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他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再确认一下更为稳妥。
“还有赁摊子一事,你也晓得我是水上人,按理赁不得摊子,但这等事不算多大,要是能找到人办,哪怕要些好处也使得。”
詹九听出钟洺意思,一口答应。
“包在小的身上。”
钟洺颔首,转出两步,复回头道:“我承你叫了几回‘恩公’,姑且大言不惭地说,你这条命确是我捞回来的不假,那么也劝你一句,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难不成没半点醒悟?岁数不小,这般胡混着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早日寻个营生为上。”
说这番话时,多少掺了些他自己的心境在其中。
至于詹九能不能听进去,便不归他管了。
离了巷子,和詹九一伙人分了两边走。
见得苏乙踮脚往这边看,瞅他出来了,松一口气似的,眉眼都舒展开,钟洺不由快走几步。
“你们……”
苏乙快速打量钟洺,见人全须全尾不像是动了手的模样,一颗心彻底安定。
想多问,又担心唐突。
钟洺主动道:“放心,我和他好生说话来着,没动手。”
他领苏乙朝前走,路上和他讲了自己与詹九的渊源,苏乙听得一双杏核眼微微睁大,“怪不得他叫你恩公,原来你当真救过他的命。”
“总不能见死不救。”
钟洺道:“以后你来乡里见着他们这伙人,不必害怕,他必不敢再冒犯你的。”
苏乙:……
再度想起那汉子的胡言乱语,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看钟洺的语气,似乎不甚在意,当是没有生气。
小哥儿脸皮薄,钟洺看得出,便没有再说,扯开话题讲四海食肆,提及虾酱生意。
他把自己的打算告知苏乙,问苏乙这样妥不妥当。
“我想着你做虾酱避不开刘兰草,食肆一要就是一坛子,不是能藏着掖着的斤两,可这笔银钱进了她的兜,实在太便宜了她。若是辛掌柜能答应,回头她问起,你大可实话实说,让她干瞪眼去。”
苏乙见识有限,哪里想过还能这样做,要是成事,他当然欢喜。
“这是最好不过的,把钱存在食肆柜上,哪怕暂时到不了我手上,我也高兴,总好过被我舅母拿去,再没有要回的时候。”
他羞愧道:“又劳得你替我费心神,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钟洺有什么说什么。
“你只是没和食肆打过交道,其实这么做的多了去,给食肆送菜的、送肉的、乃至送米的送油的,都是这么行事,总不至于换成虾酱就不行了。”
清浦乡没多大,两人讲不了两句,食肆牌匾近在眼前。
辛掌柜得知钟洺来送龙虾,拎着自己的鸟笼就来了。
笼子里养了只会学舌的八哥,见了生人就喊“恭喜发财”,苏乙第一次见这种会说人话的鸟,惊吓之外又多是好奇,偷摸看了好几眼。
八哥也顶着两对黑豆眼瞧他,忽而张嘴道:“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苏乙被他逗笑,眉眼弯了弯。
另一边,钟洺先同辛掌柜算账。
带来的龙虾统共十四只,小一些的六只,值个六百文,一百五十文的有七只,二百文的仅一只,加在一起是一两八钱余五十文,比上回卖给闵掌柜的那批略少一些,但也没办法,这是龙虾个头决定的。
辛掌柜虽觉得还是输了闵掌柜一头,却也知晓没法在这事上吹毛求疵,尤其钟洺还多给他几个海胆和一只蟹子当搭头。
算明白账后,他支使伙计去柜台上取钱。
忙完这一茬,总算轮到苏乙的虾酱生意。
苏乙是在乡里做惯生意的,并不打怯,见人来,行了个礼问好。
辛掌柜令他启开坛子口,使竹筒打了勺虾酱出来,观色,闻味,浅尝,末了点头道:“的确还是那个味,你这酱算是正宗,就这个紫红的色,多少人都做不出。”
虾酱以细腻无渣,色泛紫红为上,食之不可过咸,不可压住虾子本身的鲜味。
有好些人不会做虾酱,做出来的浑似打死卖盐的,那样就是下下品,自己在家吃吃就罢了,端出来必然是没人买账。
“虾酱是什么价,买了有日子,却是忘了。”
辛掌柜逗着八哥,问苏乙道。
“散卖是三文钱一两,这一坛子是二斤,您要的多,给您算五文钱二两,总共五十文。”
不知多少细小虾米方能出一斤虾酱,因而这东西一般是按两卖的,买卖时一般都从自家端一个碗过来,打几勺就是几两。
苏乙做生意实诚,不会刻意抖下手腕子瞥出去一些虾酱,搞得斤两不足,是以他的摊子前多是些回头客。
五十文钱,就是龙虾钱的一个零头,伙计拿来后在旁边数钱串子,钟洺趁势道:“辛掌柜,您既对这虾酱满意,想必食肆里也是要常用的,一回回把人叫过来零买多麻烦,不若定个日子,让哥儿定期给您送来,到时银钱一并支取就是。”
对于辛掌柜而言,当然是这样更省事。
他侧身问苏乙,“若是如此,账面上的钱就是月结,你可愿意?”
主要是从进门起,他就注意到这小哥儿一身旧衣,该是家境拮据的,这种人做生意,都是急着用钱,恨不得这头有了入账,转手就换成了米粮。
那等月结的方式,多是与乡里其他铺子,或是多少成点气候的肉铺、菜农做生意时用的。
苏乙情况与别人不同,只把食肆当个存钱罐子用。
他肯定道:“一切以掌柜您方便为主,这般做也是盼着往后,您能长久照顾我们这小本生意。”
因苏乙是钟洺带来的,辛掌柜直接把他俩归成一家人。
不说苏乙,单论钟洺,他也是想笼络住的,为此捎带着买点虾酱不过件小事,遑论虾酱的滋味本来也极好,他稳赚不赔。
伙计去问了后厨,道是上次的虾酱用了那么久,还是省着用的,接下来怕是用的更多。
于是定下每七日送二斤,一个月结一次银钱。
坛子额外押十文钱,单独先给。
简单的契书亦当场签下,钟洺识字,确认无误,递给苏乙让他按了手印。
见一枚小小的红色指印落在纸上,钟洺无端想起他那日说的玩笑话。
要这是张卖身契……
小哥儿还真就是被他给卖了都不知道。
苏乙没瞧见钟洺眼底细碎的笑意,他兀自捧着自己那份契书,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薄薄一张纸,意味着一个月四坛子稳稳卖得出去的虾酱,与足足二钱银子。
都是他的,是舅母夺不走的。
他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谢钟洺了。
第23章 馄饨
从四海食肆出来,苏乙想到揣在怀里的契书,就觉呼吸都顺畅。
他见钟洺的视线时不时往街旁的馄饨摊上飘,算算时辰,也不知钟洺吃没吃午食。
水上人不是家家都会吃三顿饭,吃两顿的才是大多数,少吃一顿省口粮。
不过大多数汉子只吃两顿是撑不住的,像钟洺这样的个头,肯定是饿了。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我请你吃馄饨吧。”
钟洺眉尾微扬,有些意外。
实在是至今为止,苏乙面对外人,包括自己在内,很少主动提出要去做什么。
刚刚在食肆里面对辛掌柜时,已经是他见过的,小哥儿最大方的模样了。
见钟洺迟疑,苏乙鼓起勇气,又跟一句。
“我……我有点饿了,咱们一起去吃一碗如何?”
他摩挲着竹扁担,轻咳一嗓。
“今天的事我该谢谢你。”
他不知自己在钟洺眼里,活似鼓起的小河豚,只怕不答应他,下一秒就要撒了气。
虽然河豚鼓胀是因为生气,苏乙则是因为害羞。
“本想说不用这么客气,但白吃的馄饨谁不要,你当真要请我?可不能反悔。”
钟洺刻意摆出轻松的语气,果然见苏乙也跟着松了口气,盈盈笑道:“你不嫌弃就好。”
“这话说的,和我是城里的贵人,成日里在食肆点二两酒配小菜似的,这馄饨往常过来,谁舍得吃。”
两人并肩去了馄饨摊上,这个时辰已过了饭点,几张小桌都空着。
他们搁下东西,就见馄饨摊的摊主扬声问道:“二位吃点什么?”
说实话,这是苏乙第一次在乡里的馄饨摊吃饭,以往他只敢路过时偷偷看一眼。
虽说手里也有一些个银钱,但哪里舍得花在这上头。
“都有什么?”
摊主答道:“三样馄饨,鸡毛菜素馅的八文一碗,虾仁和鱼肉馅的十文一碗,猪肉馅的十五文一碗,都是一碗十五个的,皮薄馅大。还有油饼,四文钱一个,若是买了馄饨再买油饼的,七文钱两个。”
在海边上,鱼肉虾仁不值钱,猪肉最金贵,若是换成离海远的地方,街头馄饨摊压根不会有海产做馅的吃食,实在是根本买不起。
苏乙问钟洺,“你想吃哪一种?”
钟洺想说来碗便宜的素馅就够,苏乙却道:“不用念着替我省钱。”
钟洺笑道:“成,我不拂你的好意。”
遂转而选了虾仁馅的。
苏乙本想自己要碗素的就罢,想了想还是换成了鱼肉。
过去十几年没吃过的东西,尝一回以后就不惦记了。
最后又道:“阿叔,劳驾再拿两个油饼。”
“好嘞!”
摊子上的馄饨都是现包现下,汤底说是大骨头炖的,透着股荤香。
盖子一掀,雾气蒸腾,馄饨个头适中,进去滚几滚便里外皆熟,出来后碗底撒一撮干紫菜,一把小虾米,一丁点盐,热汤注入碗中,紫菜吸了水泡发开来,在碗中飘散如云彩,顶端缀三两葱花,多色相间,煞是美观。
“两位慢些用,桌上有醋,乐意吃酸的可以自己加。”
两个油饼隔着油纸,过了半晌,单独搁在一个藤编的小筐子里送到桌上。
苏乙把油饼往钟洺跟前推了推。
“这个给你。”
钟洺扫一眼,“两个都是我的?”
苏乙点了点下巴,“你吃一碗馄饨肯定不够。”
钟洺笑道:“我饭量没那么大,况且出门前吃了东西垫肚子,要说饿也没多饿。”
他把油饼推回去,“咱俩一人一个,你才应该多吃油水,不然太瘦,容易生病。”
看来小哥儿笃定他方才一直看馄饨摊子,是饿了犯馋。
实际上他是正好看见了吴香和白沙澳那汉子,刚巧也在这里用了吃食,随后结伴走了。
两个人你分我一个,我喂你一口的,瞧得人他牙酸眼睛疼。
怪不得光棍汉子都想早日成家,有人相伴,知冷知热,浓情蜜意的,果然不同。
他眼下是吃上小哥儿请的馄饨了,日后要是能吃到小哥儿自己包的馄饨,才叫无憾。
“这馄饨的滋味确实好,我今日沾你的光,总算尝了一回。”
钟洺喝一口汤,咬一口馄饨,馄饨皮薄,能透出里面馅料的颜色,虾仁均是整只的,新鲜弹牙。
苏乙是不信钟洺没吃过摊上馄饨的,知晓对方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听着好受,他浅笑了笑,也小心翼翼喝了口馄饨汤。
以前几次听卢雨说起乡里吃食的味道,有馄饨、米粉、油饼、糖球、各色点心……仿佛香得没边,吃一口死了也甘愿。
他知苏乙吃不着,故意围着他说,使他羡慕,苏乙年纪更小时还不太会掩饰,听得馋了,难免默默吞下口水,卢雨就会大声笑出来,说他是要饭的,没出息。
后来苏乙就渐渐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任卢雨怎么说,他就像截木头,对方讨不到趣味,觉得没意思,便也就闭了嘴。
现在不同了,他尝过了乡里买的糖,而今还吃到了馄饨和油饼。
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钟洺有关。
汤水中的热气浮起,将苏乙的眼眶熏得有些泛红。
他想过钟洺对自己格外好的缘由,兴许是看他可怜,怜他一样没了双亲。
再多的他不是没想过,可只停在一掠而过的念头,光是多琢磨一瞬都觉得是冒犯。
一顿饭两人吃得仔细,一口汤都没剩下。
十五个馄饨当真不少,苏乙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破天荒鼓起来的小肚子,往下扯了扯衣裳,走去结账。
“一碗鱼肉馅,一碗虾仁馅,两个油饼,总共是二十七文。”
苏乙掏出打了个小补丁的钱袋,从里面往外掏铜子,掏了几回。
他数数慢,也怕出错,先是凑够了二十个,给了摊主媳妇。
钱袋肉眼可见轻瘪下去,他继续往外掏剩下七文的时候,一只手抢在前面,把七个铜子叮铃咣当地抛进馄饨摊的钱箱。
“零头我给了,总不能真全让你请客,一顿饭半坛子虾酱都白卖了。”
钟洺冲他道:“油饼算是我买的,说来我还吃了一个,着实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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