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段话。
“冲喜?”于术抓住关键词:“但那是给生病的活人冲的嘛,你说的是地,你确定没错是冲喜?”
“他一点事都没有,断了三条尾巴,还有六条呢,活蹦乱跳的,还能中气十足地追着我骂。他就是给这座山冲喜,多做一手准备。”
原来江禹什么都知道,知道子胤断了三条尾巴,那么看来他也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虽然我不知道他怎么短的三条尾巴,但应该只有这座他守了不知道多少的年山,值得他那么做。”
江禹知道又不完全知道。
他不知道,在子胤心里他跟这座山一样重要。
于术嘴唇虚张,想了想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子胤深思熟虑过才挑他们给山冲喜。江禹和于术都是打破规则存在的人,一个死过两次,江禹的人生是死过才开始的;一个从死人肚子里出生,于术从死中诞生,死中蜕生。
而且两个这么特殊的个体,都恰好受过天狐血的滋养,自然而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子胤坐在天池边脑袋放空,头顶的云朵飘走了,阳光洒在冰面山,闪烁着刺眼的光斑,他手掌挡在眼前眯起眸子。
树林蹿出一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它如离弦的利箭,直直撞进子胤怀里。
子胤抱着赤狐站起身,沿着天池边散步。
“那么多年,这池子都没变过,还是那么漂亮,我再看几眼就心满意足了。”子胤摸了摸小狐狸的下巴。
“地方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啊,雪下一晚大雪,雪一埋还能给我盖床厚被子。”子胤指着天池对面地势比较低的林子,笑吟吟地说着。
他不能离屋子太近,万一以后江禹想带媳妇回来住几天,想到他是在家里睡过去的,觉得膈应不回来了那多不好。
又不能太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陆景那么厉害,万一太远了感觉不到江禹回家,就没法给他吹阵暖风欢迎了。
“等到我做了同样的决定,才有点明白,为什么陆景要到最后才跟我说。”
子胤回头看着那间房子,承载了他漫长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房子,一时间感慨万千,也终于懂得陆景当年做决定时,有多不舍多纠结多不安,以至于只敢在最后关头才说出来。
他选择了跟陆景一样的路,一样的做法。
他同样怕江禹接受不了。
江禹那臭小子虽然平时挺气人,但也就嘴上说说做个样子,其实一直都很聪明很懂事。
江禹难过挽留他的场面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好了,他可一点儿都不想看到那臭小子难过。
海东青跟雪鸮落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歪头看着子胤,还有几只紫貂从树木根部后方探出头来。
狍子就大胆多了,蹦跶蹦跶跑到子胤面前,膝盖一软就趴到他脚边,用下巴蹭着子胤的脚腕。
“就你们最不怕我。”子胤蹲下身子,摸摸狍子脑壳,笑得非常温柔。
海东青、雪鸮跟紫貂也跟着围到子胤身边
“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们要乖一点,他回家了,你们替我去看看。他小时候很调皮,不是掏你们的窝,就是拔你们的毛,但我教育过他了,而且他也长大成家了,不会捣蛋了。他回来了,你们一定要替我去看看他。”
子胤挨个摸了摸小动物们的小脑袋,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子胤回屋,喊了好几声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遍,都没看到他们的踪影。
他也习惯了,江禹这次回来待了挺久,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带于术满山跑,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就像以前一样到处玩,活脱脱的山溜子。
大概是带着城里的媳妇回家,觉得以前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再去一遍也很有意义。
子胤想着进去厨房把餐具洗了,碗碟整整齐齐放在沥水架上,洗碗台残留没完全搽干净的水渍。
客厅桌子上留了张纸条:“我跟于术下山转转,回来的时候给师父带点喜欢吃的。”
“还算有点良心。”子胤笑了笑。
江禹有给子胤安排手机平板各种各样的电子产品,但子胤过习惯了没有通讯工具的日子,一直堆在置物间没拿出来用过。
比起冷冰冰的电子屏幕,还是亲手写下的字迹更温暖。
子胤盯着字条出神,那工整又带点小俏皮的笔迹分解成数不清细线,在脑海里重新勾勒出,自己教江禹识字的日子。
那时候江禹才四岁,正是能跑能说就是坐不住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每次把他按在凳子上学写字,就咿呀鬼叫。
“这个纸不好写,我不要这个纸。”小江禹奶声奶气抗议,双手抓着毛笔乱甩,在子胤脸上来了一下。
“什么纸是好纸,小小年纪就挑三拣四。”江禹六岁之前,子胤都挺耐心,说话也直接,不会拐弯抹角。
小江禹抱住子胤的手臂,探出脑袋朝子胤空荡荡的身后看去:“师父像雪一样的大尾巴香香!”
“你想得美,在我尾巴上写字。”
子胤嘴上不乐意,身体挺诚实,尾巴垫到桌子上。
尾巴嘛,平时也没人看得到,江禹想写就写,到时候洗一洗就干净了,小孩子开心重要。
以前陆景教他学字,他更过分,在陆景的白衣服上乱写乱画,还把陆景一件衣服用墨水全部染黑了,陆景穿上身掉色才知道怎么回事。陆景没说过他,甚至特地找来材料给那件衣服固色,穿的时候还夸一句:“子胤染得真好看!”
“真的长大了。”子胤回神,看着纸条上的“给师父带点喜欢吃的”久久难以缓过来,喃喃道。
以前江禹也会给他买很多东西,但江禹入世那么多年,他第一次切实体会到孩子出去历练完回家的踏实。
那只羽毛尖儿有红色点缀的海东青又飞了进来,落在桌子上。
它歪着脑袋跟子胤对视。
江禹带于术打到北坡山脚下。
于术看江禹从水里捻起一道柔和的雪白光团。他凑近上前仔细看看,那光团就被他吸引了,绕在他身边晃晃悠悠转圈圈。
“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么神奇的东西。”于术学江禹的手势,轻轻一捻,小光团就随他的手而改变了运动方向。
“上次回来找到的,我给他藏这里了而已。”江禹拿出一个特制的天青色瓷瓶,将小光团收入其中。
“受龙脉影响过,我再回来长白山,发现自己能跟这片土地产生一些很微弱关联,循着那股感觉,我就找到了这些东西。”江禹简略地讲了下前因。
于术很快反应过来,眼睛亮晶晶的:“这就是能帮到师父的东西吧?!”
江禹笑着点点头:“我老婆真聪明。”
第105章 山神(七)
“你让我住这么久,就是想我能感应到小光团吧。”于术将最后一个小光团捻起来放到瓷瓶里面。
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天天往山里的不同地方跑,收集齐全了散落在各处的小光团。
于术住了一段时间,也能像江禹一样感知到小光团的具体位置。
而且随着接触小光团的次数多了,他感觉到陌生又熟悉。
江禹点头肯定:“倒出来看看。”
于术把收集到的小光团从瓷瓶里倒了出来。
出乎于术意料,数不清的小光团居然融合成了流体,像染上了幽幽月色的湖水,但更加柔和。
“居然还会合成一大团,然后怎么做。”于术眨眨眼。
江禹凑到于术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于术瞳孔收缩又扩张,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团毛茸茸的大光团。
山下和山上是两个季节,山脚已经春暖花开,天池附近依然覆盖着皑皑白雪,白雪反射了月光一片亮堂。
江禹跟于术踩着月色赶回家。
子胤换了身很隆重很喜庆的衣服,做了很大一桌子菜。
“去哪儿了,那么晚才回来。”子胤说了前半句意识到语气太温柔,赶紧调换风格:“赶紧进屋暖暖,感冒了我可不照顾你们。”
“去找老虎看。”江禹张口就来。
子胤“嘶”了声,照着江禹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还看老虎?小时候用我教你的御兽符贴老虎身上,骑着老虎到处跑,害得那只老虎差点挨镇静剂。”
“多少年的事了,师父你怎么什么都记得。”江禹意有所指。
子胤翻了个白眼:“狐狸的记忆力很好,你小时候那年那天,一共尿过几次床我都记得。”
江禹牵着于术笔直站到反坐旁边挨说:“这个就别说了吧,我都20了。”
“20也是个小屁孩。”子胤大力哼气,转身扒拉开他俩牵着的手,把于术安排到椅子上坐着。
“师父,是我想看的,跟他没关系。”于术跟江禹打起配合。
子胤脸上闪过一丝怀疑,微微侧过头:“真的?”
“嗯嗯。”于术猛点头。
“那多危险,你想看跟我说嘛,我让他到家里给你看,你还能骑在上面散散步。”子胤态度一下就变了。
“这不对吧,他想看你就让老虎来院子,我带他看就罚我不能上桌吃饭。”江禹杵着抗议。
子胤眼珠子一转:“我也没让你站着啊,自己坐下我还会踢走你椅子让你一屁股摔地上不成?”
江禹挨着于术坐,还给他看刚刚子胤用力扒拉留下的红印子。
于术小声笑话他,但满脑子都是回家之前江禹小声跟他说的:“今晚我们不能睡,师父挑了凌晨三点。”
子胤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吃完饭在院子散散步,然后在客厅看着烛火发呆。
夜深了,子胤见于术还从卧室出来,问道:“睡不着?”
“江禹踢被子,我醒了看客厅还亮着就出来看看。师父呢,睡不着吗?”灯光笼罩下,于术来格外温柔,说话间微微扑腾的睫毛像蝴蝶振翅。
“我待会儿也睡了。”子胤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避过于术的视线,望向地毯,说话声音有点儿灵魂出窍:“江禹那臭小子是这样,总是踢被子。南方温暖些应该还好,这边比较冷,得麻烦你给他捂好被子了。”
怎么看子胤都不像等会要睡觉的架势,谁会大晚上穿着隆重坐在客厅发呆。
于术没说破,顺着子胤的话题往下走:“嗯嗯,那我先回去睡了。”
子胤含笑点头,目光很快恢复无神的状态,看着前方。
江禹坐在黑漆漆的房间,于术一开门就对上那双在黑暗中闪烁光亮的眸子。
于术手机调成静音,输入了一行字:“师父看来已经准备出门了。你确定他挑了对面地势比较低那块林子吗?”
他把手机递给江禹。
“那我们准备出发。”
于术点点头。
符纸贴到肩膀上,于术顿然有种飞起来的感觉,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正闭着眼睛呼吸平稳酣睡。
正常情况下,江禹用灵魂出窍符子胤立刻就能感觉到,他让于术住那么久又带着他到处跑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让于术的气息干扰子胤顺便设置好巫术的范围。
因为于术学会了禁止的巫术,除了能禁止范围内的法术让符咒失效,还能屏蔽感知。这些天他们到处跑,巫术结界早就笼罩了整个天池附近,不知情的话,子胤是不可能意识到自己中招了,也不会感知到他们俩灵魂出窍。
江禹已经飘出去了,于术紧随其后。
一到天池旁边,江禹跟于术心里同时生出一丝异样。
他们都感觉到了目光的注视,但不是源自子胤。
而且那种感觉很熟悉,就像接触到小光团时,那股涌入体内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心里怪慌张的。”于术道。
江禹眉头皱了下,他细细感知了一下,松了口气:“没事,不影响我们。”
林子格外幽静,劫掠而过的风让树杈发抖。
经历过白水镇树林那一遭,于术就对树林有些PTSD,总怕在别的地方冒出来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江禹往他身边靠了靠,想握住于术的手,但因为灵魂出窍无法触碰到对方。
两人就这样守株待兔,月色越来越皎洁,甚至亮得有些发冷,还好他们这状态感觉不到冷,不然没等到子胤出来,他们就冻没了。
过了许久,子胤终于出来了,他的尾巴不再光秃秃冒了些小茸毛,少了毛发的尾巴不再像往日那样神气,灰头丧气地垂在地上,拖出好几道痕迹。
可给于术心疼坏了,没有毛发保暖,尾巴冻得通红。
江禹更难受,尽管说话再带刺儿,那都是养大他,让他有今天的师父。
子胤蹲到江禹说的那个位置,手像狐狸爪子似的抛开积雪,手指节都冻红发发紫。
他边挖边自言自语:“应该多包几个饺子,这样后面几天他们还能吃。”
很快,子胤的手都冻出血了,殷红的热血一冒出来就冻结凝固,然后在摩擦中蹭落,又淌出新的血液再次冷却。
江禹都急得不淡定了,但还没到时间,不能出手。
子胤挖好了一个圆形的坑,蜷缩成一团,缓缓闭上眼睛。
“陆景,我来见你了。”他勾起嘴角,苦涩笑道。
一束月光,穿过层层积了雪的树枝,准确落在子胤身上,照亮了他结了霜颤抖的眼睫毛,发青的脸色,泛紫的嘴唇,还有那呼出的颤抖的白气。
“就是现在。”江禹急切道。
于术闻声,迅速跟上江禹的节奏,启动法阵。
藏在法阵之下的光团缓缓冒出,散开成无数微尘般的光点,汇聚到子胤身上。
温暖包裹住子胤,他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到了。
“你教出来一个好徒弟。”
第四个人的声音如冰雪消融的第一股甘泉,温柔又有力。
是陆景!
子胤猛地坐起身,四处张望。
“陆景!你醒了?!你在哪了?”
子胤注意力全在陆景的声音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断掉的三条尾巴重新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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