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旸大哥,我跟那对姐妹说要去采药,姐姐就去喊她的朋友,这些女孩都是来帮忙的!”青露满脸笑意,向玄旸邀功。
玄旸投去赞许的目光,拍了下青露的脑袋。
玄旸和青南、青露在脊西人的聚落里住了三天,第四天离开时,几乎全聚落的人都来送行。
青南谢绝脊西人的酬谢,那是一些食物,与及几样能用来交换物品的工具,譬如蚌刀与鹿角器,这是他们仅有的财产。
妇人和女孩们将彩绳系绑在青露和玄旸的手臂上,为他们祈福,青露手臂上系得最多,他忙前忙后,救治不少病人。
似乎没有人敢碰触巫师,没有人敢将彩绳系在巫师身上,人们看向青南的眼神带着敬畏。
阿鲤和小禾互相看视一眼,小禾走上前,她仰起脸蛋,与青南对视,她说:“我和姐姐都想送你,谢谢你治好我们的妈妈。”
像玄旸那样,青南蹲下身子,这样个头就和矮矮的小孩子齐高,他伸出左臂。
小禾立即将两条彩绳绑在青南手臂上,做完这件事后,她十分雀跃,朝姐姐跑去。
来送行的人们已经远去,青露还在不停的挥手,他的两只手臂都挂满彩绳,有三四十条之多。
“青露,这是月华结。”
玄旸瞥见青露在摩挲手臂上一条花卉结彩绳。
“是什么?”青露很好奇,他已经发现这条彩绳和其他彩绳都不一样,编着精致的花纹。
“月华结,地中女子会将月华结送给爱慕的人。”
“啊!”青露满脸通红。
第39章
那花清雅美丽, 许多已经盛开,也有不少花苞在清晨的露水中悄悄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住的花心, 有种含蓄、婉约之美, 就在这蔚蓝的天空下,尽是艳红色的, 橙黄色的月华花,它们在阳光下怒放, 在和风中摇曳。
基于花色而有意错落种植的花卉,青绿的叶子, 月白色的院墙, 朱色的廊道,碧蓝的水池, 构成绮丽的色彩,这就是文邑王的池苑。
月华的花名源自开花规律,因为它几乎月月开花,后世称作月季。
青南显得恍惚,他似乎曾在想象中见过这样的地方, 只是那个地方盛开着莲花。年少时, 他曾游荡在羽邑已经废弃两百余年, 残垣断壁, 杂草齐膝的王室池苑,想象它昔时鲜花盛开的样子。
“觋鹭, 请再和我说说南方的事。”
红色的缨带拂过脸庞, 那张脸温雅、俊秀, 从他口中说出的岱夷语莫名有种韵律美。
“帝子,还想了解哪些事?”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笑时眉眼似春风:“地中没有海,但我听说过大海,人们说大海的潮水时而进时而退,没有规律。觋鹭,我想知道南方人住在海边,他们怎么营建房子?”
来到文邑,才知道文邑人称呼他们的王为“帝”,这位帝子,便是文邑王的长子文曜。
他身穿的红色锦袍华美夺目,嘴角的笑意潺湲:“我曾听人说,海边的人就像海鸟一样,会将家建在海崖上,每当潮水退去,他们就沿着绳索下来,到海滩拾取海产。自从见到觋鹭后,我觉得人们的说法都是错的。”
“人们说南方人住在树林里,睡在树上,又说南方人住在海崖上,在崖石间凿窟做居室,想来都是胡言,要是真得和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觋鹭就不会身穿丝袍,以美玉佩身,我想南方的屋舍,也同样高大、华美。”
少年的话让青南诧异,他生长在深幽的宫城里,偶尔能到城外走动,他不是一位旅人,从未见过广阔天地,却有广阔的胸襟。
“人们因为环境的差异,而营建不同的屋舍,有些海边居民会在海水侵漫的土地上打下木桩,再将房子悬空搭建在高高的木桩上面,人们往来倚靠小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舟,出行很方便。”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现在花丛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装束,脱去形影不离的岱夷斗篷,换上一身绛红色长袍,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象牙笄,左耳上戴着绿松石耳坠。
腰间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实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围上一条彩织的腰带,悬挂着玉石配饰与一把玉柄细石刀。
“旸哥,觋鹭正与我讲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见到玄旸,立即迎上去,显得很亲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说:“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头跟他说一早就不见你人影。”
“那老头总爱跟我唠叨祖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早听过无数遍,我都要睡着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两人,笑语:“要是觋鹭能在文邑多住些时日,我想请巫祝将觋鹭的见闻记录在典册上,以后我的孩子、孙子就都能听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访文邑,你都想让巫祝记下他们的见闻,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给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说文邑的典册室很大,足够收藏旅人们的故事。”
听见玄旸夸张的说辞,文曜忍俊不禁。
红色锦袍少年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红色的廊柱间,仿佛他便是这尊贵的朱色本体,是文邑清雅的池苑与气派巍峨的宫城塑造出这样一位帝子。
帝子已经离去,池苑只剩他们两人,青南端详玄旸的长袍,是件丝袍,颜色纯正,使用的是提纯过的矿物染料,才能染成这样纯净的色彩。
来到文邑后,青南已经熟悉文邑王族身上华美多彩的衣物,从而他能断定玄旸身上长袍的产地。
“好看吗?”
谑戏的语气,那家伙一脸笑意。
确实好看。
旅人不讲究穿用,这家伙有张俊脸,但总是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也颇有些身份,衣物却总是因为旅途磨损而显得破旧。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况他拿出珍贵的饰物装扮自己,又穿上贵重的文邑长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与帝徵有点亲戚关系,不过那关系毕竟疏远,帝子为什么称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称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会承认这样打扮很吸引他,让对方得意洋洋,他问正经事。
“我年少时……”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双腿交叉,做出习惯性的抱臂动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见到一只蓝翡翠鸟在池中戏水,玄旸的声音有些慵懒:“在文邑的宫城住过三年,和宫城里的子弟都认识,他以前喊习惯了,没改口。”
“你在文邑的宫城住过?”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带上,我那时十一岁。我年少时比较讨人喜欢,可不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见我没有父母,就允许我到宫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但文邑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适,那时年纪也不懂忧愁,天天都很快乐。”
“很少人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一个故乡,又似乎到处都是故乡。”青南的声线柔和,甚至有些感伤。
这家伙打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同为孤儿,青南至少有安稳的青宫生活,孩童时期不需要不断地去接纳新事物,去面对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连语言交流都成问题。
“确实,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这儿。”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这件袍子,是在文邑织制的吧你将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换上,可是你姐姐馈赠的物品?”
“倒不是,这是帝徵去年赐我的绛袍,我要是不换上,可就要被宫城里的人责怪不讲礼仪啰,文邑就是这点麻烦,人们十分重视衣容。”
玄旸端详青南的衣容,他赞道:“青南,你适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尘不染,白色的丝袍,清洁无垢,美玉配戴在乌黑的发髻上,腰间的长带飘逸。
玄旸低下身,撷一支红色的月季花,他将花别在青南衣襟上,并凑上前轻嗅,低语:“月华赠佳人。”
这家伙有时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为,青南没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样,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将它插在玄旸发髻上,他不语,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为喜爱月华,会将月华结赠予爱慕之人。
恋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们两人,毕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戏的地方,一向有人负责打理,玄旸没法一把将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墙上亲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着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许多,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和风中微笑。
“那个傻孩子又去城门外看阙楼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飘动的带子,他轻语:“我小时候第一次来文邑,也对那两座阙楼感到惊讶,当时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说这里的人们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们视历任文邑王为地中人的共主,尊称为‘帝’。我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王国气象,不只是阙楼,不只是池苑里人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墙,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惊叹。”
青南回忆起抵达文邑的第二天,他受帝徵之邀,前往宫城参加宴饮,那场宴饮对他的冲击尤其巨大,他在宴饮上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金声。
吉金(青铜)制作的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空灵,那么神秘,聆听时,仿佛连身躯都变得透彻,仿佛灵魂在清凛的晨曦里升腾,使人终生难忘。
音乐是如此奇妙,它有别于自然发出的声响,是人为创造的带有韵律的声音,它本来只被巫祝掌握,由巫祝演奏。各地的巫祝用皮革、用竹子,用兽骨、用陶土、用石头去制作乐器,这些乐器发出的声音并不稀奇,青南都听过,唯独来到文邑,才有金声。
青露伫立在高耸入云的阙楼下,他扬起脸庞,眯着眼睛,光芒照耀下是重重的碧色屋檐,无法数尽的朱色柱梁,他仿佛见到了天上的宫阙,文邑城便是这样的天宫。
来到文邑已经三天,恍惚还身处梦中。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知阳光洒在肌肤上的暖意,感受耳畔的人语声与鸟鸣声,他睁开眼睛,他在人间。
观象台位于文邑的东郊,在文邑人心中的圣山——崇山脚下,它还在营建之中,能看见平整过后的土地,夯筑中的垣墙,劳作的人们,指导建造的人,与及众多聚集在一起,讨论天文历法的巫祝,他们大多是文邑的巫祝,也有几个人装束不同,显示他们来自不同族群。
一只丝带凤蝶飞落在青南衣襟上,他轻轻挥动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他指尖上,晚霞染红山脊,残晖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巫祝们还在讨论,从中能听见地中语、高地语、江皋语与及岱夷语。
从一部分自己能听懂的言语中,青南了解到大家在争论夏至的影长到底是多少,人们各抒己见。
通过圭表可以测量日影的长度,观察夏至会在哪日到来,窥见时间的秘密。
玄鸟神使阿九正与文邑的巫祝争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担任翻译的玄旸。文邑巫祝说地中语,阿九说岱夷语。
阿九那顶镶嵌砗磲的高冠在红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太阳在山脊上,另一颗太阳便在他头顶上,他的岱夷斗篷上绣着东君神徽,青南试图释读神徽,它的图案由太阳、火焰与山峰组成,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从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遥远,阿九刚抵达文邑,人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他滔滔不绝,态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们的说辞,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长最短,但各地测量到的夏至影长不同,从来就没有重合过。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长为准则,地中的时节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颁布,不归大岱城的玄鸟神使管辖。
如今,文邑王想制订太阳历,向天下人颁布时间,我确实无力阻拦。百年前,玄鸟神使受东君启示,前往文邑,协助文邑的第一位王营建圭表台,如今帝徵想窥视东君的力量,妄图营建观象台,向天下人颁布太阳历,这违背了神的旨意。文邑人对东君不敬,我在此传达玄鸟上使的话,自观象台建起那日,大岱城将不再欢迎文邑来的使者!”
说完这些,阿九不再言语,而是面向夕阳,一群黑鸟掠过红彤彤的太阳,他拂动黑色的长袍,巫杖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他朝太阳致礼。
他张开黑袍时,宛如一只振翅欲飞向巨日,伴落日起舞的玄鸟。
玄旸将阿九的意思传达给文邑巫祝,巫祝们围着玄旸,你一句我一句仍在诉说着什么。
“阿九,你就不怕文邑人将你逐出去?”玄旸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们敢。”阿九握住巫杖,声音冷冰。
“他们确实还需要你,文邑的巫祝希望能见一见玄鸟神使手中的玉璇玑。”玄旸无视玄鸟神使的怨怼,旁人倒是为他捏一把汗。
阿九仰起脸庞,黑色的面具,紧抿的唇线,他的肢体语言使人感受到不可侵犯且凌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你手里不就有。”
那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飞禽,大概是一只被冒犯领地,正在发怒的黑鹤吧。
“我手里是有件璇玑,不过,璇玑本就是玄鸟神殿的神器,没玄鸟神使的允许,我可不敢拿给他们看。阿九,你看,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笑脸,使阿九怒火没处发作,他恼道:“不给。”
人们忽然不再讨论,纷纷看向立在台地正中的一支木柱,它便是表,在表投射的影子下面,有一根横放的漆杆,它是圭。
漆杆涂做红、绿、黑三色,文邑巫长来到漆杆旁,用一件中空的玉器套住漆杆,上下移动,似乎做为游标使用,他身边还有一个捧册子,拿笔做记录的随从。
“除非,他们能拿出我没掌握的知识,值得我跟他们做交易。”阿九指向漆杆,他猜测到圭上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刻度,一个个刻度显然指向一个个节气,文邑人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时间的秘密?
“这里是大地之中,四方的知识都汇聚在这里,这天下就像是一朵花,重重的花瓣围簇着一个花心。”玄旸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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