为师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那些人把很多莫须有的罪名栽赃给了你,此时此刻,想必真凶已经被抓住,审问了一遍了,只要我们从这儿出去,就能瞧见真相大白,徒儿你的冤屈也能洗刷干净了。”
“……嗯。”
沈纵微微低头,不置可否,“师尊说得对……做正确的事,本就不应追求轻松快活。就像是修行之路,也是如此。
“师尊早就说过,修行之人,既已选择了这条比凡人更艰难的路,就要做好心准备,徒儿不该忘记。”
修仙是艰难的,堕魔是轻松的。
坚持原则、救世济民是艰难的,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冤屈便滥杀无辜是轻松的。
珍惜眼前、肩负责任是艰难的,逃避现实、沉溺苦痛一味厌世是轻松的……
只要堕魔,付出未来当做代价,变强何其容易,只要一味强调自己的委屈,见到忤逆自己的就重罚或杀之多容易。
沈纵想起最后那几年,他作为魔尊独坐高台的日子,才更加明白,在这一切轻松的终点,是无边无际的折磨。
他将那‘温知寒’凌迟,又因为日日梦到师尊的音容笑貌而在噩梦中惊醒,闻不到温知寒的鲜血气味,他便彻夜难眠,勉强给那半死不活的身子吊命,又反复梦见师尊回来了、却回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身躯里……
他终于把一切的仇怨报净了,自己却也成了一具空壳,心魔吞噬了一切占据主导,没仇可报的他如同行尸走肉。
说来容易,却是自食恶果。
到个修真界被他这个魔尊称霸、面目全非时,到他将师尊的一切教导都抛之脑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丁点“温知寒亲传弟子”的影子后——他的师尊,在这世界上又死了一次。
他怎能忘了呢?
沈纵低垂着头,眼帘遮掩住隐隐失焦、变得赤红的瞳孔,低声地说道,
“师尊……徒儿、知错了。”
温知寒只是怕他不愿面对外界,没想到刚说了两句,徒儿就自责愧疚到了这种程度,立刻心疼极了。
心脏深处也是真的一阵抽痛,像是被什么一下下刺着,让鼻头发酸。
他连忙将人拉入怀中安抚,温热手掌在单薄的后背慢慢顺着气,慌忙说道,
“没事,没关系的,师尊没有怪你,阿渊不必自责……你又不是故意的,阿渊已经很努力做得很好很好了,我都看到了,真的很好……”
“嗯……”
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发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温知寒心都软了,一切担忧和脾气都抛在脑后了,他生怕又把沈纵惹哭了,哄得更是没有原则,不但抱着摸着后背,还把脑袋按在自己颈窝处,揉乱了头发,
“虽然……当初我是说过,修行之人要不畏难,但光靠自己的意志也总有极限,到了这种时候,就应当多求助、依赖一下身边的人,而不是只和自己较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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