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没得到颜知的回复,却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恨意,于是再次干巴巴道:“从前的事,朕向你道歉……我们重头开始,好么?”
赵珩的道歉,任谁来,也听不出丝毫的歉意。他就像在模仿着世上的人,做出“道歉”这一行为,因为他知道,人心肉长,“道歉”通常会得到“原谅”。
有时颜知觉得,眼前这个皇帝,像错投生了人道的一只牲畜。
颜知缓了缓,气息平稳了下来,过去这一个月他心情平复许多,如果赵珩愿意继续演下去,管他是真是假。
赵珩不杀他,也不放他,那么他再找机会下手便是。
无非再屠一回龙罢了。
但是……如果赵珩愿意放他走,颜知想,那就互相放过吧,他也累了。
“陛下若真有歉意,便允臣回乡吧。”
“……”赵珩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回答。
颜知挣动了几下,赵珩这次倒没再拦阻,翻身下马后,伸手去扶颜知。
颜知却不握他的手,从黑马的另一侧跃下,略显狼狈的摔了下来,他踉跄了几步,稳住脚步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珩看着他的身影远走越远,眼神也越来越黯。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颜知若是不在了,他反正活着也没劲,不如随颜知一起去了。
只是眼下,他私心还想和颜知多缱绻几年。
且不论有没有下辈子,就是有,他自知杀孽重,下辈子他投生猪狗都难说。
而颜知和他不同,颜知的双手太干净了,他的眼睛,他的心,他整个人都太干净了。
自己每次杀完人后,别说血,连血腥味都不会沾染,颜知则没有那样的本事,每次出现在现场,没动手,却总把自己搞的很狼狈。
可他们若一同死去,一同站在地府判官的面前,保管颜知才是那个身上一滴血都没有的人。
赵珩很清楚,这一生纠缠结束之后,他便会撇下自己,去更好的地方了。
死后如何他也顾不到,人生在世,横竖就这么几十年,既然如此,他自然一刻都不能浪费。
都是那季立春的馊主意,说什么“要想治好颜知的心疾,原来的陛下就必须死。”,害他一个多月见不着颜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季立春是大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治病,赵珩也差点被绕进去了,忘了自己只是想要留住颜知。
仔细想想,哪有那么麻烦?如果他要逃,就把他锁在深宫中,找几百个人盯死了;如果他想寻死,便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或毁了他的神智,让他变成一个傻子。
只是颜知永远不会对他露出那种笑容罢了。
但那是更奢侈的追求。
一个温饱都不能满足的人,如何敢肖想更多呢?
第88章 追寻真相
“陆大人!”
陆辰回头,见到昔日同僚宋融向他走来:“真是许久未见!”
他俩上一次见还是在大理寺,傍晚刚离开长乐宫的陆辰,来找宋融打听[判官案]近况。
得知判官已有数月不曾作案,陆辰喃喃说了一句:“或许将来……都不再有判官案了。”
他这么说是因为听说皇帝虽然醒了,却把一切都忘了干净,如果[判官]真的是当今圣上,那么将来不会再有判官案也是合理的推测。
这本是好事,只是这样一来,判官案恐怕再无真相大白的一天,恩师的死也不再有定论,他难免感到遗憾。
不过宋融听完就笑了:“这才三个月不到,这才哪跟哪?”
陆辰一怔,当即反应过来对方言下之意:“怎么?判官案先前也停过么?”
“你接手此案不过几月就调去了翰林院,只怕连卷宗都还没翻完吧。”宋融抱着手故作高深道,“那[判官]那可是在我们雍京为祸十余年,我记得很久之前,就我刚入朝那会儿,案件也曾中断过三个月。”
陆辰急忙追问是何时,宋融也记不清了,于是带着陆辰去找了管理库房的杨主簿,两人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找了一晚上,终于,宋融那边出了声。
“呐,找着了。丰平二十八年……八月至……”宋融一边翻一边道,“十月。”
“丰平年间……”陆辰探头去看,同时在心中略微算了算,“也就是,大约十年前么?”
“是啊。还是先皇在位的时期呢。”宋融摸了摸下巴,陷入回忆的同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忆起了曾经的大理寺卿。
当年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寺丞,有幸跟着足智多谋的司马大人,着实受教不少。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司马大人没有出事,判官案会不会早有定论了?
颜大人虽然也是恪尽职守,心细如尘,各种疑难案件都难不倒他,唯独这桩判官案,好似天生来克他似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已经十年了,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如今,听说颜大人也要走了,他却还在大理寺坚守。
宋融如何不唏嘘呢?
陆辰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陷入了情绪,只是低着头在卷宗上翻来覆去的看,又自己在那反反复复地想。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就往外走,留下旧同僚坐在一地要收拾的卷宗里目瞪口呆。
那日一别,便有半月未见。
宋融只听说陆辰连日告假,既不去翰林院,也不去长乐宫,整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再见面,便已是今日的狩猎大会。
陆辰回身,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宋大人。”
宋融见他有些魂不守舍,将马拴好,走近了几步,关切地问:“陆大人这是……病了?”
陆辰揉了揉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一般露出一丝笑来:“没有。只是近来没有睡好罢了。”
“那这半个多月……”
“哦,我没在雍京。”陆辰道,“去了一趟外地。”
“外地?”
陆辰像是想了想,随口说了句:“呃……回了一趟老家。”
“这趟老家回的真是够快的啊。”
他知陆辰出身江南,离雍京遥远,车马劳顿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
陆辰被拆穿,却也不打算解释:“是挺赶的。”然后便朝着无人的马棚后去了。
宋融见他脚步虚浮,回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难免有些担心。可方才的对话又令他觉得,陆辰并不想被自己追问,于是只能任由他去。
陆辰是方才见皇帝骑马回来,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马棚闲逛。
只是皇帝一下马,立刻有御马监的人前簇后拥的上前带走了御驾马匹,陆辰的那点指望便也落了空。
其实现如今,他也不知自己还要证实些什么……
这半个月,他并不是回了老家,而是去了一趟下属咸阳城的泾阳县。
在那里,他得到了一切答案,可新的问题却又随之而来。
……
陆辰在马棚后躲着,一个人想着心事,忽然听见一旁的帐篷外几个太医在那大声议论着什么。
“一个七岁的孩子,他懂什么?当初若不是薛王殿下插手,继续按照我们的方子治疗,陛下可能也不会得这离魂症!”
“要我看,就是那季立春医术不精!否则,以陛下的体魄,早该恢复如初了,怎会这般频繁的身体不适,宣人问诊?”
“毕竟还是年轻……”附和声四起。
“若只是年轻,医术不精,倒也就算了。就怕他是……”
“是什么?”
“嗐!还能是什么,无非怕陛下康复如初,他便不能日日面圣,得封赏,进谗言了!”
“你是说?!他是故意——”
陆辰实在听不下去他们对一个医者如此诛心,季立春虽然不算君子,可自己亲眼见过,对方照顾病患时的专注,那绝对是全心全意的。
他几步走出马棚,刚要冲向人堆,便被一个人拉住手肘,拽进了帐篷里。
忽然暗下来的环境让陆辰一时视线发黑,适应了半天,才看清拉住自己的人也是一身太医院的蓝衫,不是季立春还能有谁。
“你拉我干嘛?”
看到对方从茫然一瞬转为暴怒的表情,季立春觉得好笑:“你要去干嘛呢?”
“他们这样信口开河,你没听见?我是去……!”陆辰突然结巴了,“……我、我……”
季立春见他卡住,明知故问:“不会是……要去帮我说话吧?”
陆辰被猜中心思,却差点吐出来,心中直喊晦气。
“他们说的不对,我去驳他们罢了!”
“管那些多嘴的做什么?”季立春轻笑一声,走到书案前盘腿坐下,自傲道,“我年纪轻轻便已是太医院提点,陛下眼中的第一红人,难免招人非议。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陆辰:“德不配位?”
“叫树大招风。”季立春道。
说完他便不再理睬陆辰,继续翻着古籍做起笔记来。
陆辰本想离开帐篷,可掀开帘子便看见那群太医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话说得实在难听,让人听着光火。
回头看看那身穿蓝衫的太医专注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的模样,他想了想,此地也算僻静,便索性也找了个毯子坐了下来,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第89章 舍命陪君子
季立春摘抄完一整本古籍的笔记,正活动肩膀打算闭目养神片刻,便听见坐在远处的人喊了一声。
“嗳。”
帐篷里就他们俩,季立春知道对方在喊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陛下当真得了什么离魂症么?”陆辰问。
“……”季立春终于抬眼看了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么?”
陆辰又仿佛蔫了似得沉默下来。
这阵子,他每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似乎终于理解了自绝于府的老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中承受了什么。
压在他心头的事几乎要将他逼疯了,可他又实在不知能和谁说这些,说了……又有什么后果?
季立春终于看出他的反常了,换做平时,这年轻人想知道什么,只会追在他屁股后头问个不停,哪可能被这么一句就打发了?
他起身走到陆辰跟前,翻出他的手腕,神游天际外的陆辰方回神,猛一缩手:“做什么?”
“我看你气色不好。随便诊一下。”季立春说着,又将手指摁上他的脉搏。
陆辰听他这么说,便没再抵抗。
季立春安静切脉片刻,收回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作息不好,怎么,有心事?”
“……”陆辰视线有些闪躲。
不知为何,季立春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现下的状态和曾经的颜知很像,可惜这八年里他都没有及时发现,直至问题越来越明显。
作为大夫,本应防范于未然,因此回想起来,他是心中有愧的。
于是,季立春比往常耐心了一些:“和我说说吧。我在著书,或许会用到也不一定。”
陆辰顾左右而言他:“你在著什么书?”
“季立春传。”季立春道,“开玩笑的。书名暂定《心境澄明金鉴》。”
“是说什么的?”
“某种病症的治疗方法,这个病古籍上有很多说法,郁病,百合病,相思病,不过,大多数人统称它为心病。”
“……”陆辰愣愣看着对方,他忽然羡慕季立春,羡慕他的才华和能力,羡慕他可以在喜欢的领域执着下去,甚至连他的追求也令自己望尘莫及。
他从未听说过有关于心病的医典,如果季立春真的著成了,那绝对是开天辟地的壮举。
“你真厉害。”陆辰由衷道,“外面那群太医,和你比真的是差的太远了。”
“……”季立春这人经得起骂,却经不起夸,耳朵一下子发烫起来。
好在帐篷里光线暗,才没叫人瞧出来。
陆辰却是明白了季立春为何会突然对自己感兴趣了,如果不是对方提醒,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心里正在承受超出负荷的事。
老师当年……是否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消亡的呢?
陆辰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他家中还有父母长辈,有兄长,有姐妹,他是家中骄傲,族谱中的状元,未来还要成家立业,光耀门楣。
想了好久,陆辰才换了个坐姿,抱着膝盖坐着,缓缓道:“先前,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在查一个案子么?”
见他终于肯开口,季立春也顺势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嗯。我记得。然后呢?”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外地,查出一些眉目了,可是……可是现在的结果……我……”
“听着。”季立春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你要倾诉,便尽可能的都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否则效果甚微。”
陆辰道:“可我不敢说!我怕会牵累人。”
“我敢听。”季立春道,“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那我告诉你,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季立春敢听。”
陆辰定定看着对方,许久才回神,他环顾了一圈帐篷四周,道:“季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你真的想听……今夜,我去你府上拜访,如何?”
陆辰一贯给季立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印象,如今却竟也如此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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