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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柏林的陌生人(近代现代)——vallenno

时间:2025-02-13 09:47:23  作者:vallenno
  安德烈等的人来了,一个戴贝雷帽的高个子,穿着一件毛呢外套,剪裁精致,但已经很旧了,手肘处有块补丁,尽力选了最接近原本颜色的布料,但还是很突兀。这个男人并没有走进咖啡店,而是在落地窗外路过,站了两三分钟,抽完了一支烟,到路对面的报摊去买了一份《新德国》,走了。这是可以见面的信号。安德烈等了五分钟,结账离开,科里亚坐在原处没动,目光一直粘在他背上。
  有人在跟踪他,当然有了,安德烈在柏林永远都有尾巴,这无所谓,在路上就能甩掉。戴贝雷帽的人大步走进地铁站,安德烈走向轻轨。他们会在火车总站见面,要是苏联人还跟着,那就下来,步行到波茨坦广场。如果戴贝雷帽的人手上的报纸不见了,这意味着他认为情况过于危险,会面取消。
  两人夹在稀疏的旅客里,前后走出火车站,戴贝雷帽的男人腋下仍然夹着卷起的报纸,匆匆走向河岸,消失不见。安德烈慢慢穿过车站前的广场,那里空旷荒芜,零零碎碎散落着用途不明的壕沟和草率补上的弹坑,水泥已经开裂凹陷,中间有一汪肮脏的积水,湿漉漉的车辙在泥里互相交错。七年前,盟军的B-17轰炸机曾经从这里飞过,掷下燃烧弹。安德烈抬起头,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直到路过的人们不停投来疑惑的目光,才继续往前走。
  河边丢弃着更多砖块和折弯的钢筋,在胜利日前后的混乱里,为了快速给车队开路,士兵都草草把瓦砾铲到一边了事,它们就这么留在原处,被野草覆盖,无人负责。戴贝雷帽的男人坐在唯一一张存活的长椅上看报纸,安德烈在他旁边坐下,看着河水轻轻拍打淤泥。对岸有个母亲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过,绑在把手上的蓝色缎带随风摇摆。
  “下午好,君特。”
  “他死了,是吗?汉斯暴露了。”
  安德烈闭上眼睛,数了两秒,再睁开。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会反复被问类似的问题。这位名叫君特的线人在斯塔西工作,能从不止一个途径打听到小山羊的死讯,没必要撒谎,“是的,但是——”
  “我不干了。”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觉,君特,但让我们先——”
  “我退出,就这样。我同意帮你的时候就说过了,我只想赚点外快,没打算挨子弹。”
  “非常合理的想法,君特,我和你一样震惊,也很难过,不如休息两个星期,我们再谈下一步。”
  “没有下一步。我本来不应该再和你见面的。”他按了按帽子,尽管风并不大,“听着,我挺喜欢你的,也不讨厌英国人。我只是不能继续冒险了,我妻子下个月就要生了,你明白吗?你们不见得会替我照顾她。”
  他是对的,所以安德烈没有说话。过了五分钟,焦灼不安的斯塔西军官站了起来,急着离开。安德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站住了,可能已经猜到情报官想问什么,这个问题从两人见面开始就一直悬在半空中,现在是掉下来的时候了。
  “你知道是谁对汉斯下手的吗?就算只是猜的,也请告诉我。”
  君特抿了抿嘴唇,好像吃到了有强烈苦味的什么东西,但碍于礼貌不能吐出来。他跺了跺靴子上的泥,看了看地面,再看了看河水,这才把目光转向安德烈:“我不敢说我确切知道,但我有种感觉。”
  “我一直相信你的直觉。”
  “来了个新人,在上面。”君特告诉他,指了指天空,好像斯塔西指挥部设在那里似的,“三十四岁,或者三十五岁,比我年轻,德国人,不过是莫斯科直接指派的,他自己不久前刚从莫斯科回国,‘在那边读书’,听说是这样。像个幽灵,至今还没人和他说过话,办公室总是关着门。他的命令都是深夜发的,让我们去这个或那个地方逮捕‘帝国主义间谍’,十次里有九次能抓到。我绝对不相信他能从锁着的房间里推测出这一切,我认为他在你们或者美国人‘家里’招揽了地鼠,而且职位不低。”
  “也没有名字吗?”
  “他让别人叫他‘赫尔曼先生’,应该不是真名。”
  “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吗?多不起眼都可以。”
  君特皱起眉,思索了一会,摇摇头。
  “谢谢你,君特。”
  德国人点点头,没有道别就走了。报纸留在长椅上,页边还有手指摸出来的汗渍。安德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双手放在大腿上,挺直腰,注视着河水。情报网坍塌起来就像骨牌,一小块倒下就能引发连锁反应。君特是他在斯塔西里面的最后一双眼睛,尽管不在高位,但在预警突击搜查的时候很有用。谁是这个深夜里开枪的不速之客?害他的羊群四散奔逃。“赫尔曼先生”?莫斯科直接指派?没人见过,像个幽灵?
  河对岸的母亲折返了,走得比刚才匆忙,安德烈思忖她是哪一方的眼线,谁说得清楚呢?柏林到处都是窥视的眼睛。他起身离开,边走边小声哼唱《空中骑士》[2],手指在裤腿上打节拍。他焦虑的时候总是这样。
  ——
  安德烈刚来柏林的时候,这地方是个废墟,各种意义上都是。战前建立的情报网已经不存在,线人死亡一大半,剩下的行踪不明。军情六处搬进了奥林匹克体育馆,中情局悄悄占据了弗伦街的一栋红砖建筑。而克格勃——当时还叫内务部——早就在卡尔斯霍特安营扎寨。英国人还在慢吞吞地修复碎裂的窗户和被弹片击穿的屋顶,克格勃已经耐心地织好了庞大的情报蛛网。
  公平而论,五十年代不是军情六处状态最好的时候。战争刚刚结束,伦敦虚弱又吝啬,每个便士都要拿去润滑生锈的财政齿轮,喂养间谍花费不菲,战时英雄们也厌倦了这种见不得光的游戏,要不就去更体面的部门另谋高就,要不就回到乡间大宅一心一意养马。总部的气氛就像散场之后的剧院后台,音乐停了,大家都在收拾私人物品,撤下道具,关灯。
  可是铁幕的交响曲还在继续,每分钟都变得更响亮,大号和定音鼓是红军,小提琴和钢琴敲出克格勃的主题旋律。美国人也登场了,只带了吉他,格格不入,还比任何人都吵闹。舞台中央再也没有英国的位置,可怜的岛屿被挤到边缘,时不时敲一下三角铁。法国甚至不在舞台上,戴高乐在聚光灯外大声抱怨,也许有人听,也许没有。
  按照这个比喻说下去,柏林应该是什么?柏林是舞台本身,所有灯光都打在上面,太多灯光了,观众甚至看不清乐队,乐队也看不清对方,尽管他们都努力眯着眼窥视对面的乐谱。我们总是怀疑对面偷偷运来了新的布景,但又不能确定,只好在幕后悄悄打探,同时极力否认自己在偷窥。打架是不可避免的,偶尔打到台前,观众也许会鼓掌,也许大声喝倒彩,双方都练出了厚脸皮。
  不难想象军情六处为什么看上安德烈,一个服役超过五年的皇家工程兵,德语足够好,可以应付这个被击败的敌国首都。他平日被关在空军基地里,偶尔在上级军官监督下到市区里架设电线。因为反复被情报部门借走当翻译,军官们决定让他留在那里。安德烈很快当起了信差,脱掉军队制服,换上旧衬衫和不合身的长裤,打扮得像个柏林人,在这座被炮火夷平的城市里钻来钻去。
  1949年底,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线人,是个在地下酒吧认识的波兰飞行员,两个弟弟都死在了卡廷森林,需要为心里针对俄罗斯的仇恨找一个出口。他仔细向安德烈解释苏联战机的编队和呼号,定期送来中队调动安排,手写的,整齐又详细。安德烈这时候才开始学外勤该有的“技艺”,怎样在通讯被监听的情况下和线人沟通,怎样使用死信箱,怎样藏匿缩微胶片,诸如此类。他和波兰人选定苏联占领区里的一座穹顶坍塌的教堂做接头地点,里面散落着布满弹孔的巨大石砖和烧焦的木头。波兰飞行员会把紧紧卷起的纸条塞进石板的缝隙里,那块石板上压着倒塌的柱子,看似无法移动,实际上靠近左下角的地方有一道足以伸进半只手掌的缝隙。安德烈拿走纸条,留下钞票,美元,不是德国马克。
  1950年1月20日,波兰飞行员返回华沙,再也联系不上。安德烈预定1月31日正式退役,本不该继续留在德国,但行动处处长霍恩斯比扫开了官僚主义的障碍物,把他留在了柏林,放手让他捕捉新的羊群。安德烈在柏林过了二十八岁生日,礼物是微薄的月薪,还有大使馆里的一份新档案,职务是“电工”,当时在柏林的情报官全都挂着虚假的职位,秘书,翻译,记者,英文教师。毕竟,雇佣他们的军情六处在官方文件上也并不存在。
  尽管情报官都喜欢宣称自己怎样的人都能对付,一个特定的情报官似乎总是倾向于招来某种特定性格的人。有人擅长编织云朵,所以总是引来理想主义者;另一些人善于擦出火星,于是更受到行动家的信任。有人偏好羞涩的学者,有人专门拉拢水手和码头工人。安德烈喜欢把敌人拉进怀里:斯塔西、苏联军事情报局、红军柏林指挥部的下级军官,所有那些高傲的,沉默的,狡诈的,警惕的,和他一样爱玩这个游戏的。他哼着歌慢慢接近,邀请他们跳舞,悄声细语安抚他们,用柔软的绳索套住他们的脖子。
  这里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例外。
  作者有话说:
  [2] Rider in the Sky,1940年代英国流行歌。
  
 
第三章
  “麻雀”咖啡店是一小块切下来移植到柏林贫瘠土壤里的法国,从甜点类型到侍应的恶劣态度都一样。只有七张桌子,落地窗提供了大部分的光线,因为用电管制,冬天下午四点多就早早关门。陌生人就是在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来的,把自行车放在门外,随便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四下环顾,打量其他客人,最后在侍应不悦的目光下收回视线,点了黑咖啡。
  这位格格不入的顾客可能二十出头,深色头发,颧骨和鼻梁的弧度看起来有点眼熟,尽管安德烈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这种难以界定的熟悉感促使他多看了陌生人几眼。科里亚走得比平常早,咖啡店里只剩下两三个常客,都没有留意那个局促不安的男孩。侍应从厨房回来了,把咖啡放到新来的顾客面前,告诉他咖啡店再过半小时就要打烊了,顾客盯着侍应,没有说话,好像不明白什么叫“打烊”。安德烈等侍应回到柜台后面,拿起帽子和外套,走过去,坐到男孩旁边,仿佛对方本来就在等自己。
  “别动,看起来自然一点。”男孩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安德烈一句话制止了他,“在等什么人吗?”
  “你是谁?”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来卖什么?”
  对方皱起眉,没有听懂这个问题,过了一会,摇摇头:“我来找我哥哥。”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能帮上忙。”
  “汉斯,汉斯·沃格尔。他失踪好几天了,我知道他经常来这里。”
  汉斯·沃格尔。这就是躺在停尸间的那个男孩的名字,安德烈也许想起了他的脸,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的那张,希望是前者。这么多天过去了,无人认领的尸体应该早已被埋到郊区的树林里,柏林的失踪人口可能有一半都在那里,足够在地狱里开一个特殊派对。可惜就像其他情报官一样,安德烈也有一种反射性遮掩真相的倾向。他侧过头,假装认真回忆,点了支烟,盯着男孩看,直到对方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起来。
  “沃格尔。没错,我应该见过他。深色卷发,蓝眼睛,总是穿同一件脏兮兮的粗呢外套,对吗?你长着和你哥哥一样的眼睛。我可能知道汉斯在哪里,但我们不能在这里说。”安德烈从烟盒里摸出一小张硬纸片,男孩犹豫着接了过去,侧过身,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上面的字母,西柏林一家旅店的地址,“一个小时后到这里来找我。”
  “为什么?你是谁?”
  “到时会告诉你的。”
  “至少给我个名字。”
  “安德烈。”他笑了笑,把烟头按在茶碟里,戴上帽子,“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
  旅店是军情六处的安全屋之一,虽然看上去并不太安全,整栋建筑物都明显往右歪,里面低矮昏暗,散发着漂白粉和霉混合的气味。一个瘦弱的老太太整天蜷缩在柜台后面,掌管着绑了褪色号码牌的钥匙。安德烈倾向于到这个地方来“检疫”,意思是和潜在的线人首次接触。因为这个地方没什么值得遮掩的,确实就是一家濒临倒闭的旅店而已,柏林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即使克格勃跟着他进来,也不会找到什么。老太太从雾蒙蒙的眼镜后面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都没问,直接递给他钥匙,上面的挂牌写着“226”。
  汉斯的弟弟非常守时,差五分钟到一小时到时候到的,在旅店门口畏怯地张望,被老太太不耐烦地喊进来。安德烈带他上楼,右手轻轻握着男孩的手肘,没有胁迫的意思,但也不让他轻易逃走。木头嘎吱作响,地毯破损的地方露出腐烂的木板,一对男女在某个客房里争吵,玻璃摔到地上,短暂的寂静,然后是微弱的抽泣声。穿堂风吹动了仅靠一根细电线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巨大的影子左右晃动,两人的脸一时被照亮,一时被阴影盖住。隔着墙能听见收音机的声音,沙哑地播放钢琴协奏曲。两人踩着破碎的音符走过凹凸不平的二楼走廊,226号房间看起来和其他房间没有什么区别,圆形把手旁边贴了一张纸,写着“员工休息室,请勿进入”,安德烈回头看了男孩一眼,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打开了门。
  客房中央放着一把的椅子,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放在那里不可,好像某种特意设计过的舞台装置。靠墙放着一张床,但没有床垫,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木框。安德烈拉上窗帘,开灯,光线令这房间显得更破败了,暖气片污渍斑斑,拴着一截用途不明的铁链,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鞋印叠着鞋印,能看出来那些无名访客站的位置都和他们现在差不多,椅子和床周围没有鞋印。
  “莱纳·沃格尔,对吗?你的名字?。”安德烈开口。
  “汉斯提起过我?”
  “经常。”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曾经和你哥哥一起工作。”
  “你也在德意志邮政工作?”
  “不。汉斯在别的地方和我合作。”
  安德烈仔细观察着莱纳的表情,看他在听见“别的地方”时有没有醒悟到什么,显然没有。安德烈不知道应该感到宽慰还是焦急,宽慰是因为汉斯信守承诺,从未向家人透露过一个字;焦急是因为,这位莱纳·沃格尔现在正式成为安全威胁,要是他决心四处嗅探寻找汉斯,斯塔西迟早会盯上他。要是安德烈阻止他,势必要暴露汉斯的工作内容,没人能保证这个弟弟不会马上跑到斯塔西那里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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