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那颜知不过是个乡野中长大的孩子,自然不比您往日身边的人,举止难免粗鲁,有失了周到的地方。但殿下是何等身份,待出身低贱的人更应当心胸宽阔,须知,以大度兼容,则万物兼济。”
岑玉行耐心听完,又沉思片刻,道:“江先生,本宫从未觉得颜知出身低贱,举止不当。但本宫明白您的意思。”
江琼正松了口气,却听岑玉行接着道:“仔细想想,先前,本宫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因他在书院里做勤杂,便忽视他,使唤他。不过现如今,本宫已当他是唯一的知己,只想帮助他,护佑他。说到这,本宫才想起来,正想要向您提这件事……本宫打算请他做伴读。白天他就坐在本宫身边听学,晚上他就住在本宫的房里。本宫会给他按太子伴读的俸禄开月给,今后书院里的勤杂他也不必再做了。”
江琼半开着口,像是没听明白这段话是什么意思,许久,才想起问上一句:“太子殿下,这事……您可问过他的意愿?”
“他愿意。”岑玉行不假思索道。自己给的都是最好的,也是颜知最需要的,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会不愿意呢?
您确定吗?若不是太过不敬,江琼几乎就要把这句话问出口了。回想刚才早课时颜知的反应,可不是什么心甘情愿的神色。
“如此一来,本宫的书案要换大一些,房里也还缺张床,要花梨木的。总之,诸多事宜,劳烦江先生安排一下。”
“……”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江琼的预想,可他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得应承下来,恭敬道,“是。”
岑玉行回到晚枫堂的时候,人已经几乎走空了,只有颜知独自呆坐那,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他越看越欢喜,于是疾步上前道:“我已经和江先生说过了。”
“……”
“江先生会找人给我换张大些的书案,再在我房间多摆一张床。往后你便与我同住。”
颜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自己尊敬的江先生,青麓书院里最德高望重的存在,都放任他胡作非为么?
“我……不便在书院久住。我家里母亲体弱……做不了挑水砍柴的重活。”颜知将语气放到最软,几乎像哀求一般说道,“我没法留她一人在山下。”
“哦,那也无妨,我让江先生将你母亲也接上山来,不就好了?”
“不行!”颜知一口回绝,他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卷入这个事件中,于是脸色难看的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你别去,我答应你就是了。”
原来他以为自己还有不答应的权力么?岑玉行觉着有些好笑,但因着心情好,便没被惹恼,大方道:“我也不用你打扫房间,端茶倒水,你只管先将身体养好,然后专心学业即可。”
颜知已不知对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了,猜度岑玉行一言一行的目的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头痛欲裂。
第14章 最贵重的
此时两人已错过了午膳时间,岑玉行只是将颜知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甚至没有吩咐任何人做什么,不一会儿,后厨便自行另做了餐点差人送了过来。
自父亲过世之后,颜知再没有在餐桌上看到如此丰盛的食物了,可此时的他哪里有胃口?因为岑玉行在一旁催促他多吃一些,才麻木的往嘴里送。
午膳后,岑玉行道:“床还没有送来,你暂时和我一起午睡。”
颜知小声的拒绝:“我没有午睡的习惯。”
“那是因为以往你要做杂务,今后就得有了。”岑玉行不由分说将他往床边推,“假寐片刻,下午才有精神听学。”
颜知看了看那悬着金银帐,铺着罗衾锦褥的拔步床,与自己这身粗布麻衣相去甚远,于是愈发拘谨的厉害了。他简直怀疑,岑玉行是不是在变着花样的羞辱他?
岑玉行已经自行躺下了,还在一侧让出了位置:“快上来啊。”
颜知踟蹰许久,走到一旁将破旧外衫脱下,才爬上了那张又软又暖和的床,他刚躺下,岑玉行便笑了一声,朝着他转过身来。
“不要如此拘谨,这些看似贵重的绫罗纱帐,都不过是物件罢了,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岑玉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在我眼里,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在这里。”说着,用那骨节分明的食指点了点颜知的心口。
……
颜知对着床幔顶部直直的瞪着两只眼睛,他这才终于觉察出空气中的暧昧气氛。
好在岑玉行将手收回去后便没再做什么,很快,耳边就只有他越来越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颜知像块石头似的僵硬在那,许久,才将眼睛朝对方的方向转了一下,见岑玉行真的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刷子一样阖着,若只是看脸,恐怕谁也不会想到,他曾经做出过那么多可怕的事。
这半天下来,为了应对岑玉行,颜知的疲惫早已达到了顶峰,听着耳边那呼吸声,竟也觉得眼皮逐渐发沉,最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岑玉行一向睡得浅,短短半个时辰的午睡醒了三四回,每一次醒来,看见颜知躺在眼前熟睡的模样,便又欢欢喜喜的睡了回去。
就这样一人浅睡一人昏睡,等到未时晚枫堂传来了敲钟声,两人才一齐醒来。
颜知刚一转醒便猛地坐起,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睡着了,在岑玉行身边睡着了!他立刻下床,趿上鞋子,重新穿上了自己的外衫。
“我从小睡觉浅,入睡时房间里不能有人。可奇怪的是,刚刚和你睡在一张床上,我反而觉得踏实。”岑玉行也慢悠悠下了床,“这床也够大。早知如此,便不麻烦江先生再准备一张床了。”
颜知握紧了双拳,他确实有听说有些读书人拿书童做床伴的,只是青麓书院里的世家子弟从来不屑这等龌龊行径。
可对方是岑玉行啊,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岑玉行没有觉察颜知在想什么,仍继续追问:“颜知,你觉得呢?”
颜知脸色惨白:“我不习惯和人同床。”
“可我见你方才睡得很沉……”
被戳破的颜知当即涨红了一张脸,羞愤不已道:“侮辱人也要有限度吧?”
“这就算侮辱?你的自尊心也太强了吧?”岑玉行先是意外,然后又浅浅一笑,“好吧,我和你道歉。我还不够了解你,难免有冒犯你的地方。来日方长,将来同吃同住,我会越来越了解你的。”
岑玉行一番话仿佛一桶冰水迎头浇下,非但浇灭了颜知心头腾起的那点怒火,还凉飕飕的钻到了他的骨髓里去,令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岑玉行却迅速的翻了篇,摸着下巴在房中看了看,指着南窗边书架的位置问:“那么,就摆在这个位置怎么样?你喜欢么?”
颜知垂死挣扎般提出一个建议:“……其实……后厨李叔的房间有一张客塌,我偶尔会睡在那里。”
“那可不行,我见过那个厨子。从面相就看得出来,他晚上睡觉动静不会小,定然会打搅你夜里休息的。罢了,一会儿再议吧,江先生就要开始讲学了。”岑玉行说罢,牵了他的手便出门往晚枫堂走。
颜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物件似的,一整天尽被人带到这摆到那,虽然岑玉行今日并不曾对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却还是令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约是怕他尴尬,同门师兄们不怎么问起他和岑玉行的关系,只还当原来那样对他。
到了下午,还真的有人从山下运来了一张加宽的书案和一张花梨木的床,两件东西一件送去了晚枫堂,一件送去了栖梧院岑玉行的房间。
岑玉行说的话,在这青麓书院就好像是什么真言律令一般,旁人也就罢了,连江先生都如此,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颜知正想着其中缘由,忽然见一个杂役从书院正门方向跑了过来:“颜知!你娘看你来了!”
这一句宛如五雷轰顶,颜知当即看向身边的岑玉行,岑玉行也在看他,显然同样听见了杂役的话。
“你母亲来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颜知略显生硬地拒绝。
“为什么?”岑玉行好歹还算有自知之明,问完之后便反应了过来,“我不会对你娘做什么的。”
这话一出口,反而提醒了颜知前几日伯父的遭遇,他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了。
岑玉行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想了想,道:“罢了。既然你如此防备,我便改日再和伯母问好吧。”
颜知见他松了口,试探着问:“今夜,我能下山一趟么?天色渐晚,我娘一个人下山不安全。我得送她下山……将家里安顿了,明日,我便带上换洗衣物上山,再……再不回去了。”
“你怎么说得像是被我买了身契一样。”岑玉行忍俊不禁,“想去就去吧。对了……”他又低头掏出了那个绣着金线的囊袋,取出几张银票塞到颜知手里,“这些你拿着,就当是下个月的月给。你娘独自在家,手头宽裕,也能清闲一些。”
他就不怕自己带着母亲逃了么?颜知心里有些犯嘀咕,但嘴上称谢,然后便急急忙忙的往书院门口赶去。
第15章 无妄之灾
颜知来到书院门口,只见母亲林氏独自一人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几日不见脸上憔悴许多。
“娘!”颜知疾步迎了上去,他有些担心的往身后看了看,虽然不见有人跟上来,还是急着将母亲往远处带。
“知儿。”见颜知大致无恙,林氏脸上的担忧神色散去了一些,但并未全退,还添上了几分悲戚,“知儿,你大伯,你大伯他……”
“……”颜知早已猜到母亲上山来无非是要告诉他这件大事,却不得不装傻,“伯父,怎么了?”
林氏悲戚中带着畏惧说道:“听官府说,你伯父被人给谋害了。至今,连尸首都未找齐全,听说,让野兽叼去许多,恐怕……也找不齐全了。”
颜知打了个寒战。从岑玉行口中得知的时候,他还抱有一丝侥幸,而如今,一切都从母亲口中得到了验证。
他竟真的能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不过几日,怎么瘦了这么多?”林氏摸了摸儿子的脸,“娘听说你又摔着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近日县里总出人命官司,实在令人害怕,娘总也睡不好,生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颜知曾经托下山采买的人给母亲带过话,只说自己下山路上跌了一跤,却连着四日未归,也难免母亲多想。
“孩儿无事,已好的差不多了。”颜知说着,又担心地往书院方向看了一眼,“娘,我送你下山吧,一会儿天黑了路上不安全。”
“这个点,书院怕是还有活没干完?娘上山只是想告诉你,七日后,你伯父出殡,千万记得。娘没事,娘认得下山的路,你去忙吧。”
“不忙!”颜知犹豫了一下,道,“这几日,书院里来了一个新同门,他缺个书童,便雇了我。我方才已经告了假了。”
“竟有这种事?”林氏一脸茫然。
“那同门关照我,还将下个月的工钱都先给了我。”颜知将随手放进袖子里的银票取了出来,塞到母亲手里,“您看。”
林氏将两张银票打开来,只见一张面额为十两,另一张是二十两,当即吃了一惊:“知儿,这可是足足三十两银子啊!”
颜知也是吓了一跳,支吾道:“孩儿方才说错了,这是一年的工钱。”
林氏感慨道:“即便如此……也是好大一笔银钱啊……”
仅仅是对我们而言。颜知心想。
对岑玉行来说,别说三十两,就是三百两也不过拿去买一两件喜欢的物件吧。
可对于寻常人家,这三十两却足以支撑几年的花销了。
林氏的欣慰并未持续多久,忽然好像想起什么,眼神中再度浮现一些悲伤:“唉……终于……能将你伯父那二十两银子还上了。”
逝者为大,哪怕从前有再多的不愉快,此时也不必再提了。
更何况伯父的死,多少与自己有关,颜知压下心里的愧疚感,道:“母亲安排着便是。”
随后,颜知又和母亲提了今后要住在书院的事,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山下走。
就在两人快到山脚时,忽然见到一大群衙役表情严峻,脚步匆匆的往山上走,颜知正准备扶着母亲让道,便听见一声高喊。
“就是他!”
颜知循声望去,只见他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堂兄颜光仲跟在衙役们身后,正指着自己大喊,“官爷,这人就是我堂弟,颜知!”
衙役们立刻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位捕头打扮,将母子二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问:“你就是颜知?”
颜知没见过这种阵仗,难免有些畏缩:“……我是。”
“跟我们去一趟县衙吧!”
林氏大骇,急忙将儿子护在怀里:“官爷?这是何故?我儿一向恪守本分,绝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
官差早已对这种事见惯不怪,一群人轻而易举的将母子两人分开,并挟制了颜知的双臂。
“颜知,有人状告你为家产纠纷谋害亲伯父。胡知县正在公堂上审理此案。”
“……我没有!”颜知虽有些心虚,却也急忙辩驳,并看向堂兄颜光仲,“堂兄,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县太爷会给你公道!”颜光仲红着眼眶道,“我爹一辈子没得罪过什么人,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恨他!我打听了邻居,我爹失踪那几日,你便摔了腿,接连几日没有回家!哪有这样巧的事。你还不上两年前欠下的银子,又记恨着田产一事,便对我爹痛下杀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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