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爱问,他们听着家里热闹,脸上还多了些笑意。
王丰年检查背篓,看他们买了红枣桂圆和红糖,脸上笑容更盛,眼底却压不住心疼。
冬季没有小鸡苗,他们把鸡都卖了。
鸡蛋早清点过,家里还剩十来个,这两天就都给陆杨弄了吃。直到开春,家里都不会有旁的进项了。
至于他嘱咐的嫁妆,陆杨一件都没挑。
陆杨里里外外把这个没什么好看的破屋子看完,就把陆二保也叫进了灶屋,父子俩拿着小箩,把钱袋里的铜板都倒出来点数。
鸡贵,今天有七只鸡,都卖完了。
家里捉的母鸡多一些,都是捉虫子拿菜叶子喂的,养得很肥,一起卖了六百文。
鸡蛋总共是六十个。
陆柳卖十个出去,拿碎铜板买了肉包子和花卷。陆杨卖了五十个,余下还有七十七文钱。
红糖买了半斤,用了三十文。
红枣便宜些,买了一斤,用了十二文。
桂圆贵,半斤用了十八文。
再有糖糕五文钱,回来路上,陆杨又买了两块糖糕,给父亲和爹爹一人一块。这里统共十五文钱。
家里积蓄有三两多点儿。
陆杨听了差点撇嘴。
真的太穷了。
这么多年,陆柳都长大了,可以帮着家里养鸡攒钱了,三口之家,才攒下三两银子。
这三两银子他不要,卖鸡的钱他也不要。
零零散散的花销去掉,让两个爹给他把嫁妆钱补足五百文就够了。
五百文够买好多东西了。
陆杨说:“谢家情况不清楚,那些亲戚如狼似虎的,我添嫁妆不就是白送吗?我拿点银子在手里,过去看情况。或者等开春,我捉点鸡苗养,也是过日子。”
王丰年看他算账流利,说话也有主意,不由看向陆二保。
陆二保把今天在集市上碰见了谢家母子的事说了。
王丰年同陆二保一样无言。
但到底是在家里,把门都关上了,他话压不住。
“谢家小子也太不像样了,都要成亲了,在外头碰上,一点脸都不给我们柳哥儿,以后成亲了,里里外外的人不都得欺负他啊!”
陆二保不应声。
他怕他应声,陆柳又闹着不要嫁。
他们家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人家了。
两块糖糕还热着,陆二保不吃,让陆杨再吃一块。
王丰年也不吃,说留着,明天再热热,给陆杨吃。
陆杨奇了,心里怪异得很。
这就是亲生爹跟养父母的区别?
他在陈家可没这待遇。
他指着炉子上炖着的红枣桂圆汤说:“你们不吃糖糕,我也不吃这个,全是甜的,腻味。”
王丰年听了笑:“你以前还骗糖水喝,可爱吃甜的了,这就嫌腻味了?”
陆杨不知道弟弟骗糖水喝的事,只感到好笑,也感觉心窝暖暖的。
他爱听,拿麻绳串铜板的时候,让王丰年再说说。
王丰年也比同龄人显老,头发见白,人瘦瘦的,很干巴。眉心的孕痣都不显了,暗沉沉的。
人说夫郎养得约好,孕痣越是红艳。他这些年身子亏空,不用看孕痣,都知道他过得不好。
可他越瘦,越是显得眼睛大。他也是一双杏眼,兄弟俩都是像他。
陆杨手里串钱,眼睛总在看王丰年。
原来他爹爹长这样,说话轻声细语的,弟弟就很像爹爹,两个人都和气。
陆杨串铜板有一套,他是十个铜板打一个结,两头串起来,再往后穿铜板,足十个,又是一个结。
十个结为一串,一串一百个铜板。花的时候好点数。
陆二保看着方便,让他慢点,跟着学。
陆杨就收心,教父亲怎么打绳结。
铜板没几个,弄完这里,陆杨就在灶屋跟他们聊天,问他们以后的事。
他出嫁后,家里就剩两个爹。
依着他的意思,没必要再种那么多地。
一来呢,王丰年没法放下家务过去送饭,陆二保自己来回跑就太累了。本身田地就散碎,全耗在路上了。
二来呢,王丰年要养鸡,家里的鸡好,全靠他们捉虫子勤快。纯粹跟别家一样散养,鸡是养不了这么肥的。别家又爱偷鸡,家里始终得有个人。
不如把田地都卖了,六亩薄田,换一亩良田。
这样种得轻松,陆二保可以包圆了,还能有空闲捉虫。
家里明年先养鸡苗,鸡苗回报要时间,头几个月就跟农田一样,全是投入。
这没关系,陆杨跟他们说:“有舍才有得。我还有门路,能弄到猪崽养,钱的事不用管。谢家不是给了聘礼吗?你们拿这钱,换两只猪崽回来。”
一亩地轻轻松松,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有两个人。
陆杨会尽力弄到一公一母两只猪,养得好,可以再下猪崽。
村里谁想养猪,就要巴着他们家。否则,猪崽杀了吃了,都不给他们养。
当然,这还需要铺垫,也是年后的事情。
陆杨不会放着两个爹孤苦守家,他会料理清楚了。
等年节,他来拜年,会把亲戚的门路都摸熟,找棵大树靠一靠。
这样有鸡有猪,农田就不是紧要事。得了一亩让两个爹有根,安心。
实在不安,以后挣了钱,再挨着添置,买个三五亩的。
只是手里这六亩薄田,是一定得置换的。
守着贫瘠土地,挖不出粮食,平白熬命,哪年哪月才能过上好日子?
纯养鸡,两个爹不放心。有了猪崽,他们就会考虑。
他们被陆杨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中间好几次想插话,都被下一句震惊得更厉害,肚子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
不知道陆柳什么时候这么有主意,也不知道陆柳什么时候有门路能弄到猪崽来养,还有卖田的事,这也太胆大了!哪家农民不种田!?
陆杨拍桌定下:“我既然定亲了,那就证明我长大成人了,以后家里事,你们听我的。”
他知道人的软肋,最会戳人心窝子:“爹,你们得立起来啊,不然我在谢家可怎么过啊?”
立起来,就是腰板硬。
兜里有钱,腰板才能挺直了。
可陆二保跟王丰年还是难以决策。
有田地,旱涝保收的,他们总能混个温饱。万一把鸡养死了……柳哥儿说还要养猪,他们哪养过猪啊?万一也养死了……
陆杨轻笑:“怕什么?谢家那一堆亲戚不是急着从谢秀才身上扯下肉吗?这块肉给谁吃不是吃?真养不活,我就从他兜里掏钱。”
陆二保跟王丰年吓坏了。
这孩子怎么出去赶个集,胆子变得这么肥?
也不知是谁教他的,还没嫁人,就想着贴补娘家。这话让人听见了,谁敢娶他啊!
王丰年嘀嘀咕咕念着:“可别说,这话不能说,让人听见了不好。”
很多人家都这么干,但他们不能这样教孩子。
有孝心,怎样都会回来看看,手里拎点东西是个心意。但故意这样做,以后在婆家抬不起头,日子怎么过?
陆杨看他们哆哆嗦嗦的,摇摇头,不说了。
他是不当回事的。他最近被陈老爹耳提面命的,还没过门,恨不能立即把黎家掏空了。陆家这两个爹倒是好,听都听不得。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会很难受。比陈老爹使唤他捞钱更难受。
他不懂。
但算了。
他以前也没学过。
第7章 备婚
回家第一晚,如陆杨所料,不要脸的人不分时候,到了饭点就来家里串门。
没成亲前,不宜生事。
他照着弟弟的性子,学着两个爹的样子,能忍都忍了,不能忍的,也回屋避着,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在陈家待久了,怎样藏富避财,尤其是碗里那点东西,他最是在行。
家里照常做饭,摆在桌上的只有两碗咸菜。一碗腌菜,一碗腌萝卜,里头一片肉都没有。
等这些人走了,陆杨才放下吊篮,从里面拿出三个菜。
陆家伙食改善了,样样都沾了荤腥。一个腊肉炖白菜,一盘冬笋炒肉,一碗蒸鸡蛋。
冬笋里的肉片是从腊肉上切下来的肥肉,一种肉两种用法,吃个味儿。
米是糙米,米粒偏硬,陆杨拿米汤泡软了吃。
今夜无话,次日清早,家里开始收拾,为他出嫁做准备。
他是嫁人,家里不用摆酒,但花生、瓜子要准备足,茶水也要多烧几壶。
两个爹的意思是,家里没条件,旁的差一些,但茶水换成糖水,让客人们甜甜嘴,说些吉祥话。大喜的日子,讨个彩头。
陆杨不要。村里人情淡薄,一杯糖水不顶事,喂他们纯粹浪费。
他对屋里不熟,让爹爹收拾屋里,他拿着扫把铁锹收拾外头。
家里养的鸡多,地上难免有鸡屎、鸡毛,再有最近杀鸡残留的血迹。
平常扫地不扫深了,印子都在。像屎啊血啊的,一看就不是好兆头。陆杨拿铁锹铲了一层土皮起来,都给填到墙根的小菜园里。
鸡都卖完了,他看家里需要装点的地方不多,顺手把鸡笼拆了清理。
陈家也养鸡,这些他都在行。 这头刚拆了鸡笼,他紧跟着就拿铁锹铲地,回头从灶屋里铲一框草木灰出来撒地上压味儿。
陆二保满村邀人来送嫁,回来看见他在弄鸡笼,要把他替下。陆杨不干。
鸡笼低矮,上头都是陈年的脏污,清理这块地方很费腰。他在家,他就清理了。
陆二保劝不动他,就留下帮忙。
两人合力,这块儿清理得快。
陆杨又检查柴火储量。他们家人少,劳力不足,一家三口都有意识的存柴火,到了冬季,不用急忙忙的去砍柴捡柴。但量少,够日常生活,不够烧热水洗衣服。
陆杨把这事儿记下。落雪之前,他要弄些煤炭回来,这样爹爹洗衣服能轻松些。
家里家外,最难收拾的是嫁妆。
原就不多,家里只给他做了一床新被子,再多,就实在拿不出银子。
旁的就是他常用的物件,一些衣服鞋袜。
散碎的东西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收拾起来,只有两个小小的竹箱。
王丰年看了抹眼泪。
孩子在家养了十八年,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就这么点。
陆杨倒是看得开,这年头,一般人家都买不起许多衣服。他这已经很好了。
陆二保早前买了红纸,王丰年剪喜字窗花。他们怕被人捣乱撕坏,想等出嫁那天再贴。起早些。
陆杨没有意见。
这些料理完,就是一件劣质的嫁衣了。
衣料是粗布,染色不均,料子摸着粗糙。这种布料在布庄都是折价卖。
王丰年买了六尺布,照着成衣铺子里的大氅样式做的。他是不懂,回家琢磨了很久,比着褂子的样式改了,只下摆加长。这样一件红衣裳可以罩在棉衣外头穿,保暖又实惠。
陆杨试穿给他们看。
嫁衣长及脚踝,给他整个包裹住。
两个爹头一次见他穿这种斯文长衣裳,都夸好看,漂亮。
“显个头,显身段,还显气色。”
陆杨抓抓脸,不大好意思。
趁着他不好意思,王丰年给陆二保使了个眼色,等陆二保出了屋子,王丰年就来教陆杨。
成亲以后就成人了,以后不再是小哥儿,是夫郎了。
这些东西陆杨都懂。他在市井里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骂人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明白了脏话的具体指向。家里还有两兄弟会看画册,他很难不懂。
他怕露馅儿。他的脸皮实在厚,跟弟弟不一样。万一他听见这些令人脸红羞涩的东西都面不改色,那该怎么办?
幸好,他还是要脸的。
亲爹来教他,跟他如此这般说,他起初是不自在,后来是感动。
王丰年又谨慎,一定要细细问他是不是真的懂了,硬是把他问得脸皮通红。
这一晚,陆杨辗转反侧睡不着。
心里有些他捉摸不透的情绪,也有点担心弟弟那边的情况。
远在陈家湾的陆柳,正在炕上苦哈哈的灌汤药。
陆三凤一个劲儿的骂他赔钱货,一边骂一边盯着他喝药。
婚期将近,舍不得也得舍,陈家请了郎中给他看病,一副药熬出好几碗水,把陆柳的肚子喝得滚圆。
没东西过口,他只能继续喝白水。好在黎峰送他的一竹筒肉干还在,等陆三凤出了他的屋子,他就会掰下一小块肉干含在嘴里,压压苦味儿。
生病的滋味不好受,见天儿的挨骂也不好受,他一想到哥哥这些年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心中更是煎熬。
好在,他就要出嫁了。
嫁人后,他看着能不能继续养鸡,或者养些别的东西,跟黎峰商量着,让他手里留点钱,他想帮帮哥哥,让哥哥尽快在谢家站稳脚跟。
这日子真的太难熬了。
让他极为难堪的是,他喝多了药汤跟白水,尿比平时多,两兄弟也来骂他了。
乡下不比县里,县里有人收夜香,村里没有。
村里人都把旱厕圈在院子里,除了一家人积粪肥,还要出去捡牲畜拉的粪球。
陆家人少,肥料本就不够,还有人故意来偷,把他家的粪挑了。他爹还跟人吵过架。
陆柳很少见父亲跟人起争执,每一次都因为田地、肥料。
陈家不一样。
陈家人不想挑粪。
陆柳摸摸肚子,茅房也不敢去了。
他会挑时候,家里有客人时,各处气氛融洽和气,他就麻溜儿去茅房,然后缩回来躲到被子里。
这样过了两天,终于熬到出嫁前夜。
陈老爹原打算给他办出嫁酒的,因他生病花了一两银子,酒菜钱没了,出嫁酒不办了。
横竖亲事成了,黎家人明早就来接亲,反悔不得。陈家的摆阔大计,结束了。
嫁妆收拾了些,多是衣服鞋袜。
新给陆杨制的两身新衣,他只能留身上穿的一套,另一套陆三凤要了。
嫁衣没有,盖头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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