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老了,只盼着下面的小辈都能和钟洺似的有所长进,将来有机会,白水澳的里正未尝不可换一家当。
起先他看钟洺这小子就不错,现在又想,人家说不准志不在此。
小小一个白水澳,怕是困不住他。
到了说定的日子,早就有好几个钟家族人在他家的水栏屋附近转悠,想着钟洺一回来,就先把人领到自家船上去,能卖多少算多少,年前谁不想兜里有点银子好过年。
往年卖给走商他们还要精打细算怕被人坑,今年要是和钟洺做生意,他们反而还放心了,都是一族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谅钟洺也不敢骗人。
钟洺尚不知村澳里阵仗,他撑船将詹九接回,本想先引人回家坐坐,谁知根本没机会,人刚一上岸就被围住,七嘴八舌的动静自四面响起。
钟洺不得不抬手往下压了压,才寻到自己说话的空档。
他喊了詹九上前,同村里族人介绍道:“这是乡里来的詹掌柜,此番生意乃是我们二人合伙,想必缘由大家伙也都已清楚。”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接着道:“但有一说一,我们是小本买卖,本钱不多,能收的货有限,只能尽可能多照顾到几家,咱们一起过个安稳年。”
他们是为一个“利”字而来,不是当冤大头的,东西不好的、价太廉故而利薄的尽数不会要,话先说在前头,省的到时有人挑理,背后说道。
詹九做了几个月灰头土脸的生意,除了下面村子里的那些个农户,还有哪个会称他一句掌柜。
现今这三个字从钟洺口中说出,他虽知是为了摆身份撑场面,仍格外受用,当即扯扯衣裳,负手而立,一脸正经相。
这副模样在乡里算不得什么人物,进了白水澳足以唬人,钟洺是不少人看着长大的,不当回事,反倒对着詹九很是恭敬客气。
钟洺在旁看着,笑而不语,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若是两人都一团和气,进货时怎好压价。
由于奔着拿好价去,家里二姑三叔乃至四叔,几家日子都不错,不缺年前这笔银,钟洺劝他们留到年后直接卖给走商,自己和詹九则揣着钱袋子,先专挑急用钱的人家出手。
很多在海边不值钱的东西,运到北边皆身价翻倍,这里人人吃厌的咸鱼能系上红布当好礼送,甚么瑶柱、虾干、蛤蜊干,皆都盛入锦盒,平头百姓俱都吃不起。
再往上,还有鱼翅、鱼胶等珍物。
鱼翅要从鲨鱼身上取,没人会不要命地招惹鲨鱼,所以鱼翅得来全凭运气,至于鱼胶倒是不少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
所谓鱼胶,其实海中几类黄鱼的鱼泡子,以黄唇鱼胶最贵,大黄鱼、米鱼次之,鱼的体格越大,效用就越好。
黄唇鱼胶又叫金钱胶,可给病重之人吊命,堪比老山参,妇人与夫郎生产时若血崩,喂下去有奇效,再奢侈些,亦可当月子里的滋补。
海边人打鱼多年,哪个没捕过几条像样的黄鱼,鱼胶多剖出自留,轻易不卖,谁也难保自家人会不会有一天用上,到时若手头没有,再向外寻,价钱就不好说了。
但也有攒得多了,想换成钱使的。
鱼胶不比别的干货,买下不怕出不了手,遇上有意卖鱼胶的人家,钟洺和詹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嘴皮子磨破,总算以不错的价钱东拼西凑,收满了一匣子。
里面约是二十条鱼胶,最大的足有一两多,小些的半两上下,看着轻飘飘,实则泡发后可以炖一锅。
光这二十条鱼胶就花去三十两,但假使能寻到好买主,转一手少说能净赚二十两。
钟洺这会儿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过去年年黄鱼汛都不乐意动弹,家里半条鱼胶也无。
以前爹娘倒是存过不少好鱼胶,娘亲生病时全给她煎了药。
如今想来,来年就是不为卖钱,他也该下海捕几条像样的黄唇鱼,剖出鱼胶备着,以供苏乙月子里吃。
两人在村澳里奔走大半日,于船与船之间来回穿梭,凑在一起的一百五十两已花去一半。
便宜的十几文、几十文一斤,贵的不过一二钱,几十两能换得逾百斤的货。
凡是付了钱的,都直接送去船上暂放,他们商量好,把货都运回乡里,搁在詹九家中囤下,届时若能寻到合适的走商,看货算账都方便,省了往白水澳跑一趟。
傍晚时苏乙收摊回来,留詹九在家里吃了顿饭,饭后钟洺把詹九连人带货送回乡里,到了码头便有詹九的小兄弟赶着车来帮忙运送。
钟洺对詹九没什么不放心的,便说自己不跟着去,直接调转船头回了家。
次日詹九现身时,身上却多了三十两银子,道是他那两个族兄弟也想跟着小赚一笔。
“你只当这笔银钱也是我掏的,到时无论是赔是赚,我去和他们算账,不额外添麻烦。”
有他居中作保,钟洺不再多言,手上多了三十两,加上在白水澳进完货剩的零头,两人分出一日去了趟白沙澳。
村澳之间沾亲带故,寻个能说得上话的亲戚容易得很,钟洺带着二堂叔去混脸熟,因二堂伯的娘家就是白沙澳。
靠着这层关系,他们在白沙澳花完了剩下的三十几两。
一百八十两的本钱花销一空,换来满满一屋子的货,这日钟洺来詹家,和詹九一道点算清楚,连带进货时的价钱,全数记在纸上,随后一式两份,两人各执一份。
詹九娘路过看了一眼,笑道:“你俩这生意做得像模像样,我看定是亏不了。”
詹九头回一下子扔出这么多银子,现今还没听见响,说不忐忑是假的,哪怕打心底相信这单生意能挣,在见到回头钱之前总是难免多想。
钟洺见他如此,便说请他出去吃酒,詹九娘哪里肯依。
“都进了家门,没有出去花钱吃饭的道理,若想吃酒,打二斤来家里吃就是。”
又让钟洺去摊子上把苏乙喊来。
“你们两个汉子吃酒,我好和乙哥儿说体己话。”
见这顿饭是如何都要吃,钟洺只得应下,离了詹家去接夫郎,二次登门时提了半只烧鹅和一包点心。
苏乙挽了袖,硬是跟进灶房帮忙打下手,被分了个剥花生的活计,道是晚上做道花生汤来喝。
屋内,詹九正和钟洺说起另一桩新鲜事。
“恩公可记得,早几个月前你劝我万万不能沾珍珠生意,因其中说不准有盗采的官珠,一旦沾上,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
钟洺眉心一跳,他上辈子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吃了大亏,怎会忘记,只是这一世他所做之事与前世截然不同,那当初害自己的外地走商更是从未瞧见。
渐渐地,他也松了戒备,却不知詹九缘何会在这时提起,难不成那伙人还在清浦乡游荡?
钟洺抿一口茶,“记得是记得,莫非有人寻上了你要做这营生?”
詹九摆手,“倒不是寻我,而是我前些日子听人说,还真有人着了道!”
他当时听了个开头,就想到钟洺提醒过自己的话,清浦乡以珍珠闻名,真论起来,这里的人哪个不知盗采官珠是重罪,本想着不会有人敢豁出小命铤而走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今次可是信了。”
詹九同钟洺道,此案还涉及水上人,已被抓了下狱。
“不知是哪个村澳的,总归是个年轻汉子,私自帮人下珠池采珠,结果呢,正赶上卫所兵士巡防,一伙人被官船逮了个正着。 ”
钟洺听到这里,已觉出事态和自己上一世经历的截然不同,或许压根不是同一伙人。
詹九说了半天,喝口茶润润嗓,末了道:“现在卫所的人正和县衙捕快一起,四处搜寻那水上人的同伙。”
到这里他忽然一顿,“不过恩公为何知道有人专做这门营生,我在清浦乡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
钟洺眨眨眼,淡定道:“珠池那么大,守卫总有疏忽的时候,以前怎可能没有,我也是曾听人说起过。”
詹九不疑有他,“想想也是,珠池大如湖泊,靠官船巡防哪里巡得过来,我看被抓的也是倒霉,定有在眼皮子底下成功躲过的。”
他事先早就得过钟洺提醒,说起这事时只觉离自己甚远,八竿子打不着,讲完便抛去脑后。
钟洺被勾起前世回忆,晚上这顿饭吃得略为心不在焉,詹九母子二人未有所觉,只苏乙看出钟洺的不寻常,但也只当他是为生意挂心。
晚间苏乙有意安慰,私房话说着说着两人却拥到一起去,小哥儿半推半就,又让钟洺成了一回事。
转过数天,已是腊月廿四,离除夕没几日了。
水上人没有过小年一说,也没甚么灶王爷可拜,即便如此,街上还是一日比一日冷清,像是对面的三叔、四叔家,早几日前便不再出摊,二姑家也是如此。
年前的水上人多是如此,因要趁年节在家歇息时撤下船帆修补,请船匠修整用了一年的渔船,出不得海,自也就没有鱼获卖。
钟洺今年年中,成亲时已请过船匠,年前省了事。
他和苏乙在街上多耗了几日,不止卖酱,也卖些网捕的鱼获,待到一排酱坛子依次见底,家中也没了存货,方撤去桌椅,在棚子外挂了写着十五后开张的木牌,收摊回家,专心忙年。
第87章 买年货
“记得除了灯笼和对联,姜、糖、红纸三样定要买的,还有祭拜用的香烛。”
钟洺、苏乙领着小仔,准备去乡里买年货,钟春霞昨日就买齐了,这会儿站在船头叮嘱他们一家。
依照习俗,除夕夜要供一盘姜、一盘糖、一条鱼,寓意新年红火顺利,富贵有余。
“年糕你们不用买,到时族里打出来的各家都能分,其余点心和干果,喜欢什么就看着买些,正月里好待客,走动时手里不空。”
她说完又怕年轻人乱花钱,补一句道:“也不好买太多,给钱时记得饶价,年根子上什么都贵。”
钟洺听得揉揉耳朵,“二姑,我都晓得,且有阿乙在,我不会没数。”
钟春霞瞥他一眼,“别拿阿乙出来挡我的话,他在你面前是个没脾气的,当我不知。”
这让钟洺无法反驳,再看苏乙正噙一抹笑意,垂眸不语。
“好了好了,我不啰嗦,你们去吧,早去早回。”
钟春霞说到后面自己都忍不住笑,摆摆手打发人走。
往乡里去的一路上,钟涵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比起苏乙过门前,他性子明显活泼了不少。
过去钟洺总不着家,钟涵常跟着唐莺和唐雀玩耍,虽也亲近得很,可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苏乙就不同,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打小没了爹娘,和钟洺差的年岁又大,得了好嫂嫂,多了个人宠惯他,怎能不开心,连带话也变多。
“大哥,嫂嫂,我们先去买什么?”
船靠码头,钟涵便问道。
他知晓今天来乡里是为了买年货,从前过年时大哥就很大方,给他买糖买肉,买衣服买玩具,所以他一年到头最喜欢的就是过年。
今年家里多了嫂嫂,肯定更热闹!
“不急,且先逛着,瞧见喜欢的就买,午间咱们在乡里吃饭,下午再回也来得及。”
虑及要买的东西不少,钟洺和苏乙都背了个大背篓,另外还提了个空的竹篮子,上面盖了块干净棉布,放些怕压坏的东西。
钟涵则一身轻,很快目光就被卖糖球的吸引过去,钟洺上去买了两串,回来道:“见了就要吃,你也是吃不腻。”
一串糖球上没几个山楂,再加上山楂有开胃之效,吃进肚里不占地方,哪怕晚些还要吃好的,钟洺也还是去买了。
钟涵平常确实没少吃,一个月少说也能吃上两三回,他喜滋滋地接过糖球舔一口。
“谢谢大哥!”
钟洺懒得理他,转而将另一串递给夫郎。
冬日里天凉些,糖球外面的冰糖壳子不容易化,结得更硬更结实,瞧着亮晶晶的,很是漂亮,苏乙转着圈看了看,没上嘴,先让钟洺吃头一个。
钟涵见嫂嫂给大哥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吃得太着急,便也扭扭捏捏地上前扯钟洺衣裳,教他弯腰道:“大哥,我也分给你吃。”
“大哥吃一个不够,要吃两个,你舍不舍得?”
钟洺故意逗他,钟涵果断道:“糖球是大哥给小仔买的,大哥想吃几个都行。”
“乖小仔。”
钟洺深觉这个小弟没白养,欣慰道:“你吃吧,大哥吃一个就够了。”
他其实不多么爱吃糖球,外面太甜,里面太酸,不过是因为夫郎喂的,不愿拒绝罢了。
丢掉吃光的竹签,一家人先进粮铺,年前米粮贵,家里早买足了粝米和白米,这回来主要是少买些黏米和豆子一类,回家炸几箩油饼,做个红糖糕、糯米糕等甜甜嘴。
这几样吃食都是放不住的,刚做好的时候滋味才佳,正月里没法来乡里买着吃,得了空当然还是自家做来最好。
除却米豆,还要买几色干果,粮铺里的花生没炒熟,吃着不美,遂转道干果铺,尝了几样,要了花生、瓜子、核桃和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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