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钟洺,“你当真没有顾虑?不怕咸水里种不出稻米,或是因不擅耕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大约是看钟洺年岁尚轻,担心他行事莽撞,顾头不顾尾,应拱把话说得很直白。
殊不知钟洺早就把该琢磨的都琢磨好了,当即答道:“不瞒大人,大人所说的草民也曾思忖过,草民的长辈也曾来劝过。”
至于他为何仍不改其志,同样的缘由跟夫郎小弟说过,跟二姑姑父也说过,眼下无非是再说一遍。
最后更是道:“草民没读过甚么圣贤书,只是粗识几个大字,却也晓得咸水稻米今后若能广布九越,大人必定青史留名,利在千秋。”
“我等水上人,苦于粮价高昂日久,更因祖祖辈辈不得上岸置业,就连死后都没个归处,只得葬于那野岛荒草之中而遗憾。而今大人上任,带来能令荒滩变良田的新稻种,更为水上人谋得了一条新路,草民身为其中一员,感念尚且不及,其余的,只坚信‘事在人为’四字。”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应拱沉默半刻,赞叹道:“好一个事在人为!”
自己厌倦了京中明争暗斗,挂念于一手培育出的咸水稻种,上疏自请外放来此,从小小县官从头做起,为的就是能让当地百姓吃上本地米粮,改变而今山多田少不足耕,人多粮少不足吃的境况。
多少人说他荒废前程,白白做工,而今看来,那些个高官清流,还不及眼前的年轻汉子更懂自己的志向。
何谓民心。
民心在此。
在皇廷之中挥斥方遒,或许是许多士人穷尽一生的梦想,但于他应拱而言,不及行走田间地头,多育出一捧饱满稻穗的欢喜。
而允许水上人参与垦荒种稻,也是外放前他写了无数封奏折,自今上的御笔下求来的新策。
九越一县,沿海沿江的水户何止千万,陆上人视他们为粗蛮之辈,上位者更担心他们扁舟入水,四处飘荡,散则为民,聚则为寇,根本难以管束。
故而历朝历代皆沿用过往条例,令水上人重税加身,代代贱籍。
但在应拱看来,这等管教人的法子也到了应时而变的时候。
今朝国富兵强,江山稳固,不如趁此机会,逐步凭借咸水稻种,将荒僻的沙地滩涂转回咸水农田,令水上人无需靠捕鱼为业,安心于一地专事农桑生产,消隐患于无形。
假若他们积极性不高也不怕,只消挑那第一批里田种得好的予以嘉奖,允其改贱籍为良籍,如此只需几年,九越全县便可焕然一新。
事实上,新策甫一推出,确实响应者寥寥,唯独眼前这个来自乡下村澳的汉子是个例外。
此前他还正发愁嘉奖一事,担心“矬子”都凑不齐,哪还能从里面拔出“将军”。
现在总算有了些希望。
只是改籍这一条,尚且不能大肆宣扬,以免有人借机浑水摸鱼,钻些空子,徒惹事端,到时令他给人参一本,把这好好的新策又给弄没了,岂不真成了白忙一场。
他思绪万千,看向钟洺的目光愈多几分赞赏,的还将此事直接交给分管粮司税赋的县丞,让其领人去户房办田契文书。
钟洺拜别县令,又跟着县丞一路去户房,只觉得一路上躬身踏腰的,后背脖子都疼了,民对官只有做小伏低一条路,实在是令人不快。
不过这些个郁气在拿到自家田契时,俱都一扫而空!
户房书吏抱着一大本鱼鳞图册,给他指看分派的荒田具体所在。
“大人有令,分田时秉着就近的原则,总不好让你们背井离乡地垦荒。你是清浦乡白水澳人,这处滩涂你该是熟的,就在清浦乡西头,河口那处,当地俗称作‘千倾沙’。”
钟洺俯身看那鱼鳞图,颔首道:“草民确晓得此地,我们澳里人去河口打水,日日经过此地。”
“千倾沙”之所以得此名,钟洺也是听村澳里老人讲的,说那处原也都是水,后来经年累月涨潮退潮,沙子越堆越实,几代后不知何故竟变成了一片平地。
离海远的地方,涨潮也淹不到,已是粗沙石头地,离海近的地方则是涨潮后浅浅淹一层的滩涂。
因面积广阔,哪怕清楚定然不够千倾,也往大了说,说着说着就传开了。
多年来,那边一直是海上与河上两拨水上人的分界处,除了偶有人撑船去赶海打触,并无水上人聚集定居,或许正因如此,才成了开垦水田的首选处。
“千倾沙”离白水澳大概半时辰海程,不算很远,而且离着河口近,还方便打水吃用。
这土地定下,却还有几桩要紧事,钟洺思忖几番,决定直接询问。
“请问官爷,我等若去开垦荒地,少不得要在田地旁安顿下来,寻个住处,平日里以出海打鱼为生,住在船上自没什么,可这耕地犁田,总不能靠人力,还得靠牲口,船上却是养不得牛和骡子。”
要是五亩地就罢了,五十亩,把他原地变成牲口都摆弄不完。
书吏忙着理鱼鳞册,闻言抬头道:“你这汉子怪是心急,我们大人一心为民,连地都分给你们水上人了,别的还能忘了不成?你就是不问,一会儿也是要与你说的。”
钟洺遂告了声歉,静待对方忙完。
好在那书吏没多耍什么威风,把鱼鳞册放回原处后就回来,自己吃口茶润罢喉,方道:“依我朝田法,这地你买去了,那地皮就是你家的,只一点,耕地之上不许盖屋,纵是那山村农户,也是这等规定,不过虑及尔等水上人特殊,大人特地开恩,允你们在‘千倾沙’内搭盖屋宇。”
钟洺心中狠狠一跳,尽量冷静道:“蚝壳房也能盖么?”
书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在海边,不搭蚝壳房,难道搭茅草屋?”
钟洺不禁再试探道:“那这屋子所占地皮的归属……”
书吏搁下茶盏,咂两下嘴,有些事其实是心照不宣,上头大人不会说,底下办事的人心知肚明。
他心道水上人还是太嫩了些,这事要换个乡野村户,早就看透其中能钻的空子了。
也不必提什么贱籍不贱籍,明眼人都看得出,水上人的贱籍消脱只是时间问题,田地都能买了,屋子都能盖了,这帮水户只差名入黄册。
钟洺看出些端倪,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不动声色地压在面前几本文书下。
书吏手指伸进去一探,估摸出数目,目光骤亮,他暗中朝钟洺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低声提点,“这等荒地,素来遵四个字,曰‘先到先得’,先有了人,才有所谓门户,门户多了,才成个村落,你可明白?”
几句话下来,正和钟洺那日与六叔公所言不谋而合,他反复咀嚼着这番言语,心下一片豁亮。
离开县衙时,钟洺怀里不单有田契文书,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用借来的笔墨,歪歪扭扭抄写的几页开垦咸水田、种植咸水稻的法子,说都取自应大人的手记。
钟洺这才知晓,原来咸水稻种正是这位应大人昔日在别地任上,钻研农事时歪打正着,一力培育出的。
多亏了那几钱碎银,书吏借笔墨十分爽快,还惊讶于钟洺识文断字。
钟洺细心抄写罢,不求字迹多好看,只求自己能看懂,好回去慢慢琢磨。
算算季节,眼下将至深秋,距离明年播种插秧还有数月光景,在那之前,他尽可围垦水田,搭盖新房。
等到肚脐巷时,钟洺已是连新房的牲口棚要怎么搭,院子养几只鸡几只鸭都想好了。
第126章 宗族的计划(修)
“姐姐哥哥们尽管挑去,我这里的鸭蛋没有差的,若是差了,怎能专给聚源楼送,他们楼内招牌的缠丝鸭蛋,可就是用我这蛋做的嘞。”
钟洺尚未拐进肚脐巷,还在巷口时就见了詹九的身影,这小子竟是直接在巷口一柏树下支开摊子,卖开鸭蛋了。
一妇人正倾身朝前端详着,闻言狐疑道:“你个后生莫拿浑话诓人,我娘家兄弟的妻舅就在聚源楼里做事,我回家一打听可就知晓真假,若是假的,可要你再做不得生意。”
詹九自信道:“姐姐这会子去问都成,我前脚刚从聚源楼过来,岂会拿这个作假,怕是那附近摆摊贩浆的阿婆都还记得我。”
他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扬声道:“不瞒大家伙,我这些个蛋都是聚源楼挑剩下的,他们为做缠丝鸭蛋,只要那一寸半长的鸭蛋,好使得切开摆盘漂亮,入得了食客们的眼,故而比这大的不要,比这小的也不要。”
“余下这些里除了个头不合要求外,一个坏了的都无,都是我们乡间农户自养,吃鱼吃虾的壮鸭下的。”
又道还有些运来城里时摇晃磕碰的,都是半路才破,天也不算多热,仍新鲜着,可便宜卖了。
到哪里都不缺爱占便宜的人,一说有贱卖的破皮鸭蛋,好几人都开口说想要,回去直接下锅做了,也吃不坏肚,省下的几文钱还可买一把青菜。
而那质疑詹九的妇人,一听关于鸭蛋大小的说法,全然能和自己过去所闻对得上,当下信了詹九的前话,专心挑起鸭蛋来。
不为别的,就为比别处一斤便宜一文钱,居家过日子,不就得一文一文的节约么。
钟洺见詹九给人装蛋上秤,忙活得紧,便朝前去自牛车上取了暂存的包袱,先进巷子里办事。
吴宅院内。
“我瞧着日子,你也该来了,上回你托我磨的一捧贝珠子早就磨好,只待你来取。”
吴匠人看钟洺进了自家院,便使唤一丫鬟去房里取东西,又问钟洺这回带来了哪些个好物。
钟洺把包袱拿出解开,里面又是一层麻布包,解开这层才露出一大捧,足有七八斤洗刷干净的各色螺贝空壳子,来之前皆在海水里泡着,到今早才提出水来擦干装好。
举起细看,月白、胭脂、橙红、紫褐、玳瑁、黛青……都是钟洺自海底带回家,又经钟涵精挑细选过的。
小哥儿从小就喜收集些贝壳海星,眼光毒得很,连他都夸好看的,定是少见又精致,如非他知道这些能换银钱,还想私藏几个装饰在床帘子上来着。
另有一细布裹的竹编匣子,启开后是五枚叠放在一处的砗磲壳。
砗磲表面崎岖不平,好似波浪起伏,最常见的乃是白色砗磲,当中夹有金丝纹路的为佳,偏牙黄者略下品,棕黄者末品。
听吴匠人讲,白砗磲之上还有紫砗磲、血砗磲,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钟洺在海底游走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二色的砗磲,不知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他拿来的五枚砗磲,皆是金丝白色,因这是吴匠人点名要的,说要和磨了多年的一套棋子配成一色。
吴匠人得了宝,直接挨个拿在手中把玩,喜爱极了。
“有道是穷川极陆难为宝,孰说砗磲将玛瑙。再添上这回的五枚壳,我那棋子总算足可凑成了。”
砗磲难寻不说,每只砗磲能取出的料子多少也是不定的,他手中这套砗磲棋子,是想当做传家宝的东西,取料时更是慎之又慎。
距离磨出第一颗棋子,已经过去七八年的光景了,而今可算是功成有望。
和钟洺做生意以来,加上今日,对方也来过两回罢了,两回拿来的螺贝品相极上乘,过去一大桶里都难挑出几个入得眼的,如今他却可省下挑拣的工夫,专心于制棋的技艺当中。
“那照您看,还是依上次的价?”
钟洺自县衙里得了确切消息,有些急着赶回村澳,把好信传给家中人。
他见吴匠人盯着螺贝和砗磲一脸陶醉,忍不住出声提醒。
吴匠人回过神,爽快道:“就依上次的价,短不了你的。”
螺贝论斤,砗磲论两,前者价钱还算稀松平常,像那素色白贝最廉,因钟洺带来的皆无半个杂色黑点,可要到一斤二钱银子,异色宝螺再贵些,一斤可卖得五钱银子,加在一处共是三两左右。
砗磲则贵重多了,五枚巴掌大的白砗磲就卖得五十两,可见一枚砗磲能换一亩上等田地的说法半点不假,此前买地的银子这就回笼了一小半。
但找砗磲可比找海参还麻烦,小小的五个就令钟洺寻了三个多月,细算一下子,这桩生意一年也做不得几回。
钟洺吃两口吴宅茶水,不欲闲坐,收了银子后只等取走磨好的贝珠。
这是他上次来此处送螺贝时,与吴匠人议的生意,单分出一部分品相上课的螺贝,让对方拿去给学徒打磨练手,出来的成品给钟洺。
至于价钱,只略收一点工费。
别看是学徒,吴匠人专精此道,能做他学徒的亦是精工巧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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