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轻轻的,像刻意装出来的温柔。
凌启便不再开口了,双眼愣愣地盯着床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也许是过了十分钟,也许已经过了大半夜,直到肩膀被侧躺着的身体压到发麻,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笑了一声:“这还用问吗?初恋和初夜,够记一辈子了。原本我也想一笔勾销,如果不是你上回横插一脚,也许实地研学结束后我已经去找别人了。”
“——别人?谁都可以?”
就像是躲在被窝里交换秘密的一对密友,威利有意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所以上次做,你说除了我谁都可以,其实是打算去找别的男人,是这样吗?”
“嗯,因为活着……太孤独了。”凌启疲倦地闭上双眼。
他已经彻底忘记伪装了,把自己整个人埋进威利怀里,贪婪地感受那发烫的体温。好一会儿,又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字黏着字:“他们说,忘记一段感情的方法就是找下一任。所以我就想,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夜色总是能勾起人的万千愁绪,病意让灵魂悄悄出现了裂痕。凌启有些头昏脑胀,明知自己的私心并不磊落,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向威利袒露自己的不堪。
“后来是你说你们是同一个人的啊,我以为,会对我发情的身体应该对我也能有点情份。”
凌启悄悄握住自己的右手。
被爱过的人会对所有类似的感觉上瘾,被救援队救出来后,盘踞在他心里的不是后怕,而是贪恋,贪恋那种被紧紧拥抱的感觉。他的人生实在是太空了,以至于只要有人能为他解渴,他宁愿放弃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真相。
如果威利回应了他,他会选择当个无知无觉的普通人,再不踏足水黍群山。
可惜没有如果,三番两次的主动被威利拒之门外,他藏在试探下的期待被踩得稀碎。
威利收紧双臂,自然地接住了凌启的投怀送抱,语气平静,不见喜怒:“所以我是第二选项,他没有回应,你才回来找我,是这样吗?”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凌启喃喃,“我又不是在你和他之间做选择,而是在欢愉和真相之中选择。”
威利失笑。
“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一个非要二选一的命题?”
“什么?”
“选我不一定只能得到真相,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包括——爱。”他摩挲凌启的鬓边,“乖乖听我的话,什么都会有的。”
凌启抬起眼看他。
好一会儿,却是忽然翻了个身背对威利,神色清明,仿佛在讨论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再说吧。”
“不想要吗?”
“想要。”凌启摸摸自己锁骨前的吊坠,“但我不信你。不过是交易,睡了我两次就说什么爱不爱的,挺滑稽的。”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烈日高高悬在云边,阳光从仿古风格的窗闯入室内。
凌启单手捂住自己的脸,眯着眼睛艰难地适应光线。
缓了十几分钟,才想起摸过手机来看时间,屏幕跳出显眼的电量不足警告,竟已是正午。
正午……正午……
不对。
凌启动作一顿,再看一眼屏幕,才察觉是日期对不上记忆,已经往后又过了一天。抬头环视四周,自己早已不是身处山间简陋的值守室,而是在熟悉的民宿,身下躺着的是干净的大床,窗下隐约能听见老板夫妇在院子里交谈。
玄关处响起开关门的声音,有谁的脚步声平稳靠近。凌启瞪大眼睛,猛地坐起身来,视线便与端着餐盘的威利撞了个正着。
“终于醒了。你烧了一天。”
自然光线下,威利皮肤光滑,双瞳泛着熟悉的浅褐色。
他平静地把餐盘放在凌启床边:
“我一直在等你醒。吃点东西吧,吃完,我有话要问你。”
第26章
凌启仰着头看他,莫名生出了些紧张。
不过终究没有拒绝,只是在威利的注视下应了一声,顺从地收回目光,披上外套起身。
“……我先去洗漱。”
或许是那人收敛着分寸,这次醒来身体没有太多的不适,除了睡太久脑袋有些昏沉外,就只有双腿间到肚子里还剩余些许酸涩的余感。不算特别难受,但存在感极强,走动间拉扯着敏感地带,叫步伐都略有变形。
身后来自威力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勾地粘在凌启背上,他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姿,但还是有种衣物被剥开,将那印在皮肤上的斑驳吻痕展露人前似的不自在感。
那目光,就像是威利知道了些什么。
——“我恢复了力量,他也亦然。”
邑的提醒再度出现在脑海,仿佛还能记起他阴森飘浮的气息,宛若梦魇。
凌启关上门,盯着镜子里自己木木的脸,胸膛起伏,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
威利的记忆……
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有些抑制不住地不安。干脆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塞到水流下冲刷,冷水带着山间的寒气,打湿了有段时间没剪的发丝,又顺着脸颊流下。
又在浴室多待了十分钟,凌启出来的时候,房间的窗户已经被虚虚掩合,挡住了过分刺眼的光线,威利坐在搬了个椅子坐在床头柜边,显然是在等候。
凌启绕过他,回到自己床边坐下。嘴角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氛围是前所未有的诡异。
“吃点东西吧。”威利推推桌面上的餐盘。
都是些进山前也吃过的东西,一小碟咸菜、一个大白馒头,再加一瓶本地招牌的酸奶就是全部。这农庄客流稀少,提供的标配早餐难免粗糙,好在卖相和味道都还行。
凌启平日里是绝不挑食的,今日却只是侧头看了一眼,没有要吃的意思,转而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几口温开水:“你刚才——要问我什么?”
大概是因为睡了太久,他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哑。威利宛若未闻,盯着他抿水的唇,伸手又将餐盘推了推:“先吃点。”
“……没胃口,你先说吧。”
“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僵持了几个来回,话题始终没有进展,最终还是凌启败下阵来。他伸手从餐盘中拿起了尚还松软温热馒头,可惜眼下没有任何心思去品尝,咬下一口,心里胡思乱想地猜测着什么,只剩下牙齿还在机械地咀嚼。
好几分钟都没有后续的对话。直到艰难地吞下第三口,才听见威利又问:“不喝酸奶吗?”
凌启摇头:“喝不惯。”
下一秒,陡然抓住什么关键词,他猛地抬起头来,果然见威利挂着冷笑,慢慢站了起来。
“是吗?”高大的身躯步步走近,逼近到凌启面前:“前两天不是还挺喜欢的。”
视线一晃,眼前天旋地转,咬了一半的馒头滚落地板,身体被按倒在床垫中央。
凌启仿佛是被定住了身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威利粗暴按倒。从醒来开始就一直诡异地冷静着的男人终于不再隐忍了,瞪着双眼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浓重的怨气与挣扎。
“你,又和他做了?”
威利伸手捞过酸奶瓶,倾斜瓶身,把浓稠的液体泼洒在凌启胸口。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说话时依然用力地咬着牙,叫字与字之间也带上了怒气,“所以特地骗我回来,就是为了上赶着被他——被他睡?”
酸甜奶香溢满了房间,将两人环绕包围。凌启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也无济于事了,只能将曲起胳膊挡在两人之间:“你干什么……”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看过那平板上话的艳画,在被质问的这一瞬间,凌启还是有种无地自容的无助感。
他试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威利想起的是这一段。进山前他也在背包里带了这样一瓶酸奶,后来进入地底,被邑用在了——
酸奶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上衣,冰凉浓稠地贴在皮肤上,缓慢流淌时触感极其诡异,流过乳首的时候,凌启像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上半身都猛地弹了一下。随即对上威利审视的眼,止不住羞红了整个脖子,便扭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与身上的男人对视。
威利用手背细细抚摸他的耳后与脖颈:“虽然记起来的不多,但我看得很清楚。”
他的语气压抑着嫉妒与尖锐,即不够强硬,又不及温柔,不像邑更不像他自己,听起来极其陌生。
“以前你总是……很抗拒我,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心甘情愿的时候会有那一面。”
粗糙的指腹爬过凌启下巴,重重一抹,便擦匀了一道淌到锁骨的酸奶痕。
“为什么不看我?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没有。”凌启眼皮下的眼珠止不住的颤动:“那也是你,没有其他人。”
“你想说我有解离症?人格解体?或许是吧,反正对我来说,你和‘他’做的时候,我只是个旁观者。”
威利在笑,表情却格外扭曲,没有任何笑意,“是我,然后呢?要不是你先疏远我,那副样子怎么会被另一个‘我’捷足先登。”
“他没有半点尊重你,每次都会让你生病,你难道,更喜欢那样的吗?”
“你喜欢那样的,我也可以啊,你为什么不找我?”
“那时候,就是因为我生病才不要我的吗?”
说到后面,威利已经是将整个身子压下来,用体重制住凌启的四肢,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悲伤从他四分五裂的面具下逃逸,流了满脸。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凌启终于肯睁开眼睛看他,掩下眼底的复杂神情,自然地放软了语气:“先告诉我好吗?你知道的……有多少?”
“在医院的时候,看见你身上带着痕迹就开始怀疑了。”
“嗯。”凌启鼓励似的抚上他支撑身体的小臂。
“就……记得几个片段,你身上都是酸奶,还有躺在我腿上……后面再有意识,已经是在值守室过完夜了。”
眼前的威利终究更像人类,即便在盛怒中,也不会对他耍什么心思,心思单纯,不知掩藏。
凌启心中逐渐了然,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眼皮子一眨,已经换上了眼中微润、眼尾发红的表情。
“对不起。”
他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瞳孔,慢慢放软了身体。同时抬起双手,松松抱住男人宽厚的背,“那是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你啊……”
第27章
看起来局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只是想起了几个画面,眼前的主动权依然稳稳攥在自己手中。
凌启盯着斑驳老旧的天花板,暗暗地想。
威利作为人类长期生活在地面,断然不会贸然怀疑自己的物种,他不知道地底的事情,更不知道凌启与邑的交易,想来应该是自己琢磨许久之后,发现只能从精神疾病的角度去解释自己脑海中断片的画面。
这样最好,省得凌启耗费精力去给他编个前因后果出来。
假以时日再稍微加以利用,对于接下来的行动也更方便一些。
只是……
凌启能感觉到威利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微微颤抖。
一个吻落在他的锁骨上,由轻到重,对彼此的身份来说似乎有些冒犯,可在此情此景下却又显得太过克制。唇瓣柔软,始终停留在同一片皮肤上,持续了很久很久。
威利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凌启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看不见任何动情。
“在我们分手之前,大概。”凌启答,“但以前我们没发现。我那时,只是隐约感觉你有时候会性情大变,一开始只是偶尔,到后来越来越频繁,还以为你是……烦我了。”
与眼底的平静不同,凌启的声音是温和的,夹带着不明显的追念。他抬手摸摸威利的后脑勺:“是上一次和你一起被困地底,才察觉到你应该是生病了。”
“那次又发生了什么?”威利追问。
凌启半是做戏地一愣,随即化作一声轻悠悠的短叹:“你应该也猜得到……也是做了。但我不太想说,等你自己想起来吧。”
“……”
怪异的气氛流转在两人的沉默中,足足得有十分钟,待到凌启身体都被压麻了,威利才终于动了动。他拉开凌启的手,用手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我做了过分的事情,是吗?”
男人的眼角发红,颜色柔和的眼眸倒映着凌启的轮廓,已经没了方才的激动,唯余伤感。
那抹浅褐色曾经是凌启最爱的颜色,如今再看,却仿佛大梦一场,对方的眼睛更像是一面现形镜,无论凌启再怎么努力去看,也只能在其中看到那些年在幸福与痛苦之间被反复折磨的自己。
“嗯。”这次他不愿再多说什么。
威利却不肯罢休:“那,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话题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凌启有一瞬间的失态,脸上出现了有哭又笑的表情,他知道威利也看到了,但无所谓。
“因为你生病了。”他一字一顿,“你的另一个——另一个人格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我必须回来一趟,才知道怎么帮你。”
“不应该去医院吗?”威利疑惑呢喃。
“有用的话你早就喝中药调理好了。”
凌启面不改色:“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单靠药物治疗就能应对得了,更具体的,或许要等你全都想起来之后才能理解。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信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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