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自己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救赎与解脱。
望着那群少年,煦起雅如是想。
“神说,迎接我们的客人!”
煦起雅缓声道,带着不易被察觉的尘埃落定的从容。
云霁按着腰间的匕首,不敢妄动——太多了,太多人了,尽管如羔羊,如蝼蚁,但却依旧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人群若潮水般向云霁一行人用来,她们低着头,左手放在胸前,右手轻轻推着五人,缓缓向前走——“欢迎我们的客人!”
就这样一路被簇拥着,来到熟悉的神殿。
抬头看向那硕大的神像,仿佛从未被摧毁过,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
“神说,赐予她们祝福!”
众人变幻了位置,将云霁一行人围绕,她们看向这群少年,带着平和的目光,口中吟唱着听不懂的歌谣。
云霁渐渐放下来按在匕首上的手。
她们……似乎没有恶意。
歌曲渐渐平息,众人再次沉默地,如潮水般退下。
殿内只剩下煦起雅。
游潜觉得她没有变,但又似乎变了很多。
还是先前那般的年轻的模样,游潜记得很清楚,这位第一个向神像扔石头的少女,那种尖锐的细碎的甚至有些暗淡的光芒,细细密密地,总是能扎向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真的很难让人忘记。
但现在,似乎有什么变了,这副躯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人的模样或许没有改变,但是眼睛不会骗人——眼睛变了。
那种光芒变得光滑,甚至圆滑,有着绸缎的光泽,却也多了几分黏黏的腻,让人呼吸不自觉紧了几分。
总让人觉得,光似乎变少或者是变深了些。
“祂说过,你们还会来到这里,结束这一切。”煦起雅平静地开口,平静得让人觉得有些苍白。
游潜没有再去看煦起雅,而是望着那神像,“祂是谁?”
“祂就是你。”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可说出的话却掀起狂澜。
云霁一把将游潜揽到身后,“你什么意思?”
煦起雅淡淡看了她们一眼,走到神像前,低头祷告。
过了一会,她继续道:“神像也是石头做的,祂也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没有回答云霁,只是看着游潜,只是看着。
“我当然知道。”
石头和神,一定有谁更高贵吗?有时候,是石头自己选择成为了石头。
云霁回头盯着游潜,游潜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云霁又走上前了一步,游潜此时的状态,让她觉得很不安全。
煦起雅没有再回答她,只是静立在神像前,垂首不言。
“为什么要我们来这?或者说,为什么要联合林氏布局,把我们引来这?”乌日娜不愿再多做纠缠,鞭子已经拿在手上了。
“啊?什么意思?”关萧明显还在状态外。
进入幻境后,林深几乎就没怎么说话。
这还真是,一局套着一局。
又是游潜的神像,又是煦起雅,这哪是什么林氏幻境,这简直就是为不系舟量身定制的幻境。
下棋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目的——让不系舟入局。
入一个根本看不清前路的局。
啧,早知道不让她们来了,林深有些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石头。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是乌日娜。
“就算没有林氏,还会有张氏王氏陈氏……不会有什么变化。”
“可是……”
“没有可是。换作是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祂想见你们。”煦起雅似乎在神像前完成了某种仪式,转头看向众人。
“怎么见?”关萧觉得奇怪,想见那就过来呀,这是做什么。
煦起雅微笑着,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游潜,“以我为媒介。”
“什么意……”哗——是金属划破血肉的声音,云霁还没来得及问出声,游潜就已经将匕首插入了煦起雅的心脏。
一种及其不好的预感在云霁心中蔓延。
“谢……谢谢……”煦起雅嘴角带着血迹,一字一字道,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游潜只是将手附上她的双眼,平静道:“休息吧。”
关萧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乌日娜握紧了鞭子,云霁的匕首已经出鞘,“你是谁?”
游潜回头,是一双金色的眸。
云霁几乎在瞬间想到了云熹,金眸,向来是神的象征。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接下来的话,你记好了。”
“弑神者会成为新神,这是不变的法则。”
“新的路,新的道,是出路,是归途。”
“旧天道已死。”
话音刚落,云霁的匕首就已经没入祂的心脏了,她在祂耳畔温柔地呢喃道:“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现在你的戏该唱完了,赶紧把她还给我。”
这是云霁第二次弑神。
没有血,什么也没有。
是的,游潜的心,是空的,字面意义上。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心跳就成了我的一个烦恼。
我可以听见周围人的心跳。
平缓的,急促的,轻盈的,沉重的。
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
我时常觉得,我的心过于的有力的。
它总是那般用力地跳动着,仿佛不知疲倦,仿佛想要跳出来,离开我。
有时,我躺在床上,我感受着我的心跳,它带动着我的身躯,有规律地颤动。我觉得,我像是一条搁浅的鱼。
可是有一天。
我遇见了一个人,阿娘说她来自传说中的姑射山,她和我打招呼,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她。
阿娘说她是一个安静的小女孩。
我赞同地点点头。
她确实很安静。各种意义上。
我听不见她的心跳。
她没有心。
游潜缓缓睁开眼,还是熟悉的淡漠的笑,“我又怎么了?”
云霁给了她一拳,“你个臭石头。”
“你……这……”林深有些无法理解这一切。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被捅了心脏不流血?或者说,怎么会有人没有心脏?
游潜熟练地取出心脏处的匕首,象征性地给自己揉两下,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
“这么说还有些奇怪,但是……这还要从女娲娘娘补天时说起……“
第30章 石头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1】
我是一个石头。
字面意义上。
更严谨地说,我是一个没用的石头。
所以,娲皇补天用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石头,独独留下了我这一块。
后来,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后人说娲皇遁世而去,踏破虚空。我不明白,娲皇娘娘若是想要离开此界,还补天干什么呢?
再后来,甚至有庸人说什么盘古开天辟地。
荒唐,这方土地是娲皇娘娘开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又过了很多年,姑射神母怜我无材补天,又见我凡心已炽,予我神智,我在姑射山的神女峰又矗立了不知多少年岁。
那年惊蛰,有一个奇怪的女人来到姑射山,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
我只记得,她将一把软剑放在我头顶,一股庞大的乾坤清气向我涌来——我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浅淡平直的眉目,清浅舒朗,浩气自生。她有力的手臂环绕着我,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记到现在——
“踏遍千峰,寻天机一线。”
我就这样出生了,虽然和别的小孩有点不一样,但一样是,我也有阿娘,还有阿姆。
我们三人生活在姑射山,作诗,品茶,种地,养花,寒来暑往,不知年岁。
春天,我们采古树茶,用桃花酿酒,吃槐花馍馍。夏天,我们在树下坐着,看树,看风,看阳光细碎。秋天,我们一起做柿饼,去溪里捉螃蟹,用秋果煮酒。冬天,我们听雪观松,喝萝卜羊肉汤。
阿娘喜欢给我讲姑射神母的故事,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姑射神母说我有一颗凡心。
这就是凡心吗?我确实喜欢山间的生活。
这种平凡的,质朴的,踏实的生活。
不像这丑陋的山下,污浊不堪。
我很想回到山里去,人世太丑陋了,我不想看。
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
因为,再后来。阿姆飞走了。她把我们都忘掉了。
忘掉了好呀。
忘掉的人不会难过。
难过的只会是我们这群被遗忘的人。
我们的阿姆变成了这世间最轻盈的蝶。
阿娘把我赶下了山。
阿娘说,被神母点化是因,那么历经红尘世事便是果。
我的因果,在山下。
神人畏因,凡人畏果。这是阿姆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阿娘也闭关了。因为她要去面对她自己的因果。
我们都有自己的因果。
这就是道。无情却有情。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阿姆常说。
那么,阿姆应该找到了归家的路吧。
而我呢,我找不到,只能将自己寄放在这处天地间,坦然地流浪。
那就匆匆地走上一遭吧。
可我遗漏了命运幽谧的笑。
我先是遇见了一个疯子,然后遇见了一群疯子。
生如逆旅,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要着相。
我只想尽快归去,阿姆能找到,我也一定能找到。既然回不去山里,那就在幽暗的虚空重逢吧,我如是想。
可最终,我还是被绊住了。
这就是宿命吧。
一定是她们太疯了,我竟然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大概是疯了。
那就疯吧。
那就和她们一起疯吧。
这世事污浊不堪,我光着脚,也想在这泥泞中走上一遭。
我不畏惧,姑射山泉终会涤净一切污秽。
在回归姑射山母的怀抱前,我只想像个孩童般,痛快地玩一回。
红尘漫溢如潮水。安身不易,安心更难。
但或许是母神垂怜,让我得一不系小舟,寄拖吾身,安放吾心。
我不再渴望归家,我只想玩得尽兴。
着相就着相吧,我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1】《红楼梦》
第31章 暂别
游潜回来了。
煦起雅消失了。
祂也不见了。
这片土地还会有新的神吗?
云霁不知道。
“弑神者会成为新神,这是不变的法则。”
“新的路,新的道,是出路,是归途。”
“旧天道已死。”
这是谁说的?又是说给谁听的?
不系舟一行人似乎看见了,一张几乎密不透风的网,精巧无双,无处可避。
那就用剑斩破这一切吧。
云霁如是想。
而在这之前,手上需要有把剑。
朋友,那就在此处分别吧。
待羽翼丰满时,你我在万丈高空重逢。
衔青书院,雾隐花下,众人又聚在了一起。
分别是为了再次相聚,就如这次相聚,是为了分别。
少年需要各自去找寻自己的那把剑。
世事漫溢如潮水,躲不了,就只能泛舟而上。
分别是为了下次相聚。
是为了去破这无处可避的局。
少年人初谙世事时总是不免阵痛。
若是无法避免,那就去享受这阵痛吧。
“哎,可惜莫染不在,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林深浅浅啜一口烈酒。
“她那次是真的被伤到了。等养好了伤,依她的性子,大概会杀回去吧。”游潜缩在乌日娜怀里,手上拿着杆烟,吞云吐雾道:“到时候,那场面一定很热闹。”
“不过……或说回来,我们就这样回昆州了,也不和两位伯母道一声别?”关萧是个礼数周全的乖宝宝,始终觉得这样有点不太好。
“呵。”林深轻笑一声,越想越烦躁,一把夺过游潜手中的烟杆,“要那体面做甚?我看她们这次干的事也没多体面。”
她就这样,一口烟,一口酒,漫不经心道:“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戏唱完了就该退场,赖在场上不走,那场面多不好看呀。”
云霁默默抽出她手中的烟杆,放在一旁,“好姐姐,少抽几口吧,给我留些。”
被伤到的,又何止是莫染。
可话说回来,哪个少年人入世时,不曾在泥潭里挣扎翻滚一番?
“说起来,你们打算去哪?”
是的,书院是不能再继续待了。
书院很好,可书院永远在天上。
人的脚终是要沾地的。
至于书院,就化作一抹剪影存放在心间吧。
出世的理想给人以入世的勇气。
“我大概……回甘州吧。”关萧道。
“我……我十四岁就学会了二十七式八声甘州,但始终没有自己的境界。我祖母关山月二十一岁悟”洗清秋”,疏阔澄净;母亲二十六岁悟“关河冷”,凄然遒劲,自有风骨;阿姊十九岁悟“物华休”,苍莽肃杀,万物凋零。我们关氏一脉,虽然人丁稀薄,但每辈皆有栋梁之器,譬如阿母,又譬如阿姊。可我……我的刀连境界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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