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抬眼看向他:“思南说是误食?”
要知道,自重阳日后,他便再没见过思南了。被盯梢了八年,他早已能轻松又熟练的找到这个所谓的“影卫”,可自醒来之后,他确实没有再察觉到思南的存在了。
想来也是,思南这样的武学造诣,本该有更好的前程。赵珩既已不在了,想必他也无须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重阳日那日,马夫是看着思南与自己同行上了灵山的。此时若是将毒害国君的事闹大,思南自身也可能受到牵累,只怕是越描越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总之,陛下已不记得事情经过,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大理寺已经准备结案了。要是有人问,你便一口咬定误食,否则,我们都得完蛋。”
“……”颜知静了静,问,“季太医,皇帝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是真的。”季立春道,“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宫里和内阁知情的人都乱成一团了。你可真是捅破了天了。”
尽管如此,颜知的眼神中仍是透着怀疑。
不过,赵珩若不是真把事情都忘了,死里逃生之后,又怎会轻易放过自己和母亲呢?
可如果赵珩真的忘记了……
颜知隐隐觉察出一丝逃脱的希望来,却又太害怕这是另一个陷阱,心情矛盾。
人总是倾向于相信希望的存在,况且颜知也实在想不到赵珩到底有什么理由演这一出戏来。他如今分明有一万个理由将自己千刀万剐的。
“颜大人,我往后不会再来颜府了。”季立春道,“因这回救驾有功,如今我已是太医院提点。”
“那便恭喜提点大人了。”
“这张方子,你拿着,调养身体的,早晚各一帖。”末了,季立春还恶狠狠的补了一句,“一定要喝!我写了一整夜!”
“……好。”
颜知只好将方子收下。
季立春仍不放心似的,问:“颜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颜知垂下眼,他并不是交浅言深的人,想了想,点到为止道,“我想回咸阳。”
“丁忧?”
“致仕。”
凡逢父母大丧,衡朝官员皆可回乡丁忧居丧三年,三年后官复原职。可致仕,就是彻底辞去官职了。
季立春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好不容易中的功名,就这么放弃了?”
“功名……”
颜知忽的记起,很多年前,卢师兄带着一箱书找到他,问他“十年寒窗,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了?”
当时他若没有那样傻傻地被鼓动,也许就不会遭遇到后来的一切了。
“我只想离开这里,回乡安葬母亲……叶落归根。”
“可……”季立春不知为何还不肯放弃,继续劝道,“你留在雍京,将来可以施展抱负,定国安邦,做许多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
“提点大人何时有了这般情怀?”颜知问。
季立春似乎有些心虚,被一句话堵得蔫了下来。
颜知不再开他玩笑,云淡风轻道:“季大人。老实说,我从不认为凭借单个人的力量可以撼动一个世代。”
“我年轻时也想做一个百姓口中称颂的能臣、贤臣。可如今想来,只有时局造英雄,何来英雄造时势?”
“先帝昏庸,沉迷炼丹之术,二三十年不曾上朝,衡朝几度内忧外患,却也都过来了,究竟是能臣生逢其时,挽救万民于水火,还是说……不过是衡朝气数未尽呢?”
“堂堂大衡朝,国土几万里,若要仰赖我一个小小的二甲进士,才能定国安邦,那它可能原本也该亡了。”
季立春脸色铁青的看着他:“颜大人,慎言。”
“嗯,是我说远了。其实说白了……”颜知轻轻道,“季大人,我累啦。”
季立春长久地看着他,神色越来越复杂,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告辞离开了,临走又催了几遍药一定得喝。
告别了季立春后,颜知回到了空无一人的颜府,在书房安置好了母亲的骨灰,他便开始提笔书写致仕的奏疏。
想到这奏疏是要给赵珩看的,颜知心里还是有些心悸,用词也尽可能的简短。
书写到最末,他盖上方印,吹干墨迹,将奏疏合上,打算明日早朝告假,着人替他递交。
转眼,十几天过去。
或许是因为身体还未康复,接下来小半个月,赵珩都不曾上朝,颜知递交上去的致仕奏疏也石沉大海。
颜知连日告假,忐忑不安,找了礼部尚书打听朝中之事,从江永师兄那得知,赵珩非但不上朝,连奏疏也很少处理。
而他递交上去的致仕奏疏,只怕还排在陛下昏迷时堆积的公文奏折后头。
得知这个情况后,颜知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反正如今他也是接连告假,只要能回咸阳安葬母亲,多少耐心他都给得起,等多久,也都是值得的。
可几日后的一道传旨,却彻底打破了他的高枕无忧。
让他从等待回乡回归山林的闲云野鹤,一瞬又再一次变回了惊弓之鸟。
赵珩宣他入宫。
第80章 粉饰真相
从前,颜知也没少被赵珩召入宫,却很少是由宫中的太监正儿八经来宣召的。
颜知告诉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自生还后,赵珩的行事风格确实与先前大有不同了。不上朝,不理政,甚至,自醒来后过去了半个多月,赵珩既没有来找他的麻烦,雍城也不曾出什么恶性杀人案件。
更何况,连季立春都确认过,赵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便不会有错。
此次传召,或许只是他终于批阅到了自己的致仕奏疏,觉得过于简短,有什么想要确认的。
再说。颜知心想。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跟着传召的太监入了宫,来到甘泉宫的外殿后,那太监示意他在此等候,便进去通传。
得知赵珩正在外殿处理政务,颜知心里便愈发放心了。
外殿书房与内殿的不同,是赵珩常用来接见内阁大臣的,因此入门并没有那张巨大的屏风。
颜知走进书房,一眼便看到撑着头坐在书案前的赵珩。
黄昏夕阳斜照进窗,那人坐在光里。
他不过冷着脸垂着眼看着书案上的文书,颜知便骨寒毛竖,产生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或许他骗过了季立春。有这样的可能。
因为眼前的君王怎么看都仍旧是那个折磨了他十年的人。
颜知没有行礼,反而下意识的往进来的方向退了一步,这时,站在书案旁的张礼出声道:“陛下,大理寺卿,颜大人到了。”
赵珩懒懒抬起眼来,目光落到了站在门口正往后退一步的颜知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位就是大理寺卿?”赵珩对着张礼微微侧头,目光却仍停留在颜知身上,“颜什么?”
“颜知。”张礼提醒道。
他真不记得了。颜知讷讷站定了脚步,很快恢复了镇定,任他将自己上下打量,然后行了礼:“微臣叩见陛下。”
“平身吧。颜卿。”
赵珩温声道。
颜知起身,低垂着头,等待赵珩发话。
他只庆幸甘泉宫的外殿书房比内殿那一间宽敞得多,他才不至于离赵珩太近。
此时,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短剑出鞘声,一道寒光落在了他低垂的眼睫上。
颜知下意识抬眼,便看见了赵珩手中把玩的那柄短剑,当即又是心尖一颤。
这是母亲被带走那日,自己扯落下来,丢到赵珩脚边的短剑。
“朕在寝殿发现了这柄短剑。听张礼说,这是颜卿的东西?”
“……”举朝皆知他这柄短剑,颜知没法否认,只得稳住声线,“回陛下,确是臣的短剑。”
“真是一把好剑。”赵珩看着锋利的剑身,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陛下若是喜欢,可将它留下。”颜知说道,他是一点也不希望要回这柄沾过无数条人命的短剑。
“朕不缺这些。”赵珩语气柔和地谢绝了,然后便将短剑收回剑鞘,放在书案上,又朝着颜知的方向推了一段距离,“物归原主。”
赵珩一张脸生得俊美出尘,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贵胄之气,当他以天子面目示人时,是极其能唬人的。
颜知才知道,群臣眼中的赵珩原是这种端庄持重的模样。难怪陆辰先前会左一个陛下右一个圣上的赞不绝口。
颜知看了一眼张礼,见他忙着斟茶倒水,没想要为自己递物,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书案前。
他动作小幅度,速度却极快地拿了书案上的短剑,正准备退回远处时,赵珩忽道:“颜卿身体如何了?”
如此近距离的听见赵珩的声音,便叫颜知肝胆俱裂,一个不稳,手里的短剑“当啷”一声落了地。
颜知慌忙拾起地上短剑,起身道:“臣已无恙。谢陛下关怀。”
赵珩微微笑了一下。
“颜卿可能已听说了,朕记不起来许多事了。张礼说,朕与颜卿曾在民间同窗共读,真是如此吗?”
“……”颜知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怀疑的眼神在对上对方真诚的注视后,慢慢消散了。
“回陛下,那不过是朝中以讹传讹罢了。臣从未入学过青麓书院,更不曾与陛下同窗。”
“是这样吗?”赵珩似乎有些吃惊,看向张礼。
“老奴也是从人口中听来的。”张礼解释道,“加上陛下曾求学咸阳,颜大人的祖籍就是咸阳的泾阳县,老奴便以为传言是真的。”
赵珩摇了摇头,苦笑道:“原是空穴来风。”
颜知的心慢慢的落了地。
方才那一句是他小心丢出去的试探,而赵珩的反应看起来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颜知庆幸之余,又觉得讽刺。
那个折磨了他十年的人,算不算是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呢?
还是说,他其实活得好好的,只是忘了一切,便轻松的,彻底的洗脱了所有的罪。只留下身心俱疲的受害人,满腹怨怼,无门可诉。
“不过……”赵珩又道,“既然重阳佳节,朕会出宫找颜卿对酌,想必朕与卿确是关系匪浅的。若非如此,卿的短剑怎会在朕的寝殿呢?”
他说的意味深长。
“……”颜知说不出什么回应来,只是带着短剑后退到几丈开外。
赵珩看着退到远处的颜知,轻轻叹了口气:“颜卿是怪朕么?”
颜知未料这么一句,警惕地抬眼朝对方看去,只见赵珩的眼睛如山色净明,如秋水澄澈,不见分毫狠厉阴霾。
“颜卿是怪朕忘了情誓?”
“……什么?”
“听张礼说,朕专宠了颜卿八年,为了颜卿甚至不纳后妃。那把剑便是朕赐予颜卿的信物。以剑定情,想来是取了故剑情深的寓意吧。”
这一瞬,颜知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当众剥去了尊严。
他看向张礼,眼神发出无言地质询。
专宠?定情?故剑情深?
过往十年他遭受的一切,到了张礼嘴里,就被粉饰成了这些形容?
可很快,颜知便又意识到,张公公也没有什么其他法子。
如果赵珩率先意识到了什么,层层追问,难道要张礼告诉失忆的赵珩,作为九五至尊、一国之君的他,是怎样在内殿书房里强暴折辱一个臣子的吗?
张礼作为侍奉赵珩的大太监,只能尽可能的粉饰赵珩那些行为的正当性。
想明白了这一层,颜知于是决定不再责怪旁人,转而手握成拳,冷冷看着那个罪魁祸首。
若有必要,他不介意揭开自己的伤疤,露出那些血淋淋的伤口给这个“无辜”的赵珩看。
告诉他根本没有专宠,没有定情,没有故剑情深。
他给予自己的,从来都只有折磨,羞辱,蹂躏,践踏。
第81章 人死债消
“没有什么情誓。”颜知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都几乎要刺破掌心,颤抖着开口了,“臣这些年……”
揭开伤疤,谈何容易。
何况那始作俑者就坐在他面前,如清风如霁月,好像看客般,等着听着他说出伤痛来。
他不过片刻犹豫,赵珩那厢便好似误解更深了:“颜卿若不是生朕的气,为何这半个月不来见朕,与朕说说过往呢?”
“朕虽然不记得了,却并不是寡恩的人。这些日子,朕也问了许多关于颜卿的事,希望可以回想起来。”
“颜卿,给朕一些时间。”
再次对上那双无辜又陌生的双眼,颜知忽然意识到——赵珩可能真的走了,被他亲手杀了。
人死债消,他又何必将过往那些不堪再取出来翻看,讨要不可能得到的公道。值得么?
何况,眼下他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如果说多了话,让赵珩回忆起了什么,反而是得不偿失。
权衡过后,颜知改变了主意。
“陛下,往事已矣,臣并非拘泥于过去,作茧自缚的人。”他低垂眼帘,轻声说道,“比起这些无足轻重的风月之事,陛下更应将精力放在家国大事上。”
“颜卿真是顾全大局,心胸豁达。”赵珩道。
颜知不接这话,而是转移了话题:“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颜卿请说。”
“上月,微臣母亲病逝,臣想带着母亲的遗骨归乡下葬。加之臣身体也大不如前,因而生出了致仕归乡的念头。望陛下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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